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一向不服田单,便在旁边顶了他一句:“公子为国赴难,载誉而归,理所当然!”
随即赵括竟不顾自己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纵马而出,唯恐天下不乱的他指着明月车驾的位置,举手大呼起来:“百姓们,长安君在此!”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随即爆发了一阵欢呼,都是赞誉长安君的话。他们中有男有女,有终日闲着喜欢看热闹的老人;有含着手指头的小孩儿;有希望能看翩翩公子一眼的怀春少女;有为错过了长安君招募而后悔莫及的游侠儿;也有心存志向,想要寻一位好主君效命的士人……
当然,这种热闹场面,岂能少了四处寻找机遇的商贾?
人群中,濮阳商人吕不韦也踮起脚,抚着须,默默地看着这位名满齐赵的公子归来……
第143章 将军白发(上)()
“多年未见太后,太后依旧安好,臣甚是欣慰……”
七月底,齐安平君田单入邯郸,八月初一,田单先拜见了赵王,递交两国置相、结盟的国书。次日又来到赵王宫凤台,觐见赵国当下真正的执政者,赵太后。
因为赵太后是齐闵王之女,齐国的公主,田单也不必自称“外臣”,而是毕恭毕敬地行了臣见后的大礼。
赵太后却不领情,不冷不热地说道:“安平君无须说这些场面话,老妇的身体,远不能以安好来形容,这几个月里,思念着我那去临淄做人质的少子,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的确,在撤去屏风后,田单赫然看到,赵惠文王三十年他来邯郸造访时,那位美丽端庄的赵国王后,如今已老去不少,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头上已经多了不少银丝,面颊所呈现光彩与母仪,全是重脂厚粉的功劳。
岁月不饶人啊,齐王和赵太后,这对兄妹都不经老,而且赵太后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说话也很尖酸:“好在安平君及时将吾儿送回来了,只是受了些皮肉伤……”
田单见赵太后欲动怒,试图解释,却被她一挥手给打断了。
她冷笑道:“老妇从齐国嫁到临淄二三十年,赵人照顾得当,连寒毛都未少一根。吾儿去临淄四个月,却遭到刺杀,差点不活,安平君,难道是老妇记错了?我离开齐国时,齐国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这样的罢!”
这下田单有些语塞了,素闻赵太后溺爱长安君,果然名不虚传,如今太后竟当着他的面,开始气恼齐国照顾不周了!
一旁的宦者令缪贤眼观鼻鼻观心,在他看来,赵太后当然会生气,她的宝贝儿子竟然遭到刺杀,当听说这件事时,她直接被吓得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转醒过来,六神无主之下,嚷嚷着要亲去临淄看儿子……
对赵太后而言,丈夫已经不再,要是最疼爱的小儿子也去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还要不要活了!?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等明月回到邯郸,赵太后二话不说,先让赵王宫几十名御医排着队给他诊脉,在验明的确只是皮肉伤,没有中毒也没有后遗症后,才松了口气,在明月好言哄劝下放下心来。
可她又对齐国,对齐王生出了许多不满来。
也是田单运气不好,正巧来觐见,便成了赵太后的出气筒。
田单即将出任赵相,同时也是齐王放在邯郸的喉舌和眼睛,眼见赵太后面上难掩愠色,他暗道不妙,便高高举起帛书道:“太后,寡君的国书已呈交赵王,此乃寡君家信,还望太后亲启……”
缪贤接过帛书转交赵太后,捧着这轻飘飘的绢丝“家书”,赵太后的心情百感交集,她离开齐国时年纪还小,如今一晃近三十年没见到过兄长了,甚至连往来书信也极少。
他已经不是那个没太多心思,会牵着马带姐妹们在苑囿里游玩的好哥哥,覆国之难,让他变得功利多疑,已经是一位心事重重的王了,他的刻薄和无情,让赵太后咬牙切齿,却又能理解。
因为,她也已经不是那个娇小的齐国公主,而是母仪赵国的太后,有疼爱的子嗣,还有需要她替已死丈夫照料好的赵国万民……
不过对于齐国的一切,她依旧暗暗关心,这次明月回来,也没少给她带齐地特产。比如齐国的盐,这么多年了,赵太后用飨时一直坚持用齐国的海盐,她总觉得,这海盐比赵国、魏国的盐更有滋味,她们齐国人,就好一口重盐……
或许,这就是故乡的滋味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但转瞬即逝,也没有拆开帛书,却先问田单道:“敢问安平君,齐国今年收成可好?齐地百姓可好?老妇的王兄可好?”
