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2005年第6期- 第5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些黑五类的孩子一个个走进去,站到圈里。我和小方子说能不能不去。孩子说不行。 
  我心痛极了。我有罪,把我抓去斗,狠狠斗死了就算了,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还要连累我的孩子们!真想紧紧抱着小方子痛哭,但是孩子不干。她没有心情受任何人的爱抚,连爸爸也不能勉强她。但我知道她是爱爸爸的,她湿润的眼睛对我闪出怜悯的光。只有小欢子好些,她晚出生几年,还在上小学,因此比她姐姐幸运。还有同学来找她,另外两三个幼儿园时的小朋友也来家里和她玩。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不觉得世上的风暴,还是那样傻乎乎的,红润的小脸常常都在笑,时而还大唱革命歌曲……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这个歌她们觉得很有趣,翻来覆去地唱。 
  姐姐冲到小欢子面前:唱什么,讨妈妈说:随她唱吧,她不懂。 
  文章到此就断了,再也没有写下去,本子后面是空白。空白突兀而刺眼。在空白处,有些东西浮现而出,我希望能真切地把它们看清,但又不敢有太大的希望。 
  六六年的夏天,在我初一的第二学期,一种新奇莫名的气氛在校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回想起来那是从墙上的大字报散发而出的。第一张大字报贴在操场边的墙上,吸引了一拨又一拨人来看。那些大而无当的批判和指责让我又惊异又迷惑,由于它们超出了一个十三岁学生的理解力,我觉得它们和我没有实际的关联。但这种幻觉很快被打破,所有的秩序在顷刻间坍塌,我完全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已经身在其中了。比干枯的荒草更容易点燃的是少年那悸动的心。 
  我记起在六六年的六、七月间自己干过的一些傻事。我家的院子是中央戏剧学院宿舍,我和院里的孩子们找到了一种进行文化大革命的方法,就是一家一户地去偷窥。借夜色掩护我们趴在一扇扇窗下,刺探屋内的活动,金山和孙维世夫妇是我的邻居,那时他们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不久就被关进了监狱。我们虽是几个毫不知情的孩子,可“文化革命”告诉了我们一条真理:你身边的人都可能是坏人,都有罪恶,你生命的意义就是把他们揪出来,打倒。 
  金山夫妇家的窗子拉着窗帘,灯光从窗帘里透出,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于是放大胆子在白天进行监视,捕捉到人在走动,说话,却什么也听不清,那感觉很像孩子在看一场描写大人的无趣的电影。后来工作组进入了学校,学生们被组织起来护校。那时那句著名的荒诞的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还没有出世,因此我也参加了护校。护校是什么?就是不上课,用上课的时间在校园里溜来溜去。 
  地面上的巡逻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警惕与怀疑,我们就爬上房顶。我在校园最后一排教室的房顶上趴着,密切监视后面胡同里的人家。那是一个小院,有朝南朝西的房子。我耐心地遥望,但毫无动静。终于门开了,一个老太太从北屋走出进了东屋,我一阵兴奋,又等了很久,还是那位老太太,她又从东屋走出回到北屋。这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是谁的家了,我爸爸带我到过那院子,是英若诚的家。那个下午直至黄昏,英若诚叔叔和吴世良阿姨始终没有出现。天渐渐暗了,我离开了屋顶。 
  “文化革命”要彻底清除的是人们心中的善意,理解与宽容,取而代之的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高三年级一个矮矮胖胖的女生在我的记忆中脱颖而出,她的名字叫丁映秋,后来我知道了她是郭沫若儿子的女朋友。郭世英在“文革”中自杀了,周国平写的关于郭世英的文章里提到过丁映秋。一个时期丁映秋是女十二中的最高领导者,红卫兵司令,具有无上的权威。她高高在上,运筹帷幄,她的眼睛根本看不到我,但她的威慑力却那么直接。她们,红卫兵们,具有统一的外貌,胳膊上戴着大大的红袖章,褪色的黄军装上扎着宽皮带,回想她们我竟然产生这样的联想,想到好莱坞科幻片中的机器人和外星人。她们的红卫兵司令部像高贵的魔窟,在那里进进出出的女孩儿个个肩负使命,浑身散发出青春的狠劲。那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世界,那时的我很像鸵鸟,尽可能地把头埋得低低的,或者像一个睁眼瞎,不去看那个世界在发生什么。在我的心底有一个隐隐的愿望,希望她们不存在。 
