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孔子路过泰山脚下,见有一个妇人在墓前哭得很悲伤。孔子便让子路前去问那个妇人,原来,是因为那妇人公公、丈夫、儿子都被山上的猛虎咬死了。孔子心生怜悯,问那妇人,为何不离开这贫瘠危险的山林?妇人答:“此地无苛政。”
那妇人一家,应该也是为了逃避苛政而迁离原来的故乡,逃到山林水泽里,这也是“苛政猛于虎”的由来,类似的事情正在祁县发生。为了生活,那些逃走的百姓或开荒种地,或找些野菜之类果腹,可这些只是杯水车薪,于是他们只能去抢、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最老实的农民也会变成凶恶的盗贼。
据邮无信说,谒戾山上的贼人,至少上千,算上他们的家眷妇孺,两三千都可能有,这些人分别住在几个山头的巢穴里,统一听从魏镰号令,那些人,多半是六年前的战乱和三年前的大旱逼上山的。
在谒戾山周边,尚有两三千没有成为盗贼的百姓,可他们依然会协助贼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壮大贼人的队伍。
所以明月决意在南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处于中间地带的两三千百姓争取过来!
这样不仅能不费气力地扫清谒戾山外围,还能让那些熟悉贼人巢穴位置的百姓转投官府,作为向导前驱。
“这就像是吃橘子一样,那些逃亡的百姓就是包在外面的果皮,而山贼则是藏在里面的橘瓣,只有先将果皮剥开,才能吃到内里的橘瓣……”
打完这个比方,明月发现祁琨等土生土长的祁县人都一脸茫然,便问道:“汝等没见过橘子?”
众人皆摇头,那是南方的果类,淮河以北就很少有,他们这些太原郡人何曾见过。楚国人倒是经常吃得到,屈原还为此写了一篇《橘颂》,因为橘树“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特性,夸它“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明月略感尴尬,只得笑道:“等日后有机会,二三子随我去楚越之地,就能见到了。”
别人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有年少的祁琨当了真,满是期待。
放开橘子的话题不谈,明月与随行的门客继续讨论如何同盗贼争取那些百姓,门客们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建议。
祁琨觉得,应该直接派遣县兵去搜山,将那些逃民统统抓回来,重新编入户籍,除草垦田,备来年耕。
“这么做,只会加剧百姓的误会,舆情恐慌之下,反而会将他们往贼人那边赶。”
肥平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建议道:“眼下正值酷暑,山中百姓饱受饥荒之苦,不如先在南乡设置赈济粥棚,招徕逃民来此,再通过他们回去口口相传,将公子的仁德,将公子决意重新授田,减免赋税的政策宣扬出去,好让八方百姓来投。”
两相对比,还是肥平的法子更妥当些,若是效果不好,再实行第一种强行搜捕不迟,但不论如何做,有一个问题是他们绕不开的。
那就是粮食!
长安君决意练兵剿贼时,先从各家豪长处要了两三千石粮食,又自掏腰包从晋阳那边购入两千石,可月余时间过去了,丁壮、县卒,加上赵括带来的那些郡兵,两千多人人吃马嚼,粮食有出无进,早已坐吃山空。
蔡泽在水贼平定后立刻向长安君告急,说县仓里的粮食满打满算,只够这些兵卒吃一个月了……
祁琨是本地人,当然知道这边何时才有产粮,他掐指一算,如今是五月下旬,距离六月半收麦、菽还有不到一个月,县仓里的粮食养活兵卒勉强够,但若想招徕逃民,帮他们撑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却有些困难。
“不知诸豪长那边可否……”肥平的小眼睛瞥向了祁琨。
祁琨虽年少,却也知道这阴险的胖子打的什么主意,想到祖父对自己“不要忘了维护家族”的嘱咐,立刻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叫苦道:“长安君,我家前后已贡献了两千余石粮食,这青黄不接的时节,豪长家也没有余粮了!”
明月知道祁琨说的是实话,本县最富有的祁氏,粮仓也只剩下点应急的口粮、种子了,再逼,祁翁估计就要跳脚,他可不是来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者,对豪长的压榨,也得把握好分寸,以后几年,还指望他们合作呢。
他当即笑道:“放心罢,粮食,很快就到了!”
……
长安君说的“很快”的确极快,才过了三天,被留在南乡的祁琨就惊讶地看到,公仲寅带领一批县卒、丁壮,押送着上百车粮食,开进了乡邑大门……
“这……这些都是粮食?”祁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县卒将一袋袋粮食搬进仓禀中,原本就不大的仓库顿时被积压得满满当当,祁琨让一人停下,他拔出刀削割开一看,的确是黄灿灿的陈年粟米。
粗略一算,一百辆车,大概运来了两千余石粮食。
“这些粮食是从何处来的?”祁琨有些心惊胆战,这不会是长安君抄了各豪长的家搜刮出来的吧?