田单有些奇怪,善意地提醒道:“太后,臣是奉齐王之命前来拜见太后,按照常理,难道不是应该先问大王,你却先问年成和百姓,岂非先卑贱后尊贵乎?”
赵太后却笑道:“不然,如若年成不好,百姓何以为生?如若没有百姓,国君又何以立国?若是反过来先问王兄,这才是舍本逐末,至于尊卑……”
这话没毛病,田单只好道:“太后此言有理。”
本以为赵太后对他,对齐王这略带报复性的“教训”已经完了,不成想,这才是开始。
接下来,赵太后像是刻意刁难似的,又询问起了齐国的一些人物近况。
“老妇记得临淄有两位贤士钟离子、叶阳子,其为人慷慨,爱鳏寡之人,养孤独之人,救穷困之人,补不足之人。这是辅助国君养活百姓,老妇曾让长安君去拜访,却发现他二人依然白身,至今仍未未委以重任,齐国负责访贤举荐的官吏干什么去了?”
“还有那位北宫家之女,因为是独女,为了照料双目失明的父母,年老也不出嫁,此乃妇德表率,教导百姓遵行孝道的典范。为何至今还不封她为命妇?两位贤士尚未委任,一位孝女不加封赏,安平君,这些年你是如何辅佐王兄治齐的?”
田单愕然,苦笑地认错:“这……臣有失察之罪。”
赵太后以齐国公主身份接二连三地发问,同时还向田单责问起齐王的过失来,这凿凿之言,说得是连绵不断、滴水不漏、有理有据,皆让倒霉的田单哑口无言,他暗暗想道,难怪长安君在临淄口若悬河,原来这份刁钻和犀利,是从他母亲这学到的啊!
说赵太后无礼吧,她是在关心自己的娘家事;说赵太后霸道吧,她又是站在为齐国着想的角度。最可怕的是,她为什么连这些小人物的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是长安君寻访到的,还是她一直在关心着齐国?
说完这些后,赵太后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齐王写给她的“家书”,果然上面基本都是场面话,甚至连笔迹都不似齐王所写,据上面说,是齐国太子代笔,难道她的王兄的身体,已经连写字都困难了么?
