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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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6期-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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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途游泳的成功使李煜在刘湾镇上的声誉达到了鼎盛,他像一个明星一样,走到哪里都有追随者。即便是去一趟街边的公共厕所,在他一边解裤扣一边往坑位里挤时,也有人会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刘湾镇上鼎鼎大名的游泳天才“鲤鱼”。那人便会趴在厕所坑位的木门上与他搭讪起来:你就是鲤鱼吧?明年你打算游到哪里?你做啥不去考游泳队?你要参加游泳队,那上海冠军还不是你随便拿的?全国冠军都有可能吧? 
  尽管李煜的确很像一个游泳冠军,并且他也曾经有过想当游泳冠军的理想,但李煜也并不是一个高傲的人,因此当他蹲在厕所里,仰望着趴在坑位木门上的人喋喋不休的提问时,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这热情的刘湾镇人。他一边使劲排泄,一边抽空在哼哼哈哈中回答提问,这样,李煜上厕所的速度就不如以前快了。这难免让等在后面解内急的人有些不耐烦起来,但人们还是很顾全这个游泳天才的面子而没有当面开销他,可是日后,上厕所的人就不太愿意让位给一贯喜欢抢档的李煜了。 
  从上厕所的变化开始,人们发现李煜在食堂吃饭的速度也远不如过去快了。他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食堂,直把四两米饭一客青菜豆腐吃到食堂里空无一人,阿五婶婶把一块黑不溜秋的脏抹布伸到了他的饭盆前,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去水池边洗他那两只白色搪瓷碗盏了。人们都说,李煜一改速度取胜的过去,现在是要以耐力取胜了。 
  人们的确看出来李煜有些想改变行事风格的苗头。最令人惊讶的是,李煜常常在午饭后去暮紫桥边,趴在桥墩上向着桥南杂货店方向长久地张望。杂货店里的姜来娣说,有一次鲤鱼就这样趴在桥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达半小时之久。姜来娣沾沾自喜地描述着李煜痴迷的眼神时,先把自己的脸羞红了。姜来娣基本上在每天午后时段当班,她站在杂货店的油酱柜台前看到李煜遥远而迷茫的眼神时,年轻的她以为,李煜每日午后的眺望是冲着她而去的。那段日子,姜来娣充满了萝卜干和甜酱瓜气味的身上,多半会蔓延出一种妖娆羞怯的暖昧姿态。 
  姜来娣的师傅王福弟以他老辣而明察秋毫的眼睛在午后时段观察了几天,他告诉自己的徒弟:来娣,鲤鱼不是在看你,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 
  “你怎么晓得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楼上易家早就没人住了,鲤鱼怎么可能去看阳台,师傅你又瞎讲了。” 
  “这倒也是,自从这幢房子成了杂货店后,易家就不住这里了,鲤鱼做啥老要去看楼上呢?”王福弟似乎有些无法确定李煜的眼光究竟落在哪里了。姜来娣便日复一日地在李煜似是而非的眼光里翘着兰花指,羞答答嗲兮兮地为刘湾镇上的人们拷酱油称萝卜干和甜酱瓜。 
  至于杂货店楼上的易家,刘湾镇人都是了如指掌的。易家的这幢二层木楼在当年的刘湾镇上,也算是独一无二的豪宅了。易先生早年开私人诊所,据说他曾经看病看死过人,他是赚了不少黑心钱造起了这幢房子,所以后来被抓了。从牢里放出来后,易先生就发疯死了,具体怎么死的,人们似乎没有一个统一而明确的断言。只见到那天清晨,易先生穿着古老而破旧的长衫在刘湾镇南街上狂奔,身后跟着他美貌不再的妻子和他的独生女儿。小女孩被母亲拉着手,踉跄着小脚紧紧跟着父亲跑,脚上的红色搭襻布鞋踩着南街的台格路面,发出凌乱的声响。一家人大哭小喊,招来了无数的围观者。 