  我们班上也有几个出身好的红卫兵,而大部分都是黑五类。红卫兵禁止黑五类进教室,我们只能听从命令坐在教室外的屋檐下,不许说话不许动。班里有一个女同学非常厉害,每天上学时一想到要见到她我心里就十分沉重。她们有很多重大的活动,抄家啦,斗争会啦,可是她们也总有空闲。那时候我们就倒霉了。有一次她们在教室的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不大的圆圈,命令我们围在一旁,她们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我们身上搜寻,突然地抬手一指,点到谁谁就得走进圈里,一条腿站立。要记住这不是游戏,我们胆战心惊。还有一次她们让我们学动物叫,猪、狗、猫之类,不伦不类的叫声逗得她们忍不住笑了,有一会儿甚至忘记了我们是她们的敌人。有一个女同学性格腼腆,她叫不出来,哭了。哭是没用的,最后她还是叫了。每一次我都觉得她们的手会点到我头上,那是很可怕的感觉。后来在校庆的日子我见到了那个最厉害的女生,她已是一名医生,工作很出色,没有人提到过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且我发觉自己的内心中也确实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毕竟我们生活在今天,而不是昨天。 
  但昨天也是我的生命。 
  我记得若干次批斗会。一次斗争的是一个初三学生。我还记得她的模样,茂盛的头发编成两根短短的粗辫子,个子很高,眼睛乌黑。斗她的原因是她有两个上中学的哥哥,他们是现行反革命,反对“文革”和毛主席。这罪名实在太大了,大到我无法想象。我完全无法把台上被斗的女孩儿和反对毛主席联系起来。以我的记忆,大部分被斗者都低着头,显出垮了的样子,可她不是。这个女生的黑眼睛里透出不屈服的光,让我惊愕,愈发不能理解。她非要抬起头,被人用手打下去她就再抬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能明白了,那时她就已经是一个有思想有信仰的人,不然她的态度不可能那么强硬。另一次批斗会斗的是一个高三女生,她的罪名是日本特务。因为她爸爸在日本呆过,而她有一张照片,背面有她自己写的一行字:看,多像一个日本姑娘。我对那女孩儿的眼睛同样记忆深刻,她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斗争会结束把她从台上押出去时,她走过会场中间的通道,两边的学生振臂高呼打倒她的口号,她边走边向两旁瞪视,目光闪射着赤裸裸的敌意。我惊异于那敌意的光芒,那强烈的眼神似乎在瞬间把我拉到了她的位置上,以她的目光看待发生的一切。原来我的感官只对周围所发生的事物感受害怕,压抑,难过,从未感到过怀疑,是她把怀疑像刺一样扎到我心里。再一次批斗会,押上台的是红卫兵,高二年级的贺莉。贺莉的爸爸是老红军,部长,她个子高大,皮肤白皙,姿态与众不同,是红卫兵中显眼的人物。这次轮到她挨斗了。那天她留给我的印象是死一样的阴郁,那高大白皙的身体那么沉重,像一块浸透水的木头,偶尔她翻起眼睛看看台下,没有任何表情。有人揭发说她和几个要好的男孩儿女孩儿偷偷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甚至还用流氓形容他们。后来我和贺莉在一起插队,我了解到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那时候她曾点着蜡烛,和一个男生在黑屋子里演《奥赛罗》。她坐在田埂上对我讲述她神秘的地下生活,眼神和语调透出无限忧郁。 
  被斗争的更多的是老师和学校领导,但由于那是过于平常的事我的记忆十分模糊了。焦校长名叫焦若愚,是个身材小巧的女人,戴一副金丝眼镜,小小的脑袋上稀疏的头发带着自然的卷曲,看上去有点像一只鸟,也让人联想到一件易碎的瓷器。我很难把她的形象和一个老革命联系起来,可她确实是一位老革命。六六年夏天,我常常看到焦校长身上泼满墨汁和浆糊,被押来押去。 
我对地理老师记忆清晰,他被我们叫作王地理。王地理高高个子,梳着蓬松的背头,经常穿一身中式对襟衣,冬天戴着毛线的脖套。第一天给我们上课,他大步走进教室,跨上讲台,一句话也不说,抓起粉笔,抡圆胳膊在黑板上画起来,粉笔噼噼啪啪断成几截落到地下,一只线条生硬的“公鸡”、中国的地形图出现在黑板上。他潇洒地把粉笔随手一扔,两条长胳膊撑住讲台:谁告诉我,这是什么? 
