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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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颂 作者:刘恒-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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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鸽子都是虐待狂吗?”副司令问。
    “……这算不上虐待吧?”
    “那它为什么不拥抱自己的爱人。凭什么要抓住人家的脊梁让人家疼得叫唤呢?”副司令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他居然站起来走到作战部长的对面,开始了狂热的只有在和平时期才能发生的关于性的讨论。他说,“我觉得公鸽子非常不道德,它不征得母鸽子的同意,就从背后悄悄溜过去,抓住了人家的脊梁。母鸽子的脊梁那么嫩,它又抓得那么突然,母鸽子不叫唤才真叫不可思议呢!公鸽子哪怕有一点儿道德感,母鸽子叫唤之后它就应该蹦下来,可它不仅不蹦下来检查一下自己的过失,反而变本加厉地恃强凌弱,它不是一个虐待狂又是什么?
    我觉得……它从母鸽子背后悄悄溜过去的样子非常非常……下流……“
    “是的。”作战部长说,“公鸽子不论胖的瘦的白的花的,普遍比较下流。”
    “它们平时倒挺文静。”
    “平时是平时,战时是战时。”
    “它用对待敌人的态度对待母鸽子是错误的。它不仅没有道德感,它还没有是非感。它根本不配抓住母鸽子的脊梁,它太恶劣了,它把母鸽子抓得吱哇乱叫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呢?”
    “它太舒服,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真想不通,它不抓就不行吗?”
    “这样方便。”作战部长以渊博的口吻说道,“它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它们生下来就这样。”
    “配对儿当然是件不得不配的事,可是它们总该把事情做得美一点儿安静一点儿,别搞得那么惨。我觉得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的话,应该让母鸽子抓住公鸽子的脊梁,公鸽子要是还没有羞耻感,那么就任凭它叫唤去好了。我认为这才是公鸽子的理想位置,它们承受力强,背一只母鸽子不成问题……”
    “母鸽子都不愿意这么做。”
    “它们让公鸽子欺负怕了。”
    “有时候,公鸽子不想抓它们脊梁……”作战部长看看听得发呆的众人,字斟句酌地说道,“……它们还翘着脊梁往公鸽子眼皮子底下送呢!公鸽子不抓都不行,这事提起来让人真不好意思……”
    “你说什么?”
    “我是说……母鸽子脊梁痒痒。”
    “它们……有自虐倾向?”
    “大概是吧,好像是不抓不舒服。”
    “你没骗人?”
    “我亲眼看见的,公鸽子烦得直磕头。”
    “那它们叫唤干什么?”
    “它们叫唤可能是别有用心。”
    “它们不是疼吗?”
    “疼……疼跟疼不一样。”
    “它们敢装疼?!”
    “装不装的,反正特别像。”
    “像什么?”
    “像让老鹰压趴下了。”
    “那你说的惨是怎么一回事?”
    “惨就是惨呗。”
    “惨也是装的?”
    “脊梁给抓住……还不装什么像什么?”作战部长生了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提问的副司令居然在许多问题上启发了他,使他恍惚觉得背后那个嘹望孔之外只剩下一对儿顶天立地的鸽子了,它们在恬不知耻地交配,把漆黑的一个夜搅得如醉如痴。他激动人心地说道:“配对儿是好事,要不然就没有小鸽子了。我喜欢看它们飞,看多了也觉得没意思。这时候看看配对儿,听听母鸽子叫唤,我觉得再怎么惨也能接受。公鸽子舒服了我也舒服,母鸽子越惨我越替它高兴,它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凑在一起玩儿玩儿繁殖繁殖不容易。我喜欢它们,我才不管它们谁在上边谁在下边谁高兴谁装不高兴呢!爱配就让它们配去吧……我现在眼里全是鸽子,我的眼都胀疼了,我想出去。我现在出去可以吗?”
