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王翦不仅是个武夫,还有些学识。”明月皱起了眉,在信的末尾,王翦还希望长安君能回信一封,让双方达成共识,一起防范盗贼。
“相安无事总是好的。”蔡泽倒是没有多想,在内部豪长、百姓初附,谒戾山的盗贼还未收服的情况下,能不和秦国起冲突是最好的。
不过对方只是一个小县尉,这信若长安君觉得降了身份不愿写,可由他代笔。
“就算是蔡先生代笔,我也觉得这里面有诈啊。”
和蔡泽想象的不同,明月可不敢低看王翦,反而对他防范极深。后人常将战国四大名将“起颇翦牧”进行比较,他们各有所长:白起擅攻若动于九天之上,廉颇擅守若藏于九地之下,王翦攻坚灭国无敌,李牧车骑逆势决胜。而其中,四将中王翦最智,或者说,最老奸巨猾,作为日后秦国灭赵的主将,此人不仅能打硬仗,还会搞一些诡道伎俩……
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曾数败秦军,杀秦将数人,王翦也拿他无可奈何,最后假意与李牧和好,靠了一套反间计,活活坑死了李牧。
“回信必须写。”明月下了决心。
若忌惮王翦到连回信都不敢,那气势上就先输了,他想了想道:“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
王言是王翦的族弟,如今在族兄手下做百夫,这一日二人相约在王翦家吃酒,在边县为吏就这点好处,在秦国内地贵到天价的酒,在这里却很容易弄到手。
对于这点为吏的特权,王翦没有拒绝,他待下不薄,可也不算严苛克己的人,他反而觉得,人必须要有一些弱点,亦或是在别人眼里以为的“弱点”。
王翦这族弟弱点比他还多,几杯黄汤下肚,便问起了一直疑惑的事来。
“兄长,那贼人头目说愿做向导为我军前驱,为何不答应下来?若能夺取城邑,甚至擒杀长安君,兄长不就又能加官进爵了么?”
谁料话音未落,王翦却哈哈大笑起来。
“吾弟啊吾弟,那可是一位公子封君的领地,私属上千,更有郡兵替他守门,岂是几个贼人带路就能打下来的?再说了……”
他举起酒盏,慢慢品味着与关中酒水大不相同的味道:”若我贸然寻衅,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王言一愣:“这是为何?”
自家兄弟,王翦也不必遮掩,直接问他道:“你可知叔父在何处,做何事?”
他所说的叔父,自然是同宗的王龁,王龁已经得到大王的信赖,成了频阳王氏爵位最高的人,但如今王龁何在,王言却不得而知。
王翦却已然猜到了,他与王龁关系不错,每个月必有通信,王龁告知他,等夏种夏收结束后,他或作为副将,奉王命,追随武安君白起伐韩。
虽然不知道秦军要进攻哪里,是平阳还是上党,是南阳还是新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秦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武安君出动,必是十万人以上的大战!
王龁能将这等机密之事告知王翦,是在暗示这个族侄:大军伐韩前后,切勿生事!
王翦领会了王龁的意思,这也是他将那贼首杀了,将头颅送回去的原因,在秦韩之战没有结束前,他必须保持与赵国的风平浪静,否则坏了大王、丞相的谋划,他就是罪人。
这些事关机密的事,他不会对王言吐露,只是笑着说道:“叔父举荐我为邬县尉时,说他看中我三点,一是多谋,二是稳重,三是能明白大局,此番我需要的,只有后两点……”
王言听得云里雾里,但王翦的命令他明白了,这段时间里,不管赵国祁县那边剿贼多热闹,兵卒调动多频繁,都不要理会,保持外松内紧的防备之势即可,若是有贼人越界过来,缉拿后也杀了送回去,杜绝赵军越境的借口。
安排完防务后,王言告辞而去,王翦也回到了他的官署里,他刚刚得知消息,长安君那边,将回信送来了……
抚着装在木筒里的绢书,王翦不由露出了笑。
他最近对《孙子兵法》上的《用间》篇反复研读,颇有心得。
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随着王稽在临淄的惨败而归,长安君的名声已经传到了秦国,据说还被丞相范雎牢牢记在心里,托了叔父的福,王翦也略有耳闻。
他听说,赵国的太后很宠爱长安君。
他也听说,长安君同赵王这对兄弟,似乎不太和睦。
眼看长安君来到祁县后大刀阔斧的举动,王翦觉得,假以时日,这一定是个类似信陵君的人物,不可不尽早防范。
此事虽然跟他一个小小代县尉没什么关系,但王翦还是多操了一份心,做了一件看起来无意,实则暗藏杀机的事。
兵法里,机会是由人主动创造的,即便机会尚未成熟,也要事先做好准备,等时势一到,便能瞬间做出反应,达到“决积水于千仞之溪”的不可阻挡。
试想,若是日后长安君在邯郸的靠山不在了,而赵王开始敌视他的时候,恰巧有一封能证明长安君与秦国边邑暗中往来的信件被披露出来呢?
