《淞隐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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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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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一颗,敬藏箧笥,不敢示人。球自常圆,适符佳谶;椒香不歇,历久弥芳。球以椒珠五十九粒结成,不啻同心之结,贤妹慧心妙想,于此可见。是以敬赠佩玉一方,略献葵忱。玉质温润坚贞,不改素节,窃以比贤妹之德;悬诸下体,如见予面,是虽小物,手泽存焉。聚首未几,又复相离,暂为数日之留,弥三秋之想。是有夙因,谅非虚语。十有八日,予即束装就道,弭吴门,虽风景依然,而市廛冷落,名园别墅,顿作邱墟,昔日繁华,不堪回忆,丁令威化鹤归来,不过如是耳。命购象管,长逾径尺,未免不适于用。然自谓晨夕相伴,呼吸可通。外附澡豆一,宫粉十函,足供香奁之用;斑管廿枝,蛮笺百幅,藉以驱使烟云,咳吐珠玉。润泽香膏,堪以沐首;团栾明镜,可以画眉,敬以贻奉,毋或见却。予与贤妹虽聚首无常,而结契有素,自在无言之表。云母窗前,小名曾记;枣花帘下,旧约未删。既作合于异地,复相见于故乡,此其中不可谓非缘也。然予之褊心,更有进焉者,愿以质诸贤妹。从来佳人才士,旷古难并,绝代名媛,多嗟不偶。近如少雯、慧芬,略娴翰墨,擘笺题句,竞相唱和,吾里中传为美谈。而少雯之婿,仅识“之”“无”,不免有彩凤随鸦之恨;慧芬之倩,不能成文,又复早殒。至吾贤妹,才思绮丽,抽骋妍,偶一落笔,便尔斐然;而生小解愁,诗多感慨,其中不无难言之隐。予非敢放言,亦因贤妹之才,为贤妹惜之耳。即如吾两人者,虽为交浅情深,无奈离多会少,天故限之,讵非恨事!予居甫里,妹住笙村,一水盈盈,无由觌面;矧余今日读书海,他年射策京华,帆影一悬,天涯人远,兹时言别,相见无期。言念及此,虽生犹死,岂特江文通所云“黯然魂销”而已哉!予他年苟获一第,亦不复出山求仕,当禀诸堂上,购田十顷,邻贤妹所居之地,赁茅庐三椽,酿秫酒数斛,以供啸傲,庶几挂冠之后,归耕陇亩,得与贤妹相往还。悠悠此心,未知能践约否?倘所愿不遂,则将逃之空门,入于幽谷。苟两人之心自坚,则三生之约可订,是否总在贤妹耳。请以斯言,即为息壤。现在熟梅天气,骤暖骤寒,玉体千万珍重。临笺涕泣,不知所云。
  盖生以姻事屡违严命,有冰人至者,辄矫词斥绝之,辗转筹思,无可奈何,故不得已而有此书也。书后又于所馈笔墨笺镜各题一诗:
  不与闺人斗画眉,谢家书格笔双枝。
  蚕眠细字挑灯写,定有簪花绝妙词。
  学写黄庭悄掩门,捻脂弄笔度晨昏。
  借将王勃三升墨,写上蛮笺似泪痕。
  百幅蛮笺分外明,迷离五色笔花生。
  新诗倘有应须寄,不要题诗寄不成。
  枣花帘外雨如丝,苦忆妆台临镜时。
  别后容光消瘦甚,想应不惯画双眉。
  团□月样制偏工,百种蛾眉画不同。
  惟愿此身相倚傍,一生常在镜鸾中。