  几天以后,易家楼上传出了凄惨而尖锐的哭声,那哭声掺和了两种不同的音色,其中带着童稚的哭喊“爹爹”的声音尤其惨烈凄厉,令刘湾镇人听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易先生死了,大家都说他是疯死的。 
  那以后,易家就从刘湾镇上消失了,据说是移居六十里外的乡下老家了。后来,那幢小楼的底层做了杂货店的店堂,二层一直空关着无人居住。 
  高挑清秀的红衣女子站在杂货店二楼阳台上,隐约显露出她月季花般的身影时,正是李煜预备纵身跳入运河的那个午后。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煜身上,杂货店二楼阳台上怪异的景象暂时被人们遗忘了。但是当人们渐渐从李煜遨游六里运河的盛事中平静下来后,一些年纪大的刘湾镇人还是回忆起了那日午后,小楼阳台上传来铃铛般的清脆笑声。 
  李煜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独自站在南街暮紫桥的桥墩边,长久地凝望杂货店楼上的阳台。可是李煜与所有的刘湾镇人一样,他没有听到铃铛般的笑声再次从阳台上传来,也没有再见到过拿着一只木衣架,在阳台上晾晒着一条月白色裤衩的女子红色的身影。 
   
  四 
   
  那个五月过后的夏天,每天傍晚时分,刘湾镇人多半会在吃过夜饭后滚着旧轮胎、提着木脚桶,到运河里抢占一席之地,把身子埋在水中,以解除一天的劳累和暑气。暮紫桥上的晚风总是要比别处更清凉爽气一些,因此在太阳落山后,南街暮紫桥头总是聚集着众多的人,他们摇着蒲扇在那里乘凉,一直要等到夜幕降临暑气渐消,才端着小凳子拿着蒲扇,回到暮紫桥南北运河两岸密集而破陋的屋子里去睡觉。这时候,整个刘湾镇才进入了静谧的黑暗中,一些诸如苦荆树或者枇杷树的低矮植物在夜风中稍稍摆动,台格路上没有灯光,只有暮紫桥上所剩无几的乘凉人,他们寥落的说话声依然在夜风中轻轻传播。 
  李煜就是在这一年夏天的很多个夜晚时分,成为暮紫桥上最后几个乘凉人之一。他总是默无声息地听着寻些好事之人东家长西家短的纳凉故事,这种时候也是最适合讲一些诡异的故事的,并且他们总是鬼使神差地把话题转到易家的传闻上去。他们靠在桥墩上,一眼便能看见桥南的杂货店,和杂货店楼上木栏杆阳台后漆黑的窗户,窗户里从未亮起过灯火,离奇古怪的传闻却经久不衰地在人们口中一传再传,易家人的身世被传得越发神秘而鬼魅起来。 
  有一回乘凉,已是过了九点时分,暮紫桥上只剩下杂货店王福弟师傅、李煜和几个年轻男人。王福弟师傅说:这幢房子风水不好,易家以前有多风光啊,易先生是个顶顶和善的人,易先生的女人易师母是刘湾镇上的第一美人,他们有一个独养囡,叫易美芳,这女小囡长得是又好看又乖灵,聪明是像了易先生,才多大点就能背诵几百首古诗了,漂亮是像了易师母,大眼睛,白皮肤,实在讨人喜欢。易先生家照理过的是别人家无法比的好日子,可自从造了这幢小楼,好日子却渐渐败了下来。这块临河的地里埋过一个叫花子,这块地的风水不好是肯定的。 
  年轻人对王福弟师傅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年轻人读的书总要比老师傅多一些,因此年轻人说出来的话也要比老师傅更有道理一些。年轻人说:易先生发疯是因为受了刺激,一个开诊所的医生哪里经得起牢里的折磨? 
  王福弟露出倚老卖老的不屑神色反驳年轻人:你年纪小不晓得,易先生看病是治好了不少人,可是那年他医死过一个叫花子,他把叫花子埋在了运河边。后来他在那里造了这幢小楼,冤死鬼就作怪了。 
  叫花子的事情,年轻人是听说过一些的,王福弟这么一说,他肚子里就没有更多可以反驳的知识了。所有听故事的人也都一致点头赞同王福弟的说法,毕竟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刘湾镇上的事儿,哪里能逃过他历经沧桑的眼睛。 
  那年寒冬腊月天里,有一个叫花子一路乞讨到刘湾镇。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在傍晚的寒风中站在易家诊所门前,叫花子对着门槛里穿锦缎棉袍的易师母说:太太,给碗粥喝吧! 