它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也可能是压死敌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多谋,现在暂时派不上用场,日后却大有用武之地……”
自言自语间,王翦怀着初次用计的兴奋心情,就着烛火,展开了信……
然而只看了两眼,他就皱眉将其合上了,骂道:“尽是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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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是在下输了()
王翦脸色阴晴不定地思索片刻后,再展开读了一遍,这回他竟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一封劝降书。
“秦为不道,凌暴河东,严刑峻法,刑徒遍野,以至于群盗四起,民不聊生。今我就封祁县,吏民用命,盗贼授首,若晏平仲之治阿,若西门豹之治邺。君乃识势之人,既以贼人首级表诚意,又于书信中自言苦秦久矣,不如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效士会之返晋,仍不失封爵之位,你我共图邑安民乐,岂不美哉?”
文辞倒是华美,但内容却一无是处,简直通篇胡扯,什么“于书信中自言苦秦久矣”,还把王翦那封去信也给污蔑了。
这种东西若是流传出去,第一个倒霉,被秦国廷尉严加审问的,恐怕是他王翦吧!
王翦不想再看,立刻将其放到烛火上,让它化作灰烬青烟,做这事的同时,还不忘回头看看。
“若是让外人看见,我还真像是在销毁证据。”他转念一想,以坊间传闻的长安君为人做派,以他来到祁县后的做事风格,当不至于剿灭一支水贼就忘乎所以,打算用这样一篇没有丝毫内容的书信让自己降服。
更大的可能,是长安君看穿了王翦的伎俩:既然你要给我挖坑,我也装作不知,往坑里撒一泡尿,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长安君啊长安君。”王翦抱怨道:“你好歹是一位堂堂公子,堪比天空之皓月,何苦与我一如腐草萤光的小小五百主如此认真?”
这是王翦最想不通的地方,若是大秦丞相范雎给长安君去信,长安君做此防范是说得通的,可他王翦是谁?一个籍籍无名的秦国小军吏!长安君应该对他毫无防备才对。
王翦有些想不通,他不知道的是,当听到“王翦”这个名号时,长安君已将他当做极为凶险的对手了,想着王翦的多年后的战功赫赫,想到他用间坑死李牧的机谋,聚精会神应付还嫌不够,岂会懈怠?
不管如何,王翦感觉,与长安君的第一次交锋,是自己输了。
“也罢。”
他弹了弹身上的灰,笑道:“虽说用兵之法,以正合以奇胜,但若奇兵不管用时,还是要靠两国正面交锋,这一点上,秦三倍胜于赵。我且在邬县稳住场面,待一年半载后,叔父随武安君尽夺韩平阳、上党地,那时候,邬县将从孤岛飞地,变为大军前哨!”
和不少这时代有见识的人一样,王翦也认定:秦赵必有一战!那一天或早或晚,终究会到来。
届时,便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立功封侯的机会!
……
祁县这边,在与王翦做了一场未碰面的交锋后,数日之内,西乡其余几股水贼,也被赵括带着郡兵、西乡青壮一起悉数剿灭了,按照蔡泽的建议,依然以杀灭为主,好让人绝了为盗的心思。
水贼既灭,祁县“两害”里还剩下的一害,就是山上的群盗了。
明月也不急,让赵括带着郡兵回县城休整,留蔡泽管理政务,他自己则带着一些门客亲卫和县卒,径自前往南乡巡视,肥平已经带着县兵南下入驻,所以乡邑附近的治安是有所保证的。
到了南乡以后,明月发现这里的情况,比西乡遭到贼害后的冷清凋敝要好,但比起北乡、东乡以及县城周边的繁荣热闹,就大为不如。
因为南乡靠近山林,所以地形比祁县其他三乡更加复杂,丘陵纵横,林木茂密,这里的土地,也最为贫瘠,而且沿途就有不少地方杂草丛生、灌木簇簇,显然是已经被荒废了。
除了不少土地撂荒,当地居民不知所踪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南乡,本地豪长的势力,几乎成了真空,稍大一点的宗族都搬走了。若论近因,当然是谒戾山群盗闹的,可按照邮无信多方查探的说法,追溯起来,却跟六年前秦军和太原赵军在这里打了一仗有关。
“当时秦、赵两军在此有过交战,这一仗下来,乡邑几乎被拆毁,稍大一点的豪长也灭的灭,逃的逃,当地百姓也逃走不少,大多遁入山林,投靠谒戾山的魏镰。”
因为秦赵两军控制的区域每天都在变化,不管做哪一方的百姓,事后都会受到对方的“因粮于敌”,百姓也是受够摊派,受够兵卒骚扰自己的妻女,索性放弃田地,搬到了山上去住,那些来自别处的流民无处可去,也聚于一处,上山做非法之事来让自己活下来。
明月听罢感慨良多:“老子有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这一切的缘由,都是战乱啊。”
没有战乱,百姓就不会放弃土地沦为流民,而流民为了生存,就只能落草为寇,战国时代的战争太密集了,每次开战,都会让土地上的人口减少,不是死难,就是离开,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战争告一段落后,重新接收了土地的赵国县吏和豪长们,却丝毫没有理会那些刚回到家的百姓生活艰难,依然将过去的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摊派到他们头上,连敌国占领此地期间的,也要补上!
