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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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6期-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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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他的手为什么这么臭,他的老相好昨天从深圳回来了,他老相好现在是个南下干部。 
  真是艺高人胆大,连南下干部也敢碰。 
  然后就是一阵放肆的哄笑声。伍爱国也扑地一声笑起来,见李默冷冷地看着他,意识到什么,赶紧忍住,问她,还要不要点别的什么东西? 
  屏风外面的谈笑还在继续往这边灌。 
  我们那栋楼有个候补南下干部,每次回家,都要去医院开个证明回来,否则她老公不让她近身。 
  什么叫候补南下干部? 
  候补都不懂吗?就是还没有正式进编的。 
  李默突然霍地一声站起来,拎上提包就往外冲去。伍爱国追了出来。 
  走了很远,李默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冲伍爱国灿然一笑。她想明白了,她不能告诉他她为什么生气,她什么也不能说。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那家茶馆真没意思,烟雾腾腾,像个大垃圾坑。李默夸张地打着手势。 
  我早就说过不要去嘛。伍爱国似乎认可了她突然走掉的理由。 
  两人重新回到车里,伍爱国说,现在去哪里呢?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又是孩子打来的,可能妈妈还没有回来,而妹妹已经开始哭闹了。 
  李默说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宾馆了,火车上没休息好。 
  那……你准备在这里呆几天?我明天再抽时间陪你。 
  算了,我看你挺忙的,我明天就回去了。 
  干吗这么急?多玩几天嘛。 
  正要说话,宾馆已经到了,李默拉开车门,一步跨到外面,隔着玻璃冲他挥手。 
  我送你到房间吧。 
  不用不用,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我送吗? 
  真的不用,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小孩子。 
  李默逃一般跑进大厅,按了电梯,回头一看,伍爱国真的在往外倒车。她呆呆地看着那辆宝蓝色奥迪,红色尾灯像两只噙泪告别的眼睛,一闪一闪,慢慢消失在长街深处。哨的一声,电梯冰冷的门无声地向她打开。她看了一眼,想了想,转身往外走去。 
  雪更大了,她出门的时候忘了拿大衣,但她不想回去拿了。埋头走了一阵,一抬头,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茶馆前,她气恼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漫天大雪中,她瑟缩着双肩,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背后的音响店里传出萨克斯的声音,她听了一会,想起了小萨,黑衣黑裤面色模糊地站在台上,像一张摇摇晃晃的剪纸。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深圳,想起小萨了,她还以为她真的把那些都忘了呢,他现在在哪里呢?在深圳,还是在淡水? 
  萨克斯像裹挟着冰块的潮水,从她背后阵阵袭来,她有点站不稳了,她蹲下去,嘤嘤地哭了起来。 
干涸
张抗抗 
  那天清晨四点,半个苍白的月亮,坠在旷野西南的天空。 
  锄草的队伍刚要出发,祝排长朝我走过来,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你,会捞桶吧? 
  什么桶啊? 
  桶就是桶呗,你管是个啥桶! 
  上哪捞? 
  井里啊,当然是水井。他指了指连队西边的菜地。 
  我……我支吾起来。 
  你小子甭给我装蒜!我知道你会捞桶。他狡黠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捞桶啊? 
  嘿嘿,你也就这点儿本事,还不给咱露一手! 
  我惶惶然,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在这个百十人的连队,看来没有人能够拥有并保存自己的秘密。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初中同学们的名字——曾经,在那个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南方城市的一所中学,有谁谁谁可能曾经见过我从井里捞桶,然后潜入了这个连队……但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就像站在井沿望下去,妄想一眼能看见井底有没有桶一样。 
  我对祝排说:这儿的井,不是我们那儿的井。 
  祝排点点头:这儿的桶,也不是你们那儿的桶。 
  我又说:捞桶需要工具,懂吗?比如长长的竹竿,你有吗? 
  祝排回答:你咋知道我没有? 