  王地理被剃了光头,多次被批斗,我没有参加过他的斗争会,但我看到过他剃光头的模样在眼前一晃而过。那时我自顾不暇,只是心中一惊而已。现在想来他在六六年八月间之所以比其他老师被斗得更惨,是因为以女人的眼光看,他是好看且有吸引力的男人。据说“文革”前曾有高年级女生给他写条子表示爱慕,据说恪守为师之道的他把条子交给了焦校长,据说焦校长的反应十分人性化,意思是没什么了不得的,据说在后来残酷的批斗会上他揭发出这件事,成为焦校长的一大罪状。时至今日,什么传言都找不到依据,很难证实,姑妄听之吧。 
  六六年的八月过去了,它并没有比任何一年的八月长出一分一秒,九月、十月也过去了,形势发生了变化,学校里变得空空荡荡,学生们都去大串联了。 
  我也串联去了,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也长了见识。第一次知道了饥饿的滋味,对性有了肤浅的认识。那认识的过程倒也简单,从柳州坐船沿江而下去广州的时候,一对上海学生,一男一女,他们在晚上睡觉时把三等舱里隔开铺位的木板拿开了。我不由为他们担忧,想,男人和女人挨着睡不是要怀孕吗。 
  到了六七年,我也是一名红卫兵了,我们同班几个女生自己成立的,名字叫做:赤全球红卫兵。我们也到布店扯了红布,做成宽大的红袖章,把赤全球三个字用黑色的字印在袖章上,我们一天到晚在各个中学的各个红卫兵组织之间走动,串来串去,不知所云地谈论,辩论,争吵,写大字报,游行,印传单,办报纸,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忙得深更半夜才回家。我们这些男同学和女同学们,我们不自知地彼此吸引。 
  六八年又有了新的变化,运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身外事,而我整天在街上游荡,白天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晚上坐公共汽车从终点站坐到终点站,男孩儿们的追逐让我乐此不疲。那就是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所表现的那段时光。直到一九六九年四月七号,十六岁的我和几百名学生坐上一列火车离开了北京,去东北插队…… 
  也许我还能回忆起很多,我当然能回忆得起来,但似已没有必要。因为更多地涌进脑海的回忆将是关于青春,恋爱,种种的微妙与可爱……而我的本意是回忆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只回忆痛苦?因为“文革”只能是、绝对是痛苦的,它所带给人的一切绝无欢乐可言。 
  那么我所提到的自由与快乐呢?他们不来自“文革”,他们来自生命本身。生命的力量是永远的胜利者,从我个人的心路历程看,这是真的,人性的觉醒使“文革”终结。 
  有时我希望自己能站得更高,更加居高临下,但我时常觉得我在被时光淹没,随潮流翻卷。我的眼光既看不到更远,也看不清过去。也许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自己的神经坚强一点,不要真被杀死,能始终保持一点清醒,一点警醒,我希望。 
  我生活在今天,而不是昨天。 
  可昨天也是我们的生命。 
灵魂依偎的雪山草原
杨志军 
  我梦恋的老家冈日波钦 
   
