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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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颂 作者:刘恒-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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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的工作性质决定的。”总司令有点儿恼火了,把光柱从下往上再次照住自己的下巴,盯住小灯泡的钨丝,鬼气森森地晃了晃,说:“组织需要他!局面这么困难,你能干什么?
    你除了勾心斗角耍嘴皮子,还会干什么!“他把光灭掉,以黑暗加重自己的斥责。对方还在喃喃怨语,他不得不补充了一句,“你不想睡上铺,可以搬到走廊去,没有人拒绝帮你这么做!不信就请便。”
    终于安静了。副司令来到总司令身边,悄声耳语:“要不要去三。一征求一下意见?”
    “就是因为他不在我才这么干的。他不务正业,整天趴在那儿琢磨鸽子,也不按规定写观察记录……”总司令指指关闭的嘹望孔,“我烦他!”
    “我是怕产生误会。”
    “让他睡我上边。也就平衡了。他头脑简单,不怕他误会,就怕他体会不到我的警告。我们关系不错,不是万不得已……”
    “我明白了。也好。”
    副司令摸准来龙去脉,回到门后,在收拾铺盖的外交部长背后抚摸了一下,对他的激流勇退表示赞赏。后勤部长替作战部长收拾被褥,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块手表。表很重,夜光粉绿幽幽地放射光芒,方圆数厘米都亮了。入夜不久,指针三点半,秒针凝固不动。
    “停了。”后勤部长说。
    “它根本就没走过。”总司令把表拿过去,放在耳朵上听了听,“他说是个苏联大人物送给他爸爸的,我看是他从大马路上捡的。”
    “我可以动动它吗?”
    “随便动。他自己在窗台上磕它,在水泥地上摔它,就差把它塞肛门里焐一焐了。我看你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你可能低估他了。”副司令说。
    后勤部长从挎包里掏出一只镊子,横着夹住表盖儿,按在地上,别在暖气片里,卡在裤裆之间,一概不成功。总司令为他打着手电,阴沉的脸因为讥讽而慈祥了。后勤部长无计可施,几个旁观者都哧哧地笑了起来。
    “黔驴兄再一次技穷了。”外交部长换好了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后勤部长破釜沉舟,把镊子的两个尖儿插入床板的某个宽大缝隙,借助挤压的力量卡紧表盖。他背影苍凉,仿佛在与一只力大无比的跳蚤搏斗。嗒一声,破表敞开了胸怀。三上九轻轻一颤,为一种潜在的能力振动了。
    “我过去就佩服他。”宣传部长说,“现在仍然佩服他。他叠的纸飞机能在空中飞翔一分半钟,他用木头枪发射子弹,能打五十米。”
    “我们得马上为他制定一个工作计划。”副司令有点儿失态,“我们不能再赤手空拳了!”
    “你们激动什么?”总司令说,“有什么可激动的?”
    “这么对待私人物品合适吗?”外交部长沮丧地看着手电照耀的表芯儿。宣传部长白了他一眼:“你别说了,我闻到了发酵的巧克力味儿,想吐!”
    后勤部长耸耸鼻子,看看大家:“不耽误你们睡觉吧?我顶多再要五分钟。我刚才吃巧克力了,但是我没放屁。我不爱放屁。辅助轮松了,几下就好。”他意味深长地与宣传部长交换了眼色。外交部长夹紧两腿向门外溜去,神不守舍。副司令也暗自嬉笑了。只有总司令沉浸在不愉快不舒服的感触当中,频频自语:“瞎激动什么?有什么可激动的?”