  我再问:还有钩子,绳子,还有手艺和工夫…… 
  你有完没完啊你!祝排终于不耐烦了。让你捞个桶咋那么多废话啊?你没看天旱成这样,菜地从早到晚浇水,正是用桶的时候,那些水桶一个接一个都跳到井里去罢工了,再不把它们揪上来,咱菜园排真就一只桶都没了…… 
  祝排是菜排的排长,佳木斯知青,偏胖,性格执拗而暴躁,被我们这些南方知青简称竹排。连队有个哈尔滨女知青罗娜,长得有点像二毛子,发音不准,一口一个“猪排”地叫他,硬是把大伙儿都拐带成了猪排。罗娜后来病退回城后,我们才勉强恢复了祝排的正常发音。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不会捞桶了。不会捞桶日后就别想再找祝排请假了。问题在于我确实会捞桶。况且,此刻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发热,像有一条条小虫子在蠕动,一阵阵发痒。 
  祝排说:那好,跟我走! 
  一路上我闷着头不说话,苦思苦想究竟是谁向祝排告的密。我步履沉沉心事重重,对于北大荒这儿的水井,我其实一无所知。是否能把水桶捞上来,确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况且,此井非彼井,此桶非彼桶,时间地点都改变了,就连我的手,原先写字,现在握锄,好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一双手了。 
  没来北大荒之前,少年时代的我,生活在一个多井的城市。那个城市的每一条小巷里,差不多走上几百步就会遇见一眼水井。井里的水,又清又满,可以当镜子用的;要是连下几场大雨,水位升上来,伸手就可以够到水面。拿一只搪瓷缸,扑在井沿上,伸长胳膊,把头探到井里去,就可以把水舀上来。当然,假如水舀不上来,人就不见了。这样的事情是有过的。所以,那里的人们一般还是用吊桶打水,小小的一只铁皮吊桶,口子也就篮球那么大,一根很短的绳子,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把绳子放下去,一会儿就把满满一桶水吊上来了。不过,也许是因为绳子太短的缘故,稍稍不当心,绳子就会从手心里滑脱,那只桶就无声无息地沉到水里去了,连个水花儿都不起。由于绳子一天到晚都是湿的,你看不见它的哪一截其实已经烂掉了,等到桶里的水满了,一桶水的重量都集合在绳子上,绳子就吃不消了,它一生气,就把一桶水都送回到井里去了。这样,小巷里三天两头就有人趴在井台上,用一根长竹竿,绑上一只铁钩子,伸到井里去,一圈一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搅动,就像掏粪工人一样。假如有人来打水了,捞桶的人就歇一歇,打水的人埋怨着井水被搅浑了,只好拎着一桶浑水走,捞桶的人等打水的人走了,歇一歇再接着捞。只要有耐心,吊桶总是有捞起来的时候。桶捞上来了,捞桶的人就拎着一桶水回家了。好像一个西瓜,用绳套浸在井水里冰了一冰,就要拿回家去杀了吃,没有什么稀奇的。 
  只要遇上有人捞桶,每次我都会站在旁边看。我觉得捞桶是一件让人着迷的事情。尤其是吊桶出水的那一刻,很像数学方程式的解题答案,最终要有一个对错。因为谁也不知道捞上来的桶,是不是刚才掉下去的那一只。仅仅这样的一个问题,井水就变得深不可测。再说,吊桶磕磕绊绊地从井壁上被拖上来,桶沿上多半挂着几丝青苔,还有坠落在井底下多年的抹布绳头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吊桶披头散发地出水,很像一个绿毛水怪,激起我的无限想象,这才是捞桶最吸引我的原因。 
  上了中学以后,我开始把童年观看捞桶的丰富经验,直接运用于实践。我常常指挥大家从井里打水,给校园后院的生物试验田打水浇园、或是清洗教室地板。为此我还用班上卖废品的钱,专门买了两只铁皮吊桶。但是没过三天,那些女生就把吊桶弄到井里去了。其实这正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这样我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机会,把吊桶从井里准确无误地捞上来。伴随着女生们的尖叫和欢呼,一次次捞上来再掉下去,掉下去再捞上来;我甚至怀疑自己把吊桶捞上来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她们再次把它沉到水里去。初中三年,我都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关于捞桶这个活计,我已经是个老把式了。我擅长捞桶的名声远播,常常有邻班的同学及高年级的同学甚至老师,来求我帮他们捞桶。那三年中,我从不参加其他的体育活动,我的个头矮小但胸肌强健,尤其是胳膊粗壮、臂力腕力过人,写字的时候,稍一用力就会把作业簿的纸戳破。 