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齐国篆字,赵太后长叹一口气,对齐王没照顾好她儿子的那点怨气,也渐渐消了,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记得当初孟子入临淄齐王宫讲学,公然声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引发众人哗然,祖父宣王也大为惊恐,但我却觉得有道理。”
“得到民心的人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人做诸侯,得到诸侯应允的做大夫。诸侯不尽职危害到社稷,百姓便会反对他,改立国君。”
说完这些孟子当年说过的话后,赵太后叹道:“当年老妇还不理解此言深意,来到赵国后,才惊觉当年田氏取代吕氏,赵魏韩瓜分晋国,我父闵王倒行逆施被百姓摒弃,都出不了这句话。老妇之所以会对安平君抱怨如此之多,只因还将齐国视为母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希望王兄……还有齐国太子能够谨记啊……”
“若臣能回临淄,一定代太后转达。”田单深受触动,难怪赵国能在惠文王死后很快稳定下来,看来离不开太后这种重民的治国之道,他是忠于齐国的,只希望齐王百年之后,君王后也能做的如赵太后一般好。
想到齐国的利益,他心思急转,眼见赵太后不再耍小脾气,便再拜道:“此番长安君遇刺,虽然齐国有照应不周之处,但归根结底,还是刺客太过阴险毒辣……”
田单不提还好,一提刺杀之事,赵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最让赵太后恼火的,就是那些天杀的刺客,还有自己的好女婿燕王。
当年燕惠王被权臣公孙操所弑杀,如今的燕王作为燕惠王的弟弟,被公孙操扶持着登位,诸侯不服,秦与韩、魏、楚一同兴师问罪。那时候的燕国为了让赵国挡住这四国的兵锋,在国书里卑躬屈膝,以子侄自居,燕王还请求赵国嫁公主去做燕后。赵惠文王考虑到自己与燕昭王的旧谊,才出面挡住了韩、魏之兵,平息了此事……
谁料,这燕王却是个白眼狼,如今一晃七年过去了,他非但不想着燕赵姻亲之好,也忘了当年赵国对他的恩情,一心一意与秦连横,还大举进攻赵国中山,更派人刺杀她爱子!妄图离间齐赵关系!
想到这里,赵太后就恨不得立刻下令大军伐燕,可惜赵国的将军们都建议先让边境守一守,等秋收完毕再派一位将军,帅邯郸之师北上配合齐军伐燕。
田单入赵为相,也与此事息息相关,在长安君的斡旋谋划下,齐赵协同出兵,但细节方面,还需待两边慢慢扯皮。
接下来,气氛没刚开始时那么紧张了,赵太后与田单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齐地的旧闻近况,在觐见将结束时,田单见赵太后心情不错,便提出了他的恳求。
“太后,臣与燕国也有深仇,此番齐赵协同出兵,声势倒是足够,但用兵之事,最忌令出多门,齐赵两方大将若心存猜忌,难免会延误战机,甚至导致战败。故臣有一不情之请,让我以赵相身份统领赵军,齐赵合一,燕国何愁不破!”
赵太后不由愕然,有些难以置信:“安平君……欲为赵将,北伐燕国?”
“臣是有些老了。”田单有些惭愧一笑,指着自己冠带下的头发:“发已微白,齐王也念我体衰,让我呆在邯郸,勿要亲临前线,但臣却希望能在死之前,再破燕国,至于臣的心意真伪,长安君应当知晓!”
第144章 将军白发(下)()
“太后,齐赵结盟伐燕,本是你情我愿,为何还要割地?如此一来,倒像是赵国打不过燕国,要割让城池请齐国帮忙一般……”
次日,还是赵王宫凤台偏殿内,响起了了一声质问,与田单年龄相仿,同样满头灰发的马服君赵奢一身朝服,站在赵国太后面前,他拳头紧紧捏在一起,孔武有力的面上满是愤懑。
马服君平日里一向遵守君臣之礼,但遇到军国大事,他却半步不让,咄咄逼人。
“赵国为了与齐国结盟,先后割济东三城五十七乡予齐,这些地方,是乐毅将军,燕周将军,廉颇将军,还有老臣带着众兵卒,覆军杀将,千辛万苦才打下来的。济西之战、麦丘之战、高唐之战,多少赵国的妻子成为寡妇,子女失去父亲,白发人泪送黑发人……”
赵奢常年与齐国交战,见多了死者之血,所以他很明白,那一城一池,凝聚的都是赵卒的血肉。
“可如今太后、平原君却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言语中,赵奢已动了怒气。
虽说按照赵国的制度,大将只有战时才有受虎符出征的义务,平日里不可干预朝政。执政者愿意咨询会问问你,不愿意就将你撂在一边,但那些地盘可是赵奢等人一点点打下来的,骤然割让,老将难免会有想法。
这项决议,是太后与蔺相如,还有负责外交的平原君三人敲定的,事先甚至都没征求一下他和廉颇的意见,等赵奢知道时,已经迟了。
赵太后一直知道,赵奢对外强硬,尤其是齐国,这位名将和廉颇一样,认为赵国应当对西面秦国防守,对东面羸弱的齐国大肆攻击,夺取济西济东,开拓疆土,以强赵国。
此番齐赵结盟,更是赵奢的老对头田单入赵为相,赵太后最担心的就是赵奢不服了,果然,马服君就从紫山兴师问罪来了。
她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太后,顿时面有不满:“按照马服君的说法,倒似老妇这个齐国公主和齐王、田单勾结在一起,在卖赵国的地,肥齐国的田了?”