    外交部长在三零三站了一会儿,摸脸,不知道它是否很红。停电真好,薄脸皮需要停电胜于需要灯火管制,永远不来电,人的脸就彻底自如了。正在宽慰自己,巧克力的味儿再度升腾,使他深愧于自己的鼻子和自己低劣的消化能力。他知道那种巧克力的牌子,过去的商标是“紫果”,后来改成“宝塔山”了。效果这么强烈,都是因为几个月不吃的缘故,一次啃一小口就好了。想想吧,总共窃得三块,竟同时吃了下去!令人如何自解?又摸脸,红否不可知,却犹如摸到紫艳艳的巧克力了。
    外交部长来到隔壁,敲门。一阵骚动,似乎有不小的动物从里面扑住了门板。处境难堪的还是大有人在呀,外交部长刹那间解脱了,情绪顺利回归。
    “你还没睡?换了新环境有点儿不适应吧?想开点儿。”
    他说。
    “你们有地方拉屎撒尿了,都不理我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再不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呆会儿跳楼!”作战部长没有半点儿睡意。
    “他们把你忘了,我没忘。”
    “你没忘就陪我说会儿话,我闷得慌,我跟小便池说了半天了,闷死我了!”
    “我不能陪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消息,我是出于同情才这么做的。我有个条件,你骂过我,你得跟我赔礼道歉。”
    外交部长笑眯眯地盯着门把手。
    “我想骂谁就骂谁!”
    “骂我不行,君子可杀不可辱。”
    “操你妈!”作战部长出口成章。
    “你得了躁狂症,可怜!”
    “我骂小便池呢,骂了一百遍了。你趁早走吧,下边我该骂大便池了!”
    “环境造人,你已经成了茅坑里的石头。有些消息对人至关重要,对石头就无足轻重了。可是你最好听着……你失宠了!我再说一遍,你失宠了!”外交部长欲走未走,倾听。没有回答。他贴着门叽叽咕咕地叙述了三一九的小小事变,欣赏着门里渐渐加速的沉重呼吸,最后透露说:  “他们在破坏你的表!”
    “那是我爸爸的表,谁敢动!”
    “他们不仅动了,而且把它拆了。”
    呼吸声消失,作战部长似乎晕了过去。呼唤不应,敲门不应,使外交部长心里发虚,生怕里面的人会突然从背后冒出来,魔鬼一样掐住自己。他不能不有点儿周全的表示,但是说什么好呢?里面的情形令人无从判断了。
    “你怎么还不走?”门后有鬼。
    “你刚才睡着了吗?”
    “操你妈!我心里舒服多了,你走吧。”作战部长语气十分陌生,“告诉他们,我跟大便池在一块儿比跟你们在一块儿舒服多了。等等,给我扔块巧克力进来,我饿了。”
    “你在说梦话。”
    外交部长沿走廊消遁。三一九的事件仍在发展,表针开始走动,但时间已无法校准。后勤部长在挎包里掏着,思索着,最终什么也没掏出来。这个情景被刚刚爬上床的外交部长看见,不由几声冷笑。几个人陆续就寝。总司令早就躺好,悄悄地注意后勤部长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集中了一个陈旧的问题:你们有什么可激动的?这个人真值得大惊小怪吗?
    后勤部长只有一条毯子,他脱了衣服,看样子要在坚硬的铺板上躺下了。他抬起手来想关掉窗台上照明的手电,根根肋骨在光柱里上下滑动。
    “等等,我们忘了件重要的事。”总司令阻止了他,同时又鞭策了他,“你今天夜里得在八号楼值勤,这是考察的最后一项。你的表现很出色,但你不能例外。”
    “对,新成员得在头一夜巡逻。你得三层楼道走遍了才行!”外交部长兴致勃勃地爬起来,往下铺看,“晚安,我先睡了。”
    后勤部长光着两条腿,浑身哆嗦。副司令和宣传部长的铺上静悄悄的,没人打算拯救他。没有光。处处阴影。种种埋伏。具具死尸。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
    “每间屋子都进去吗?”他问。
    “不用。我们没钥匙,百分之九十的屋子进不去。你不必进屋子,把每层楼道察看一遍就行了,重点是一层和二层。”
    “……我试试。”
    “我给你四个钢镚儿,你把它们搁在下面两层走廊东头和西头的窗台上就行了。我明天派人核实。”总司令变得絮叨极了。他明明看到后勤部长一屁股瘫在床沿,却补充指示,“时间不限,走快了一个小时就能回来,弄不好也有可能耗到天亮。如果天亮了巡逻不到位,允许当夜再补考一次,对这件事我向来一视同仁,其他同志可以证明。你准备准备就行动吧,时候不早了。”
    “如果还不行……怎么办?”