  毕业离校的那天我惆怅失落,我将从此告别校园的水井,告别我中学时代的玩具——那两只在井里沉浮三年的铁皮吊桶,早已千疮百孔,一只桶底如同漏斗一样水流四射,另一只生锈的桶壁凹凸不平,像一个恐怖的鬼脸面具。那一天我亲手将它们慢慢放人井中,绳子轻轻一甩,它们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张开大嘴一口把井水吸满。我松开了手上的绳子,它们犹如两个垂死的男女,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涟漪,然后,一前一后迅速沉没。 
  我毅然决定去一个没有水井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若是选择了江南农村,将继续沉迷于水井和水桶,挣下的工分恐怕还不够买水桶的。在我孤陋寡闻的想象中,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冬季化冰融雪、煮饭洗衣,夏天开化的河水流过田野,定然是不需要水井的。 
  但是我错了,十九岁那年我竟然不知道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会有井,甚至在沙漠里还有地下坎儿井。我到达北大荒的时候正是夏季,从拖拉机上满面尘土地跳下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一棵大柳树,立在连队宿舍区的中心位置,柳树下有一口用砖头围砌的圆台,高出地面一截。我倒抽一口凉气,凭直觉就明白了:那是一口井。 
  果然有人站在井台上,手里吃力地摇着一个弯曲的铁把。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打水的人,我看见了那个把儿转动起来的时候,一只盛满水的铁皮水桶就升上来了,水桶高度齐膝,桶口有脸盆大小,与江南小吊桶一比,可谓硕大。那人把井水分别倒在旁边空地上一只只肮脏的脸盆里,祝排就在这时候第一次出现,大声招呼我们洗脸。 
  后来我知道了那叫辘轳把,绳子一圈一圈、吱吱呀呀地绕在一个木头的转轴上,摇上好一会儿,水桶才露头。水桶的铁环上系着绳子,我很快学会了当地人叫做“猪蹄扣”的那种系法,能用别人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快地把桶换上。其实,我心里却时常在暗中期待着某一只幸运的水桶,在某人手里突然溺水而亡。 
  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更多关于井的事情:北大荒农场的连队食堂,一般都会在厨房里安装压水井,压水井不畏严寒,可保证冬季的饮用水。这种所谓的井,只有一根粗铁管通往几十米深的地下,打水时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按压,水就一下一下地喷出来,把水桶放在地上接着就行了,水桶是绝对不会掉进井里去的。也就是说,压水井和水桶之间,并没有任何吞没与被吞没的可能,只有施与和承受的关系,所以那种压水井根本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还见过附近老乡用的一种藤条水桶,是用山里的藤条一圈一圈编成的,藤条在水里泡得发胀,把缝隙都胀满了,又轻又结实,滴水不漏,固定在辘轳把上,专门用来从井里提水,水桶就不会掉到井里去了。我对于这种藤条水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再到后来我明白了,我们这样的知青农场,关于井的麻烦是很多的:那些从哈尔滨来的知青,没有几个人懂得水井的奥妙,而浙江上海知青对于摆弄北方的水桶,更是笨拙无知。