  易师母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倒进叫花子的碗里说,快吃吧,看你饿成什么样了。 
  坐在书桌边抄方子的易先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叫花子肮脏斑驳的脸,说:等等! 
  易先生站起来,拿出一个贴着标签的大瓶子,取出几颗药丸,装进一个小纸袋,走到门口交给叫花子:你身上有病,你肚子里的蛔虫已经多得要从喉咙里爬出来了,你先不要吃饭,饭吃下去装进肚子也是给蛔虫吃掉的,你先吃了这药,把蛔虫打下来再吃饭。 
  叫花子吃下了易先生给的药,端着易师母给的饭走了。第二天,早起的扫街人发现易家诊所边的弄堂里,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面朝土地屁股朝天,在冬天的清晨里已死去多时。一只蓝边破碗摔碎在他身边,白饭撒了一地,成群的蛔虫蠕动着。 
  按照易先生的推断,叫花子排泄时间过长,长时间蹲着,然后在忽然站起来时,因为大脑缺血而昏迷。昏迷导致他在腊月天的夜里被冻僵,冻僵后的叫花子又饿着肚子,所以最后,他是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 
  这样的后果的确是易先生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他的错。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把叫花子洗刷干净,拿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然后置办了简单的棺木,埋在了自家的宅基地里,就是暮紫桥南端的运河边,现在的杂货店小楼的那块地。 
  王福弟在回忆当年的叫花子事件时,总是以一团团蛔虫纠结在叫花子被冻成乌紫色的屁股上的壮观场面结束他唏嘘哀叹的讲述。李煜从他的讲述中听出,以王福弟为代表的刘湾镇人并不认为易先生有多大的过错,他们认为,那个叫花子死在这样寒冷的腊月里,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正好死在吃了易先生给的蛔虫药之后,那便是易先生的倒霉日子即将来临的先兆了。所以日后易先生因为此事被抓时,人们都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易先生走霉运是天数啊!叫花子似乎成了易家从鼎盛走向没落的转折性人物。 
  这一晚,暮紫桥上的乘凉人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易家的盛衰时,忽然发现桥南三十米外杂货店二楼的窗口亮起了闪烁的灯火。昏黄的火光在七月朦胧的月色下隐隐绰绰、忽明忽暗,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几乎惊叫起来,但没有人真的叫出声。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夜晚回忆死人的故事,会让屈死鬼因为感动而回到人间,他们是为感谢怀念着他的人们而来的,因此大家都确定,小楼二层窗户里的灯火,正是由于他们议论着故去的易先生而招来了易先生的亡灵。他们屏气静声盯着二层木窗棂里越发亮起来的灯火,谁也不敢出声。窗户里的亮光在摇摆闪烁一阵后停顿了下来,然后,蒙着薄纱布帘子的玻璃窗上印出了一个轻轻晃动的婀娜身影,似乎是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头,圆圆的肩膀,和肩膀下稍稍隆起的部位。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不久前的五月里,那个站在阳台上发出铃铛般的笑声、穿红色上衣的女子。窗户上的影子缓慢地飘移,似乎在走动和坐下之间变换着。人们观察了许久,发现这个影子只是停留在小楼窗户里面,并未飘忽着往暮紫桥上移动,于是议论声再次响起。对于这个身影是否是鬼魂的争论,便在深夜的暮紫桥头最后几个乘凉人中蔓延而开。 
  大家用眼光搜寻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王福弟师傅。王福弟用他那只长着两片褐色老人斑的右手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说:我要困觉去了,明朝还要上班的。 
  刚说完这句话,人们便发现,这个适才还如说书先生一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易家故事而唾沫飞溅的老男人,顷刻间已把自己隐没在了夜色中,不见了人影。事实上,王福弟的确是害怕了,因为在说易家故事时,他是最起劲、话最多的一个。当他看到杂货 