    副司令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耳塞不在耳朵里,半天没有关注重要的报时声了。他没有理会作战部长与鸽子无关的提问,默默回到自己的床铺,品味着从头顶到脚心穿梭往来的那股淡淡的冲动。他伤心地说道:“它们……它们……怎么能那么不要脸呢?我本来还可怜它们,现在……活该!活该……”他指的可能是全体活着的母鸽子,它们惨绝人寰的叫唤让他耳朵不得安宁,虽说收音机音量已调大,但除了母鸟的叫声他暂时听不见任何动物的声音了。他呆呆地坐在那儿,泪丧的样子似乎比谁都惨,他可能发觉母亲给他买的小白裤衩出了问题。他在海面上滑,滑,浪花打湿了白帆,他心头一片潮湿,像抹了糨糊一样。
    “我现在可以出去吗?”作战部长又问蹲在墙角半天没出声的总司令。他怀疑总司令是不是拉空了自己,不幸虚脱了。他走过去低头一看,却撞上了总司令浮想联翩毫无倦意的两束目光。他说:“我想出去。”
    “时间还早,再谈一会儿鸽子吧。你们刚才的讨论是赤卫军建立以来最实事求是最带有本质性的讨论……之一。公鸽子舒服了你也舒服了,别说你们舒服了连我都舒服了,我想大家恐怕也舒服了。这种讨论有助于赤卫军的安定,使大家避免纠缠一些小事和一些很不具体的大事,并使我们在人性和人情味儿的基础上达到广泛而初步的团结。我代表赤卫军感谢你们。
    下面继续这个有益而有趣的讨论吧。你别离我这么近,我境况不佳有碍你的谈兴,你可以靠到暖气片那儿去。你最好面对我们,这样从哪个角度也能看到你为讨论所补充的各种手势,你的手势比你的言论更能说明问题的实质,你就敞开了给我们比画比画,好吗?真是太感谢你了,我都忘了我坐在什么东西上了……“
    总司令兴致勃勃地看着作战部长移向暖气片的背影,一心要把有关知识从那个影子里掏出来。在副司令和作战部长的讨论刚刚深化之际,他的心里曾经冒出了非常熟悉的原始性的嫉妒。他把这种感情压了下去,因为它曾经把他推向悬崖小道,差点儿把他整个扔向无底深渊。他不应该嫉妒别人的才能,别人熟知了公鸽子如何抓住母鸽子的脊梁,熟知了母鸽子内涵丰富的叫唤,这些都构不成对他的伤害。相反,知识渊博的人为他搭了一座生动的滑梯,使他一冲而下,扑向了一对儿正在交配的胖鸽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近了它们,使它们在逃离之前的迟钝状态中不得不向他证明它们究竟在干些什么,是怎么干的。这难道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地方吗?如果作战部长和副司令是值得嫉妒的,倒真不如去嫉妒那没完没了洋洋得意的公鸽子了。他不嫉妒它们,他喜欢它们在他想象中的干脆样子,它们对付母鸽子的办法,他举双手赞成,他恨不得去替它们把母鸽子的翅膀揪下来!他有什么理由嫉妒呢?他甚至在冥冥之中要请公鸽子来做赤卫军的配对儿部长呢,当然,如果有这个部的话,而同志们也建议成立这个部的话。
    总司令对作战部长一点儿都不嫉妒。他等作战部长转过身来,立即像徒弟问师傅一样天真地问道:“你们围绕配对儿这件事提到了羽毛和翅膀,提到了脊梁和爪子,怎么没有解释公鸽子的男性生殖器官和母鸽子的女性生殖器官呢?它们被羽毛封闭了吗?母鸽子惨叫是不是因为冲不破这种封闭,两个器官只能天各一方隔海相望呢?这个小问题请你回答。”
    作战部长呆住了,带着江郎才尽的表情。总司令很喜欢欣赏这种表情。他鼓动作战部长说下去,但作战部长说不下去。
    “你们谁知道事情的原委?”总司令问。