反正水桶都是公家的,多一只少一只没人在乎。因而,无论冬夏,水桶总是三天两头争先恐后地往井里跳,水桶永远是不够用的。经过反复侦查,我发现,除了连队宿舍的那一小块高地,周围大多数地号都是低洼地改造的农田,几乎所有浇地用的土水井,水位都相对偏高。这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有人想起来那些不算深的井里窝藏的水桶,并企图把它们打捞上来。这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诱惑。因此,我自从到达这块辽阔的黑土地,对于自己捞桶的一手绝活,始终小心翼翼地深藏不露。 
  然而我还是这么快就被“暴露”了。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兴奋。 
  祝排带我走到菜地的尽头。那一大片被匆匆开垦的洼地里,种着一垄一垄的大葱、一畦一畦的菠菜、一片一片的水萝卜,黄绿色的叶子发蔫,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菜叶和黑色的土地中央,露出一个土洞,仅用砖头草草地围了一圈算作井沿,略略高出地面。井台四边放着几块垫脚用的草垫子,垫子是用高粱秆编的,一脚踩上去,咕咕地冒出些湿印子。我往土洞里探头看了一眼,四壁黑黢黢的,只在底部闪过一星半点的亮。 
  我暗暗松了口气。说:这也叫个井么? 
  祝排说:不是井是个啥?整个菜排的水桶,都在里头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口浇地用的水井——井壁用一层层秫秸围起来,代替了砖头或石头,底大口小,打上来的水浑浊可疑。在我看来,根本不能算作一口真正的井。 
  此刻我尽管对面前这口土井充满了不屑,我的眼睛却已经像两只空空的水桶,急慌慌往井里扎下去。我粗粗估算了井的深度,从地面到井底,至少应该在5—6米以上。 
  我说:拿什么捞哇?你想让我跳井呀? 
  身后无人应答,回头看,只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在阳光下如一把长剑朝我劈来。祝排气喘吁吁地托着一根雪白细长的木杆跑来,像撑竿运动员一般划破蓝天,落在我脚下。那当然不是竹竿,而是一根异常直挺、修长的白桦树杆子,它仅有锄头把粗细、长度却至少有5米以上,握在手里恰到好处。我没有想到,在北大荒原来是可以用桦木杆子来代替竹竿的。看来祝排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能从十几里地外水库边的树林里,找到如此细长笔直的桦木杆。那根桦木杆上的小枝桠都已被砍磨掉了,杆子一头粗一头细,茬口露出崭新而潮湿的碎木;木杆的细头,拴着一只打磨得十分精巧的铁钩,并用铁丝绑得严丝合缝,无比结实。 
  一切准备工作都无可挑剔。我别无退路。面对如此精心准备的打捞工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绑架、或是把武器硬塞到你怀里、被迫上战场的人。那个瞬间我脑子里跳过一个问号,我不知道这个祝排长对捞桶这个事,为何如此上心?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上午,我就这样重操旧业,在一口土井边开始捞桶了。 
  细长的木杆被高高举起,然后笨重地一点点地朝井下探去。以前握惯了轻滑的竹竿,便觉得这木杆有些发沉,不那么顺手。渐渐地,似有水气从温暖的木杆上传导过来,我仅仅凭着手掌的感觉,就知道钩子是否已经接触到了水面,然后没入水下,探到水底。我必须灵活地操纵木杆,让它在我的手掌里自由旋转;稍顷,从木杆的纹路里,传来铁器互相碰击的细微声响,我欣喜若狂——水底果然有桶,钩子已经遇到了它的同类;我的脚跟离地、身子凌空,像一只停在悬崖上的老鹰,饥饿地俯瞰着大地;钩子在幽暗的井底触寻水桶的铁环,稳稳地钩住它,再把钩子移动到铁环的中部,使它的力量能够平衡;那个时刻就像鹰爪猛然捕获了它的猎物,必须死死抓紧不放,然后换手,一把接一把地“捣腾”;水桶死沉,全靠胳膊上的力气,才能将木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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