  女得书与诗,感生之情深,怨己之命薄,啜泣竟夕,计无所出,念不如一死,以报知己。适有秦公子自■李来,李氏之至戚也。玉貌绮年,才华焕发,以十六岁登贤书,名播遐迩。稔知女美而才,欲乞联秦晋欢,特未一睹女容,犹疑婢媪传言,未足凭信,因借探亲为名,实则志在沛公也。李氏处之于内室,与女房仅隔蔷薇花一架,当阳乌已下,皓兔初升,两室灯光,隐约可见,虽容华之相隔,已声影之微通。一日晨起,水晶帘下女正梳头,一婢启窗泼盆水,惊鸿艳影,为秦所窥,觉秀绝尘寰,天人不啻也,不禁为倾倒者久之。遂以求婚之意,私达之李氏。李氏以为女貌郎才,正天生一对璧人也,夜阑枕畔,即与女父言之。女父亦以生才名门第,悉臻上流,几许以国士之目,自谓得婿如此,诚生平快事也,亦复何憾,遂不谋于女,竟诺之,姻盟遂定。文定之日,女始微闻焉,叹曰:“催命符至矣!余此身已许于梁君,宁肯他适哉!事至此,惟有赴地府以成佳耦耳!”夜深人静,尽焚其所作诗稿,而密贮阿芙蓉膏一盒于枕函,曰:“香舆彩仗至门,即饮此以毕命耳。”
  时梁生仍客海上。文课之暇,散步豫园,适遇旧友荆门告以女已字人,不日将嫁矣。生骤闻此消息,呆立若木鸡,应对全乖。客察其意,辞去。生飞回苏,见女于蜡梅花下,相视默然,不作一语。女泪眦荧荧,如不胜悲。微吟曰:‘他生未卜此生休’,记取明宵是妾断送时也!苟有一毫辜负君者,有如日!”生欲有言,女母已至。女潜遁去。翌夕,女呼婢沽酒,狂饮不眠。过午,室门不启。破关入视,女卧于牀,抚之,玉体已冰。女父莫知女死之由,但洒清泪而已。生哀痛惨怛,几不欲生。旁人睹此情状,莫明其故。顷之,忽不见生,群以为出游散闷。逮暮,觅生不得。或叩生房,双扉已键。窥之,生已作步虚仙子矣。于是阖室沸腾,始知生与女固有成约也。至此悔之不及。两家父母合葬生女于甫里之眠牛泾,盖即高阳桑园旧地也。葬后,挺生两树,东西屹立,连理交枝。风清月白之夕,时见生女携手出游。
  当解生系时,于胸前得诗一册,题曰《红蕤阁稿》,盖女所手钞者也,曾和生《等卿来》诗四绝,附录于此:
  消愁诗句几时裁?池内莲花并蒂开。
  识得才人情最重,秋江风雨等卿来。
  幽兰空谷为谁开?独理瑶琴调最哀。
  见嫉遭锄心不变,含愁敛怨等卿来。
  空将画箧早安排,记约扁舟花正开。
  往事蹉跎如梦里,寒梅重放等卿来。
  琐窗笔研总须排,刻烛联吟诗共裁。
  莫道无情两相弃,梦魂夜夜等卿来。
  丁月卿校书小传
  丁月卿,字丽娥,又号轮香,通州人,固小家女也。绿珠风貌,碧玉年华,里巷中人,俱啧啧称其美。有某公子者,年少而才高,父为津门显宦,颇挟重资。见女艳之,欲纳为室,以千金聘焉。甫有成说,而公子遽以微疾殒。由是远近闻者,咸以女为不祥人,贫富无问名者。俄而女父母俱逝,往依舅氏。其妗固娶自勾栏者也,以色衰退为房老,与女舅素相识,遂从之,鸨合狐绥,竟成夫妇。所与往来者,皆北里姊妹行也。自女入门,群至属贺。有名妓雅仙者,素称为此中翘楚,自负冶容莫与之匹。一见女,自叹弗如。谓妗氏曰:“此祸水也。已杀某公子矣;若留于家,必起风波。不如鬻之入章台,千金可立致。”妗氏是之而未言。会有盲师过,令推女命。未及半,拍案大呼曰:“咄咄怪事!此命极贱亦极贵,何始终互异如是?”家中人闻之,咸惊骇,请毕其说,且问贵贱悬殊之故。盲师曰:“他日当为一品夫人,余则我不敢言。若不验,则抉我双眸去。”因是,众咸呼女为“贵人”。
  花十姑新从吴门来,欲觅钱树子。本与妗氏最相契合,延女临其家,款待周至,问燠嘘寒,亲母不啻也,因认为假女。女亦感其意厚,相依肘下,不复言离。十姑知其可动也,隐以重金妗氏,携之至京师。谓女曰:“京师为万人海,挟弹王孙,坠鞭公子,岂少也哉?在汝能自决择耳。一旦离尘土而至云霄,不难也。苟富贵,毋相忘。”女年尚幼,且素居闺中,未尝出一跬步,不知其以甘言相诱,遽信为然。久之,遂为倚门生活,一时香名顿噪,艳帜独张,于秦楼楚馆间,称巨擘焉。五陵年少,四姓小侯,每游狭斜者,辄举女为群芳之冠,以魁花榜。燕台评春使者目女为“静品”,比以九畹之兰,题其所居曰“椒秋阁”,四壁多黏名人书画,帏帐樽彝,备极古雅,而女之声誉益重。寻常远贾屡诣其门,竟有不得一见者。