这话极重,赵奢虽然觉得自己占理,也被这句话噎得没脾气,只好垂首道:“老臣不敢怀疑太后,只是……”
“先王曾经对我说过,为将者总是盯着边境上一城一池的得失。”
赵太后淡淡地说道:“但执政者,却要看着整个国家,远至四邻。”
“马服君,局势不比当年了,自从华阳之战、阏与之战后,赵国便与秦国反目,蔺卿曾对老妇分析列国局势,说秦国与赵国,如今不是秦压倒赵,就是赵压倒秦。别看现在的赵国强大,连强秦也奈何不了吾等,可骨子里却是危机重重!”
“你应知道,我赵国可不比秦国,有四塞之固,崤函之险,进可攻退可守。赵国恰恰是天下之中,四战之地。一旦秦国连横诸侯来伐,赵国将何以应付?到那时,当年齐与秦谋划瓜分赵国的事,恐怕就要上演了。因此,赵国一定要有一盟友。老妇本寄希望于燕,还嫁女到燕国做燕后,可惜燕王忘恩负义,已与赵国反目。那便只能与燕国的死敌齐国恢复关系,如此,赵才不用腹背受敌。”
她语气和缓下来:“马服君之子是叫赵括罢?是个忠勇的年轻人,他随长安君入齐为质,应当知道,长安君在齐国苦心经营,与齐宫内外结交,又以身体挨了燕国刺客一剑为代价,才挫败了秦国的远交近攻之策,换来了齐赵之盟,他的苦心,还望马服君能明白。比起赵国的四境安全,些许城池,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济东之地,本就是齐国的领土,交割出去,也是为了取信于齐。等赵齐一同伐燕,从燕国获得的城池,便可作为补偿……”
“太后深谋远虑!”赵奢感慨道:“是老臣眼光太狭窄了,太后虽是齐人,却是真心为赵国着想,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赵太后露出了笑,心里有些得意,明月教她,再有武将对齐赵之盟不解,就拿这套说辞来对付,果然奏效。
赵奢看上去是想开了,可在赞叹一番后,他却话锋一转:“但老臣依然有一件事不解,割让如此多领土,还让安平君做了赵相,赵国做的让步已是极大,但老臣却听说,太后竟欲使安平君兼任伐燕大将,可有此事?”
赵太后的笑容凝固住了,她看着赵奢眼中狡黠的目光,恍然大悟。
马服君可是一位智将,能文能武,赵国与齐结盟共同伐燕的好处,他岂能看不出来?
他真正想质问的,分明是田单为将这件事啊!
一时间,赵太后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
赵奢走后,赵太后苦恼地用手撑着头,思索他说的那些话。
赵奢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后之所以想让安平君为将伐燕,是认为齐国跟燕国有茹肝涉血之仇,安平君曾在即墨大败燕军,燕人闻田单之名丧胆,以其为将,定能速战速决,大破燕军,也方便与齐军通洽。但老臣却认为不然!”
“若安平君如老臣所说,是一个平庸之将,善守城而不善攻取,善小战而不善大战,自然无法速胜燕军。若安平君真如齐人所夸耀的,是位天下名将,深明形势,那他凭什么帮赵国进攻燕国?燕赵齐,三国鼎足北方,燕强赵弱,对齐国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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