    “开除。”
    “开除?”
    “对,开除。如果一个人不能适应环境,那么赤卫军所处的环境对他就是不适宜的,也就不能容纳他了。这是自然现象,我们制定组织纲领的时候曾经分析过。”
    “我可以用手电吗?”
    “可以。不能照窗户,只能照地面。八号楼是仓库,临时仓库,不能露出有人的迹象。”总司令无法掩饰一种陶醉,越说越流畅,“如果碰上外人,只要他不杀你,你要跟他和平相处,周旋的时候不能暴露赤卫军的任何情况。遇到紧急情况别叫唤,声音比光的威胁更大。去吧。我们大家祝你成功。你能力强,一定可以完成任务。回来以后,立即叫醒我,免得我做噩梦为你担心。”
    “我明白了。我可以再吃个面包吗?”后勤部长开始穿衣服。总司令说:“可以,但你只能吃半个,巡逻的夜餐标准就半个。”
    后勤部长背上挎包,检查了手电筒,把修复的手表也戴上了。副司令想必一直看着听着事情的微妙运行,他默默起身,从铺底下拉出了食品筐,伸手摸了摸。
    “你要果仁的,还是要果酱的?”副司令问,雪白的三角裤衩显得温情脉脉。后勤部长用手电瞄着他秀气的屁股,说:“我要果酱的,给夹一小块咸菜好吗?”
    “夜餐没有咸菜。”总司令想必也在留意所有细节,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副司令听的,副司令的屁股皱了起来。后勤部长移开电筒,他的手里被塞人整整一个面包,但他没有声张。各自有各自的阴谋,阴谋源远流长,这个阴谋对他有利,他把面包和阴谋一块儿掖到挎包里去了。
    “你戴表干吗?”副司令问道,“时间有什么意义?小心磕坏了表蒙子。”
    “这上边有指南针。”
    “别迷路。它没用。”
    “在楼里会迷路吗?”
    “只要目空一切就没事儿。”
    “我争取吧。”
    后勤部长打算跟副司令握握手,想给自己壮胆,竞伸手拍了拍雪白裤衩里的屁股。副司令很吃惊,说:“你的手干净吗?”副司令原来是有洁癖的。后勤部长的紧张情绪被分散,悲壮心理也淡化,昂首阔步地出发了。默不作声的宣传部长在上铺给了他一句话:“少用手电,小心自己的影子。”
    “够了!够了!”外交部长在失眠。
    “是的,够了!!”总司令异常清醒。
    “我也认为够了。”后勤部长悄悄关门,“谢谢大家,谢谢组织,早晨迎接我。”
    后勤部长在走廊中部听到了悠扬的哭声,走至三。一的不开之门,哭声隐没。他用手电扫了闭式弹簧一下,继续前进。
    穿过楼梯过道,他钻进了教学区的大门残洞,哭声顿起,阴森森地从脖子后边飘逸而来。他的小腿肚子开始抽筋儿,‘两个膝盖里像装了小马达,突突突乱颤不止。他原地不动,深知只要再迈一步,自己就会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尖叫起来。他站着,闭着眼,静静地竭力轻蔑地吃着面包。他不是猴子,他是一只狼,是一只虎,是一只鳄鱼。嘴里不是面包,是肉,免子肉,羊肉,人肉!他啃着人肉和人骨头,把骨头渣子咽下去,把一只人脚整个吞下去、吞下去。来吧!我要吃了你们!他没有理由不把眼睛睁开了。
    “赤卫军万岁!万万岁!”他暗自呼号,扔了面包纸,向黑暗中的第一间教室迈进。哭声依旧,从四面八方传来,但英魂附体的后勤部长确信,那是敌人在抱头鼠窜了。
                                    四