  第一次听到冈日波钦这个名字是1975年。那个时候还是“文革”,报纸上登出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5月27日北京时间14时37分,中国登山队再次(第一次是1960年5月)从被称为‘死亡之路’的北坡登上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这次登顶的队员一共九名,由三十七岁的中国登山队副队长潘多率领,潘多因此成为我国唯一一个征服世界最高峰的女运动员,也是世界上第一个从北坡登上地球顶点的妇女。那时候的中国,为自己人长脸的事情很少,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大家都是要欢呼雀跃、上街游行的。游行的这天,正好我从陕西兵营回到青海,去看望我的小学老师卫东多杰。卫东多杰老师领着学生刚从街上游行回来,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潘多是个藏民。”我说:“知道,报纸上登了。”卫东多杰老师嘿嘿笑着说:“牧区的藏民别的本事没有,爬山的本事有哩,再高的山也跟走平地一样,从不气喘。”他也是个藏民,是一个虽然连名字都已经汉化都已经打上了“文革”的烙印但言语之间仍然情不自禁地流露着一股民族自豪感的藏民。他把潘多使劲赞美了一番,又把珠穆朗玛峰使劲赞美了一番,突然遗憾地叹口气说:“我要是潘多,就带着人去攀登冈日波钦。”我问道:“冈冈冈……波钦是什么山?”卫东多杰老师无比自豪地说:“冈日波钦是西藏的山,珠穆朗玛峰跟它比起来,是这个。”他说着翘起小拇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纳闷地说:“珠穆朗玛峰是世界最高峰,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是这个?冈冈冈什么波钦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卫东多杰老师说:“你不是藏民你不懂。”回到家里,我把卫东多杰老师的话学给父亲听,作为一个曾经多次进藏采访的老记者,父亲说:“冈日波钦是冈底斯山的主峰,在靠近尼泊尔的地方,是藏民的神山。”我问道:“它难道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父亲用了一句《陋室铭》里的话回答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第二次听说冈日波钦是在七年之后,我们一行五人来到藏北高原朝拜纳木湖的时候。那一天,我们站在湖边,眺望着远处临水而峙的念青唐古拉山,看到以海拔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峰为中心,雪山序列此起彼伏,十万座大山冰浪滚滚,让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浩茫连广宇”的山与雪的堆积。一起来的人中,我算是对青藏高原比较熟悉的,就把听来和读来的一些关于念青唐古拉山的事情说给他们听:“念”字在藏语中表示凶猛和威严,又是苯教对羊神的称呼,繁殖崇拜的仪式里念神往往处在主祭神的位置上。古人所谓“多事螈羝之神”中的“羱羝”指的就是藏地的大角公羊即念神。念神是暴烈与福祉的合体,西藏的许多神祗都是善恶一身、凶吉同体的。“念青”是大念之神,“唐古拉”是高原之山。作为雄霸一方的山神,他原本属于苯教,曾经向佛教密宗大师莲花生施展威风。古藏书上说,他变成了一条大蛇,蛇头伸到青海湖,蛇尾扫到康巴地区,拦住了莲花生的去路。莲花生口中念念有词,随手捡起一根树棍打败了他。他逃往唐古拉山,缩成一条冰蛇躲藏在雪宫里。莲花生人定三日,施以金刚乘瑜伽密咒,只见绵延数百公里的山脉冰雪消融,洪水滔滔,一座座山峰轰然崩塌。念青唐古拉山神惊恐万状,赶紧现了原身,跑出来向莲花生行了大礼献了供养,并发愿要遵从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