  山阴瘦腰生,名下士也。为某将军重客。吟风弄月,跌宕自喜。庚申春仲,公交车北上,以事勾留。因寻绮梦,偶寄闲情。乃与其友菊笙逸史遍访各院,问柳评花,迄无当意,独见女一面,为之心折。私谓其友曰:“明秀婉丽,婀娜隽爽,兼而有之,洵异才也。”友曰:“君眼力诚不谬,此春榜状头丁月卿也。君如有意,何不招之侑觞?”遂开夜宴。须臾,女至,颇致殷懃。生固美丰姿,少有玉树临风之目,举觞酬酢间,女辄以眉目达意。生本老于温柔乡,吐词宛转,甚惬女意。因是彼此俱恨相见晚,女终席未尝少离。街鼓如,珍重别去。生日必一往,缠头之费弗计也。女计生每至,预储珍果佳肴,劝生下箸,欢形于色。狎昵既久,欲订终身,求纳为室,长侍巾栉。生意女身价甚高,不能自主,当姑以此为笼络计耳。因期闱后得捷,当以百两相迎。
  会报罢,郁郁不乐,不复再过。女屡使人传语,不至,则候之于寓门。生不得已,复访焉。问:“何久见疏?”曰:“失意懊■,无颜见卿耳。”女曰:“妾阅人多矣,器宇未见如君者,岂遂老死公交车耶?愿自爱。”因问:“妾事如何?”生曰:“余行止尚未定,无暇为卿图也。我诚负卿。”女泫然泪堕,倚枕掩面久之,曰:“恨妾命薄,致累君耳。”其后数数问讯,鸿消鲤息,日几三至,生总答以温辞。一夕,谓生曰:“媪索金奢,慎无多许。不足,待妾自益之。”生知其意坚,然自忖囊中金仅敷买笑资,若欲量珠作聘,则限于力矣。因戏之曰:“吾家故徒四壁耳。虽对卿解语花,终难疗饥,奈何?卿勿自误。”女曰:“视君举止,固不富,然亦不赤贫,不必如长卿必得卖赋金,始能聘茂陵女子也。妾年来厌弃风尘,繁华梦醒,世俗轻薄子虽富有金资,安肯相托?人生但得一有情者相从没世,谁谓荆布不胜绮罗?”女本嗜阿芙蓉膏,问生曰:“若从君,宁当戒否?”生曰:“卿既嗜之,何由复戒?”女曰:“不然。一行作妾,抱衾与,自当循分,宁得尔耶?当以明日为始。”次晨屏去之,不数日而病。病中,客寂无至者。生每晡必过视,称药量水,爱护倍至,加衣劝食,虑至细微。女益衔感,愿以身报知己。病愈,忽出金珠钗钏,隐纳生袖,私告之曰:“君持去,勿令媪知。事成防视綦密,不可得矣。”生始知相从非妄语。因为叹息泣下,且谢曰:“吾实不任。受之而不能为卿谋,是负卿也。”曰:“请待君三年。”生摇首不敢遽应。曰:“然则十年若何?”生曰:“卿诚痴矣!天下事宁能自主?近兵革满天下,尚不知苍苍者位置我于何所,而敢受卿托耶?至卿之意真情重,早篆心中。他日天付机缘,自当成事。此时则犹未也。”力辞不受。临行,曰:“妾终待君,死生不相负!”生曰:“非不乐长聚,恐终误卿耳。卿苟恋恋,请从此绝。”遂不往。
  月余,媪道遇生,强牵衣去,曰:“月卿暴疾阽危,欲一言相托。”生不觉涕下,从之往。见女坐小阁中,支颐斜倚隐囊,若有所思。见生,含笑起逆。生责媪妄。曰:“此妾使招君耳。妾知君绝意不来,今已他有所适;三日后当行,求与君一别耳。”因曰:“君爱妾深而绝妾,妾之不得奉侍,命也夫!然君曩待妾厚,已深感肺腑矣,愿君以妾为忘恩负义人,勿复相念。”言讫,哽咽不能成声,遂相持哭。复起坐曰:“君如不忘妾者……”语未竟,暴厥而仆。少顷,苏而哭曰:“君如不忘妾者,明年三月望日,西顶行香,冀一见也。”生于时泪眼已枯,青衫湿透,不复能答,因力辞去。女曰:“觌面尚有两日,此后遂永诀矣!”又曰:“死如有知,魂魄当依君左右也!”生踉跄遽出,意绪怅惘,不辨道路,遇友人掖之归。自此遂绝。