    音乐教室的钢琴不见了,课桌也不见了,只有肥胖的讲台躺在水泥地中间,黑板上留着一只戴眼镜的大鸟。过去摆钢琴的地方坐着一个纸包,裹得整整齐齐,黑板擦压在上面。后勤部长拿开板擦,对角折叠的五线谱自动弹了开来,里面是老大一块金属。仔细看看,不是金属胜似金属,它是大便。他想到洁癖,知道它是副司令的遗留物质,不再思索,重新包好,用板擦将它镇住。他寻找总司令的那一块,最后在讲台的抽屉里发现了它。它阴暗的形状就像一颗顾虑重重的心,没有臭味,已经心肌劳损了。戴眼镜的大鸟可能是音乐教员的自画像,他满意这两个学生为他谱的曲子吗?后勤部长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插回讲台,听到讲台的肚子里吧嗒一声。大鸟哭了。后勤部长恶狼一般踱了出去。
    九间教室有八间锁着。教研室、图书馆、储藏间、广播站统统关闭。他掏出挎包里的改锥和弯曲的铁丝,在一模一样的房门之间谨慎选择。十分钟以后,他进了储藏间。纸。粉笔。
    墨水。挂图。地球仪。报纸夹子。这是敌人留给勇士的战利品。后勤部长枕着粉笔盒,在一大堆空白的卷子纸上躺了下来。胳膊碰了地球仪,全世界由西向东旋转,手电光太阳般照着它,刚从大西洋转到太平洋它就累了。后勤部长在上面寻找自己所处的位置,心不在焉没找着,使用铁丝扎破了美利坚的肚子,扎破了俄罗斯的肚子,扎破了法兰西的肚子。他留下了非洲和青藏高原以东,想了想,把黑非洲也一并扎了。肚子的颜色不一样,但扎进去的感觉雷同。里面好像都是棉花。针灸过后,他把百孔千疮的地球推翻了,用脚后跟蹬着这个比篮球稍微大一点儿的东西。他怜悯它,它华而不实,就像总司令和他的某些下属。归根结底,在战胜了人类的恐怖之后,‘他还怕谁呢?八号楼是裤衩是袜子,正穿或反穿易如反掌,随他的兴趣罢了!他在储藏间角落里看到一条麻袋,毫不犹豫地把地球扔进去,补了一脚。宇宙是上帝的宇宙,到二楼去看看,看看伟大的后勤部长还能干点儿什么吧!
    “赤卫军万岁!”
    他来到二楼教学区。九间教室只有两间不加处置便可以进去,一间堆满了桌椅,另一问也堆满了桌椅。向阳的这一间他熟识了,靠黑板的窗户外面是电工用的梯子,也是赤卫军与外界沟通的桥。这桥是拴气球的绳子,八号楼飘在空中,载了许多秘密气体。后勤部长在教研室、会议室、演说厅、实验厅的门前流动,觉得只要自己乐意,便能够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他把总司令给的一枚硬币搁在走廊顶端的窗台上,捏着另一枚走向宿舍区。门上有锁。他从少了一块玻璃的门框子往里爬,脑袋立即扎进了双层床和课桌交叉摆放所产生的一个空隙。无法前进了。双层床叠双层床,上铺和下铺之间塞满崭新的铁架课桌。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天花板。后勤部长这才领悟了总司令的英明和副司令对时间的蔑视。他余勇犹在,头部深深下垂,用脚在门上一蹬,顺利来到床下。在赤卫军的字典上,巡逻是什么?是无事生非,是狗在耗子洞里无畏地爬行!
    后勤部长全身伏地,蚯蚓一样运行了不到两丈,最终决定宁肯接受被“开除”的命运,也不执行为总司令运送硬币的任务了。他也失去了为自己考察八号楼各种物质储备的积极性,后勤部长的职位给他造成的是没完没了的侮辱,无须留恋。况且,哪怕被抛出三一九,他也有能力在任何房间蛰伏下来,组织自我,成立不亚于八八八少年赤卫军的另一支孤胆突击队。
    八号楼的能源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谁的眼里,谁又在他的眼里呢?他卡在床板和床挡的夹缝中得出结论,自己在自己的眼里!让炫耀权威的总司令和总司令的硬币见鬼去吧,鄙部长的巡逻到此结束了。思想灿烂升华,身体却退不出去,心安理得的后勤部长看看四周的形势,决定先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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