在双重压迫下,农民们心中,名为忍耐的那根弦绷断了。
暴乱的最初阶段,或是一个农夫砍死了来逼债的豪长子弟,或是个里闾驱逐了前来收粮的县吏,于是南乡的秩序越来越不受县城控制,比起途有饿殍而不知发的县吏,百姓们更愿意投奔谒戾山的魏镰,他们开始为魏镰打掩护,助他将南乡豪长尽数消灭,从而使百姓的债务统统不需偿还。
这次西乡水贼的迅速剿灭,和全乡上下一致支持是分不开的,但眼下的情形,想要一举端掉山贼老巢,没有南乡百姓的配合就尤为困难,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你在南乡打探多时,有何见解?”
明月问邮无信,虽然此子平日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可办起事来,倒是效率极高。如今他已经对南乡了如指掌,熟悉几乎每一条道路,跟每个里闾都能打上招呼,也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不过邮无信毕竟年轻,能够完成任务,却没法给出相应对策,反倒是一旁保护长安君的肥平道:“臣倒是有个主意!”
明月视线转向肥平,却见他懒懒散散的眯眯眼睁开了,这是认真思考才有的模样,他手下四名黑衣各有所长,公仲寅稳重忠诚,董方嫉恶如仇武艺高超,邮无信胆大包天口无遮拦,而肥平,则足智多谋。
有一次明月开玩笑地指着他鼓起的肚子,问里面是什么,肥平一本正经地回答:“臣满腹皆是锦绣韬略。”
这不是自夸,这个年轻的胖黑衣的确有一肚子的鬼点子。
所以明月对他报以期待:“你有何谋略,且说来听听。”
肥平答:“来南乡驻守后,臣觉得若想对付山贼,光是捕杀剿灭是行不通的,贼藏于民中,民亦随时可能为贼,除非尽灭南乡,否则不会有一日消停。”
“那你的意思是,主招抚了?”但之前让邮无信上山劝降魏镰,不是失败了么?难道肥平也想去试一次?
这时候前面的县卒停住了脚步,原来他们走到了一个里闾门边,一群孩子正在没精打采地玩着游戏,男孩虚弱地挥舞着木棍,女孩儿则盯着地上泥巴和灰土做的“菜肴”发呆。他们远远见到邮无信等人,立刻就围了过来,伸出双手乞讨,眼中满是渴望。
明月叹了口气,做主让邮无信从行囊里掏出几个麦饭蒸熟后舂捣压成的饼,招呼着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过来,将饼一人一个地给了他们,那些孩子似是一直吃不饱,面黄肌瘦,这个年纪本该机灵可爱的眼睛,只有在啃咬麦饼时才有几番神采。
肥平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区区麦饼能止数人之饥,可能否解千人之饥,才是长安君治理南乡的关键。
于是肥平便道:“公子,南乡本就贫瘠,可又偏偏遇上了六年前的战乱,前年的大旱也是很严重。这下民生更加艰难,前年耽误的农时一直影响到今年,去年向豪长家借的种子,到了今年要翻几倍偿还,这些百姓走投无路,只得不肯为民、宁愿为盗了。公子所见的这几个孩童,他们的家人也只是苟延残喘,或许再过几年,就会因为活不下去遁入山林,成为截断道路的盗贼。”
“故以臣之见,此番治理南乡,应该先抚百姓,再剿山贼!夺其羽翼,山贼自然难成气候。”
“说的不错!”
肥平此言刚落,明月就拊掌而赞,因为他提出的解决方案,与他心里的设想不谋而合。
“兵法抚、剿并用,非抚贼也,抚饥民之从贼者耳!”
PS:提前码好提前发了,第三章在晚上
第236章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战国时期,诸侯在地方控制上最大的进步,便是“编户齐民”的实行。
所谓编户齐民,就是打散了西周春秋时国野制的区分,把个体小农按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的编制,编入国家的户籍,使所有的人都成了国家的“民”,即所称的“编户齐民”。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将中央的统治落实到地方,可以按照户籍收取赋税,征召成年男子服役、入伍。
然而在祁县南乡,这种编户齐民的状态已经崩坏,明月在县卒护卫下抵达乡邑后一查户籍档案,原本南乡有一千八百余户,可现在县邑能控制的户口,不过是乡邑附近的七八百户,其余都亡失了。
邮无信禀报道:“一千户人家,四五千人,就这样从历年记录的户籍上消失,这么多百姓当然不是全死绝了,而是为了躲避劳役、逃离苛税,或主动或被动脱离了户籍,跑到山林中求生。”
这样明月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孔子路过泰山脚下,见有一个妇人在墓前哭得很悲伤。孔子便让子路前去问那个妇人,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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