    没人知道,这个问题学术件太强了,超过了赤卫军现有的知识范围。没有人说话,可能担心言不及意而显得浅薄。外交部长在别人讨论公鸽子抓母鸽子的时候,正用他的手指头抓小瓶儿。他弄着弄着中了魔,把右手大拇指塞进瓶口拔不出来了。他没怎么着急,而是意想天开地琢磨着使玻璃瓶口具备某种伸缩性的办法。他把口水当了润滑剂。副司令没有注意总司令关于生殖器官的问题。他在关注自己的器官。他的器官不听指挥,撑大了母亲为他买的小白裤衩。他觉得小白裤衩出现了令人羞愧的污点,白得不彻底了。他觉得自己品德的白布上也出现了污点,污点渐渐扩大,像地图徐徐展开一样,出现了亚洲、欧洲和非洲。他觉得紧绷绷的腹部成了地球大陆一座处于无穷变化中的坚硬板块了。
    后勤部长一直自以为是早熟的人,但是听了别人对鸽子们触类旁通的分析,他觉得自己尚是苹果树上一颗发青的苹果。
    他认为找出鸽子身上的生殖器比找出蚂蚁或蚊子身上的生殖器还要困难,对此他没有发言权。他所熟悉的世界上的生殖器只有自己的生殖器,况且它只是未来的生殖器,他对它本身及其不可预想的将来的作用只有一知半解,他就不便对鸽子们说三道四,因而也就更没有发言权了。但是,他在被动的倾听中发现了副司令身上渗出来的某种像熟透了的烂苹果一般的复杂气息。他认为这气息不是别的,而是骚动的色情意识。副司令对母鸽子的叫唤那么耿耿于怀,其醉心于公母尤醉心于母的本意真是昭然若揭了。后勤部长隔得远远地观察副司令,在副司令如坐针毡似愁似喜的状态中寻找色情的证据。他认为副司令的灵魂很可能缩在这个地方,他想不带任何成见地好好看看它。
    日里寻她千百度,猛回头,却在那灯火阑珊处,怕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啦!但是,宣传部长这一向黏黏糊糊现在仍旧黏黏糊糊的宣传部长这可气可恼的宣传部长,打扰了他。
    早在总司令提问之前,宣传部长就走来走去地走着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好像做了或准备做什么亏心事,跟不久前几乎一模一样。与上次惟一的不同,是他不在别人跟前走而只在后勤部长眼皮子底下走。他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唉声叹气,还不时偷偷瞟后勤部长一眼。后勤部长琢磨生殖器和副司令,起初没注意他。等他看清这走来走去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宣传部长,而宣传部长走来走去的用意又是那么明确,他的脑袋嗡一下就大了,胀得比自己的脸盆都大了。他觉得脑袋晃荡晃荡的全是液体,一张嘴非喷出来非喷宣传部长一脸不可。他不说话,他等宣传部长先说话,但宣传部长根本没打算说话,只是一味地没完没了地在他眼前走来走去,这比说什么话都不像话了。后勤部长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他想自己要是再不赶快说点儿什么,宣传部长走来走去过一会儿就得走死他!和平之刀杀起人来不见血,真是欺人太甚甚之又甚啦!
    “你在找什么呢?”后勤部长问得温柔极了。
    “不找什么。”宣传部长继续走,叹气,诚恳地说:“让你费心了。”
    “没事。我怕你走得太累。”
    “不累,我走着舒服。”
    “你舒服了就好。”
    “真让你费心了。”
    “你累了就坐下歇会儿。”
    “我坐着不舒服。”
    “坐一会儿就适应了。”
    “我走着比较适应。”
    “你这么走,我都累了。”
    “我也累,可是没办法。”
    宣传部长说到这儿目光暗淡,流露了痛苦和愧疚的神色,
    这神色几乎是上一回神色的翻版。后勤部长决心不让他重复下去。
    “你坐下不就完了。”他说。
    “坐下也解决不了问题。”
    “你怎么了?”