公仲寅瞪了大惊小怪的祁琨一眼:“此乃公子出钱帛,让我去晋阳购来的。”
晋阳在祁县北面百余里,乃是太原郡首府,也是太行以西最大的城市,和凋敝的祁县不同,晋阳附近这几年持续丰收,所以市面上仍有不少粮食。
于是祁琨便只能为长安君的大手笔而震惊,虽说他是赵国数一数二的富庶君子,可两个月内,前后购入近五千石粮食,也得花费不少,虽说身为公子封君,自有官府颁发的符节,以此为凭证,可以免除沿途关隘税收,市税也能减半,可加上运输费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邮兄。”祁琨不敢再问不苟言笑的公仲寅,便用肘碰了碰在一旁清点粮食的邮无信。
“长安君究竟有多富庶?”
邮无信笑了笑:“公子号称千金之家。”
“当真有千金么……”祁琨家虽然是祁县最大的大户,可跟长安君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还把比喻性的“千金”,当成真有千鈞黄金了。
“那么多金子,是从何处而来?长安君有个金矿么?”祁琨有些失神,喃喃自语,这已经超出了他这个豪长子弟的想象。
邮无信是个喜欢戏弄人的家伙,见祁琨如此天真,顿时来了兴致,便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道:“我家公子在临淄时,招揽了两个方术士为门客,据说这二人……”
“会点铁石而成黄金之术!”
……
“啊嘁!”
远在邯郸长安君府邸,满是奇异味道和淡淡薄烟的丹房内,方术士徐平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不知又是谁在咒夫子哩。”他的徒弟卢生正巧搬着一些炼丹的器皿经过,见徐平满手鼻涕十分狼狈,便在旁边笑他,这对师徒是最没大没小的。
“这大半年来为长安君做了那么多逆天地的方术,制出了那些本不该存于世的器物……就算是苍天诅我,也不足为奇。”
徐平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将鼻涕往衣裳上随手擦了擦,又恢复了仙风道骨,而后停止跟徒弟贫嘴,盯着眼前案几上的东西,双目放光。
这是长安君答应他们的东西,一份来自昭余祁畔溶洞的特产,一块天然的硝石……
第237章 竭泽而渔()
长安君招徕逃民的政策,最初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成效。
那上千户脱离了南乡户籍,在谒戾山周边林子里依靠打猎、捕鱼、吃野果的百姓虽然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生活,但却能勉强靠着新开的一点土地维生,当长安君派人来找到他们的聚居点,邀请他们回到南乡时,众人是拒不相信的。
“重新授田?提供种子和衣食?”衣衫褴褛的逃民听到来自县中的小吏如此说,都觉得十分好笑。
“世上岂有如此好的事,怕不是诓骗吾等出山,要将吾等缉捕为奴吧!”年纪稍长些的人极为警惕。
“只见说过催税的县官,未闻给吾等好处的县官,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当邮无信将这些来自逃民的反馈告知长安君后,长安君和蔡泽面面相觑。
明月当场就有些生气:“看来祁县如此难治,都是前几任县官留下的烂摊子啊,苛政如虎,将百姓都赶跑了。”
好在旁边的秦、韩郡县也好不到哪去,都是重税重役,否则这些百姓早就往河东、上党流窜了。
蔡泽却摇头道:“这也怪不得县官,毕竟每年上计,看的不是当地百姓安乐,而是看上缴的赋税多寡……”
所谓上计,就是诸侯各县的令、吏向朝廷申报一岁治状的制度,在赵国,各县每年九月必须定期地向中央报告本地的租税收入、户口统计、治安情况等,朝廷据此评定地方行政长官的政绩。
蔡泽道:“臣听说过一件事,当年,晏子治理东阿一年,不接受当地豪长的私人请托,不接受财物送礼;山林水泽向百姓开放,使得贫民受利,无冻馁之苦,可到了年终上计时,齐景公一看东阿的赋税少了,当地的豪长也对晏子十分不满,便不分青红皂白,对晏子大加责备,认为晏子把东阿治理得混乱不堪,勒令他一年内必须改善,否则就要撤职。”
“又一年,齐景公再看东阿的上计,发现赋税增加了,豪长们也对晏子赞不绝口,便对晏子连连称善。然而此番,晏子却向齐景公请罪,说他这次治阿,一反前态,不但听从豪长们的私人请托,接受财物送礼,让各家子弟充斥县吏,山林水泽,禁止百姓使用,而交给豪长之家开矿伐木牟利。此外,还加倍征收赋税,又用花言巧语和钱财讨好朝中近臣,如今,东阿挨饿的百姓已超过半数,国君却不忧反喜,晏子道,臣愚不能治东阿,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
晏子依靠这件事来告诫齐景公,不能只看上计,听近臣之言来评判治邑优劣。
讲完这件事后,蔡泽叹道:“以晏平仲之贤,若是上计不佳,也要受到国君申饬,何况一般的县吏。他们本就是外来的,每到一处上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讨好当地豪长,征辟其子弟,为各家大开方便之门,此外,便是让豪长协助收取普通百姓的赋税,将在豪长头上减免的部分,分摊到全县百姓头上,如此一来,税岂有不重之理?每逢上计,上交粮食多于往年的,常被视为能吏,得到提拔,少于往年的,则被视为庸吏,遭到责备……”