  先是,生一月不至,女已拚一死。一夕,西风乍起,纸窗淅沥,倚壁孤灯,耿不成寐。女强起,检点画箧,得一罗带,生所赠也,曰:“此即奴毕命处也。”方拟环颈作结,忽尔眩晕仆地。朦胧中,觉有人蹴之起,曰:“汝之姻缘,不属于生。明日有布袍席帽手持铁如意而来者,真汝快婿也。燕颔虎头,飞而食肉,此大贵相也。汝其谨志勿忘。”以手掖女,其冷若冰。女遂惊觉,恍若一梦,然带固系于牀柱也。翼日,客至,女留心物色之。向午,果有伟丈夫来,装束朴素,状若营官。入门,即问女名,女即出见。其人遽叹息曰:“此秋水芙蕖,非风尘中物也。”女因昨梦,待之良殷,设席于椒秋阁中,珍错毕陈。客饮甚豪,一举十觥,酒竟,探囊出百金,赠女曰:“聊以助妆。”女慨然受之,不复辞。自是日必一至,至惟瀹茗焚香,谈兵说剑,而不及于乱。一日,客之友来作冰上人,曰:“客尚未有正室,今愿以嫡礼聘。惟成亲后十日,即将从军出关。其愿之乎?”女曰:“上马杀贼,下马草檄,此正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以宣力于国家,奚可以儿女子私情废公事哉?”客遂为女脱乐籍,设青庐于城南,行亲迎礼。彩仗香舆,仪从颇盛。女既归客,欢爱臻至,顾香衾未暖,捧檄遽行。部下健儿皆幽并精锐,以是所向有功,转战数省,勋业烂然,补授提督军门,女果得一品夫人封。归至京师,招集旧时青楼中人,大会于城南别墅,一时靓妆炫服,照耀街衢,宝马香车,填溢闾巷。酒半,女举杯遍诸姊妹。诸姊妹亦俱捧觞上寿,咸叹羡女之福慧双■,为不可及。客袁姓,豹臣名。
  后三年,生再入都门,遇旧媪于途,曰:“月娘今贵矣,嘱予致意,问郎君安否?”蓬莱生曾作《惜春花》诗,传于世,盖悼生与女之始合而终暌也。
  天南遁叟曰:“瘦腰生善持词,工篆隶,长身玉立,倜傥不群,余固耳其名而未识之也。己卯春,余航海作东瀛游,遇之于皇华使馆,一见如旧相识,时偕买醉于黄垆。酒酣耳热,抵掌谈天下事,意气不可一世。偶及是事,犹为欷■不置。当其时,生非力不能致,乃屡请屡却,甘作负情侬,其故当别有在。呜呼!庚申之际,此何时哉!沧海横流,烽烟遍地,豪杰之士,方思以马革裹尸,死于疆埸,岂复有心溺情婉娈,惑志烟花?此生之所以掉首而不顾也。”

                        


    清溪镜娘小传


  镜娘者,睦州清溪人。先世本方雅族。父明经,困场屋,年四十,无子,祷于邑之水月庵。其母梦神授古镜一枚,谛视,中现丽人影,曼长蛾,拈花微笑,凝眸注视,翩然欲下,因生镜娘。字影娥。六岁丧母,父抚之,且教之读。镜娘有夙慧,授以词赋,上口即成诵。遂解吟咏,审声律,旁涉艺事,无不通晓。年十四,父卒,依其舅。舅又殁,从妗氏以居。家贫。其妗固邯郸倡家女,爱镜娘明媚,视为奇货。镜娘惧失身,泣请曰:“甥不幸至此,命也。然家世清白,不甘为驵侩妇。如遇才人能托白头者,虽妾媵无所恨,否则宁死不能从命。”其妗故怜之,不相强也。
  时兰陵吴生悔庵,有隽才,抱负不凡,为诸侯上客,以事羁旅清溪。每值花晨月夕,偕二三良友,闲作绮游,顾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偶见镜娘,不觉倾倒,叹其具林下风度,谓无论秀质慧心,为章台中所无,即求之近今闺阁,岂可得哉?因是慕悦甚至。镜娘亦雅闻悔庵文学,贽以诗,互相赓唱,多凄惋之作。或流传于外,有见者讶其语涉愁音,疑非吉征。镜娘家临湖背山,风景佳胜。宅后有小园,亭榭已荒,而废池一规,莹绿澈底,莓苔被径,人迹罕到。春时杂花盛开,镜娘晓妆毕,扶小鬟赍茗具至曲亭中,凴栏吟眺,尤喜读悔庵小词,能以曼声歌之。爱吹笙,每良夜月明,清光如水,辄自度一曲,泠泠然有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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