    “没什么,走着舒服。”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想走走。”
    “你心里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心里能有什么事?”
    “你心里没事干吗这么走呢?”
    “我心里没事。”
    “你心里肯定有事。”
    “我就想走走,走走。”           “你这么走真让我看不下去。”
    “别担心,我没什么。”
    “你这么走真让我受不了。”
    “我不累,你别费心了。”
    “你这么走什么时候是个完?”
    “我也不知道,走着看吧。”
    宣传部长看了后勤部长一眼,痛苦和愧疚的神色越发浓重了。后勤部长决定采取主动,否则自己也要变为一头毛驴,让人牵着一遍一遍地兜圈子了。他认为宣传部长的目的不可能有别的,索性单刀直入。
    “你别走了。”他说。先铺垫一下。
    “我得走。”宣传部长很倔强。
    “你让我做什么事尽管提。”
    “我……我没事。”
    “你没事不会这样。”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宣传部长激动起来,痛苦地说,
    “我哪样了?”
    “你是不是想借我的脸盆?”后勤部长亮了底牌,他希望这会使宣传部长停止走动,说道,“想用你就拿去,我愿意借给你,跟上次一样。我知道你需要它……”
    宣传部长的痛苦爬向顶峰,表情扭曲,瞳孔增大。他吃惊地看着后勤部长,像一个窃贼注视着突然降临的搜捕者。后勤部长觉得这样子可怜得难以目睹,他把脸盆从床底下拉出来,用尽可能真诚的语调说:“你一定憋坏了,快拿去用吧。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宣传部长的痛苦在顶峰滞留了一会儿,开始下滑,脸上渐渐浮出了一层苦笑,苦笑里加着不屈的讥诮意味。
    “你怎么知道我要借你的脸盆?”他说。
    “你的样子我很熟悉。”
    “我只不过走了走,你凭什么说我想借你的脸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只是想……”
    “你是不是想报复我?”
    “我……”
    后勤部长晕了,真晕了。
    “你不用就不用,算我什么也没说。”
    “你不原谅我,可是我要原谅你。我们谁也不要提这件事了。我觉得你并不是想侮辱我,你只不过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说明白了就好办了。”后勤部长叹了口气,“现在你想走就走吧,我不用为你费心了。”
    “我现在……不想走了……”
    “不走更好,咱俩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宣传部长的痛苦又从山腰往顶峰爬去,爬到顶峰便直奔了悬崖,站在崖边上眼看要纵身跳下了。
    “你又怎么了?”后勤部长问。
    “我请你原谅……我……”
    “你怎么又请我原谅了?”
    “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知道别人用你的脸盆当尿盆使你很难过,我真不该在你跟前走来走去勾起你的难过心情。可是我实在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知道你心里肯定不会乐意,可是我老是觉得……我不说了,反正你也报复过我了,咱们俩谁也不该谁了……”
    “你让我安静会儿好吗?你走着让我不得安生,站着还让我不得安生,你到底想让我怎么着呢?嘴巴也打了,尿也喝了,你看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才能让你消停一会儿呢!”
    “我只是感到对不起你……”
    后勤部长挥挥手,把脸盆塞回铺底下。宣传部长缩回两床之间的犄角,不坐,不走,也不说话。但没等后勤部长明白是怎么回事,宣传部长已用罕见的速度把他自己的脸盆从床底下抽了出来,接着便溅出了水的熟悉的流动声。宣传部长的脸盆里不是牡丹,是军舰,它迅速沉没了。宣传部长扔了沉重的负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勤部长拖着大梦初醒的僵硬身体走过去,用手搭住了宣传部长的肩膀。
    “这尿说来说来。”宣传部长主动说。
    “为什么不用我的脸盆?”
    “我说一不二,说不用坚决不用。”
    “那你走来走去地走什么?”
    “……我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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