蔡泽说,诸侯地方上的郡县长吏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上等是西门豹那种,他们有足够的见识和胆量,能打破传统的藩篱,带着百姓开渠致富,在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交上一份令君王满意的上计,地方越治越好。
中等的,则是一般的官吏,能在政绩和百姓死活间做出一定平衡,百姓能勉强度日,上交国家的粮食也不会亏欠。
下等的,就是祁县前几任县官那样,为了往上爬,竞相实行苛政剥削百姓,贿赂上官,至于百姓的安乐,百姓的赞誉,能传到国君的耳朵里么?能被算作政绩么?只要上计政策不变,下面就不会放松。
这样,他们无视祁县遭兵灾旱灾,屡屡加税,最后导致百姓逃走,户口大降,边境秩序荡然无存。
官僚取代卿大夫,虽然总体而言提高了税收效率,可对单个地方的人而言,却不一定是好事。百姓只能祈求自己能遇上一位有良心的好官了,然而并不是每个县吏都有晏子的仁德,也不是每个县吏都有西门豹那种带百姓创造财富的眼光。
蔡泽的话发人深醒,明月沉吟良久后道:“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
在饱受兵灾和旱灾的南乡这么玩,最后的结果就是鱼儿越来越少,最后轮到明月接受这池塘时,已无鱼可获了。
不过最后,他却笑了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县吏必在政绩和百姓死活间做出选择,好在我不必如此。”
县吏只需要向上负责,就算将地方治理得天怒人怨,过几年就调走了。
封君却不一样,还需要对下负责,不能逼民太甚,毕竟谁都希望能将领地世代传递下去,遇到危机,领地能成为最后的庇护所。
蔡泽也建议道:“然也,公子若想在祁县稳固,还需效仿当年尹铎之治晋阳……”
两百多年前,赵简子派尹铎治晋阳时,尹铎问:“主君派臣去晋阳,是让臣如剥茧抽丝般搜刮百姓财富?还是希望臣把晋阳营建成赵氏的保障之地?”有心让家族在六卿里脱颖而出的赵简子当然选择了让晋阳作为保障,于是尹铎到了当地,减免赋税,赢得百姓拥戴,赵简子也嘱咐自己的儿子赵无恤说,一旦赵氏有难,不要害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把那里作为家族最后的壁垒!
果然,后来知氏邀约韩、魏围攻赵无恤,赵无恤正是靠着晋阳百姓的倾力支持,撑过了那最艰难的三年。
在蔡泽眼中,所谓民心,是为了增强主君权势而借助的一种力量。尹铎收揽民心,根本目的是要在赵氏有危难的时候,晋阳百姓能够挺身而出,为赵氏卖命。
冯谖在薛城为孟尝君市义,也是基于这种心思。
“太后赐公子重器珍宝,狗马实外厩,美女充下陈,而地位也到了再立功也赏无可赏的程度。依臣之见,公子所缺的,不是珍宝,也不是一分让邯郸满意的上计,而是领地百姓的拥戴!”
明月听了蔡泽的建议,颔首同意,这些年来祁县竭泽而渔的苛政,不可再继续下去了,他需要重新获取南乡百姓,乃至于全县百姓的信任。
“传令下去,从现在起,祁县北乡、东乡、西乡百姓,一年内赋税减半;南乡逃民若愿返回原籍,每户授田百亩,官府提供种子,出借耕牛,一年内赋税全免,三年内赋税减半!”
“从明日起,让县乡小吏再带着粮食进山,宣传祁县新政,我也会亲自去近处的逃民据点,邀请百姓出山!”
PS:第二章在12点前
第238章 徕民()
在地图上标为“谒戾山”,被当地人称之为“羊头山”的山贼在魏镰带领下,这些年很是成了气候。
祁县在过去二十年间,两度遭了兵灾,尤其是六年前,秦赵双方还在祁县南乡附近打了一场小仗——虽说是小仗,但双方人数也有几千,对当地造成的伤害是可想而知的,从那时候起,南乡百姓便将羊头山当做他们的庇护所,这之后仿佛形成了习惯,每逢旱涝灾害、县吏催税,就扶老携幼往山里跑去,成了山贼的党羽。
在官府和山贼中间,他们宁选山贼,至少魏镰为人还算公道,没有欺压他们,抢了豪长之家的粮仓,还会分众人一些种子,让他们足以在山间开几亩地,勉强为生。
可当祁县成了长安君的封地后,这种南乡之民投贼的趋势,却被遏制住了。
先是从县里传来消息,说一大批郡兵入驻祁县,西乡的水贼被剿灭,贼人统统被杀,头颅在昭余祁畔堆成了京观。
其后,长安君的目标转向了南乡,派人重修了乡邑和沿途亭舍,并沿着亭舍设置了几处赈济的粥棚,号召山中的逃民可以去就食。
山民吃够了历任县官的苦,心存疑虑无人响应,按照赵国的律法,抓捕到逃人后,都会处以刑罚,或做苦役刑徒,或剃了头发做城旦舂。
谁料隔了几天,长安君再次派人进山来了,还背着一袋又一袋的粮食,看着这些黄灿灿的陈年粟米,有一些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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