店二楼的灯火和玻璃窗上的影子后,他比所有人都更加害怕起来。他怕易先生的冤魂会飘悠过来抱住他,然后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因此他站在几个年轻人中间,以虚弱的镇定态度表示自己已经很困乏了,必须去睡觉了。然后他便迅速逃回了自己家,反锁房门,钻进了挂着蚊帐的床。他轻微颤抖的身体让他对自己痛恨不已,但他确实无法停止自己的颤抖,易家小楼窗户里的灯火,让这个见识过刘湾镇历史的老男人在这个七月的夜里惶恐不安。 
  暮紫桥上乘凉的那些人在王福弟离开后,都纷纷打起了哈欠:真是倦了,该回家困觉了,蚊子真多,把我的腿咬成赤豆糕了,回家钻帐子去了…… 
  桥上的乘凉人本已不多,最后只剩下了三个胆子大的男人,继续观察着杂货店二楼的灯火,李煜也在其中。那个婀娜的身影依然以其鬼魅的晃动吸引着这三个男人,一个男人有些蠢蠢欲动,说是不是去敲门看看会有谁来开门。另一个男人没有响应,提出建议的男人虚张声势地说怕什么,这有什么好怕的。 
  另一个男人说:那你去啊,你去了,我们就封你为“刘湾镇第二大胆”。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迈开脚步向杂货店方向走去。 
  李煜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去试试吧! 
  两个男人看着李煜,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这个鲤鱼,总是能做出一些令刘湾镇人无比震惊的事情。可是好奇心还是让他们一边退缩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怂恿着李煜,敲开杂货店边上通往二层楼梯间的那扇木门,就是“刘湾镇第一大胆”了。 
  李煜把卷到胸膛口的白汗衫放下来拉拉平整,抬着头挺着胸往桥南走去,很有些大义凛然的意思。两个男人远远地看着他走向黑暗的桥头,他在他们的注视中走下桥坡,走到杂货店旁边的楼梯间门口。那扇常年关闭着的褐色木门因无人打扫而积满灰尘。李煜伸手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门上的铜环在黑暗中发出一记钝重的碰撞声,然后,那扇门居然“吱呀”一声漏出了缝隙。 
  李煜发现门没锁,那扇门居然没锁。他便像一名准备深入虎穴的战士一样,回头往暮紫桥方向看了一眼,事实上他已无法看清楚桥上的两个人是否还在注视着他,他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夜色中,暮紫桥上的水泥桥墩在月色下散发出微弱的白光。但他还是朝着桥端眺望了一眼,然后回头,推开木门,闪身进去了。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煜消失在门洞里,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窗户里的灯火似乎跳跃起来,那个婀娜的影子并未剧烈动荡,只轻微摇晃了几下,而后,便恢复了无声无息的安静状态。 
  半小时过去了,两个男人开始焦急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二楼的灯火忽然熄灭了。谁也不敢提出前去营救李煜,他们猜测着,那小楼里可能出了什么事故。他们相互安慰着:不会有事的,怎么可能有事。 
  的确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几分钟后,李煜从门洞里闪了出来。他带上门,往桥头走来。两个男人发现他脚步镇定脸色平静,毫无紧张不安的表情,待他走上桥,他们便奔上去争先恐后地问:你见到什么了?那个影子是谁? 
  李煜轻轻一笑说: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件挂在窗户边的衣裳。 
  “那灯光是哪里来的?”一个男人问。 
  李煜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灯光,是后窗外有人烧草料的火光。 
  两个男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心里便开始懊丧起来。被李煜占去了“刘湾镇第一大胆”称号,他们是颇觉冤枉的,随后开始愤愤不平:操,我早就晓得没什么鬼啊妖啊的,都是人吓人。 
  李煜在两个男人的笑骂声中回头看了一眼桥南小楼二层的窗户,然后朝桥北商贸社集体宿舍方向走去。七月的夜风把他微皱的白汗衫吹得轻轻鼓起,背脊上,扇面大的一摊汗迹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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