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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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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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来看了看拿在简妮手里的烟枪,又笑着看了她一眼,她对他说:“很漂亮吧,是鸦片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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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Individuality(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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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那个白人站下来,仔细地看了看。他问:“你肯定吗?”

简妮看了看Ray,他说:“我们猜想是的。书上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唐人街上有不少非法的鸦片馆。”

“听说鸦片有神奇的香味。”简妮说,“我们在这上面还闻到了一些余香。”

“我可以闻一闻吗?”那个白人问。他伏下身,就着简妮的手闻了闻,然后,抬起头来笑了:“我想,它应该是水烟枪,而不是鸦片枪。鸦片枪按照原理来说,是直的,象根手杖,并不这样弯曲。”他用手摸了一下烟枪弯曲的地方,说,“这里弯曲,是为了烟草燃烧以后的烟雾通过水。”

被那陌生人一点,简妮和Ray都想起来,在电影里出现的鸦片烟枪,好象真的是象手杖那样笔直的。

“但是,它那么香。”简妮说,“那种奇异的香。”

“大概是上好的烟丝留下的吧。”那个白人说。

“那你知道唐人街的博物馆吗?”Ray问。

“就在这条街上,一家潮州面条馆的旁边。”那个白人告诉他们,“但是你们要先打电话预约,它不是正常开放的。”

“你是谁?你这么熟悉唐人街。”简妮打量着他问,甚至他穿得都跟唐人街上的草根阶级一样,好象化了妆。

“我的博士论文,是写唐人街的街区调查。”那个白人说,“我叫亨利。史密斯。”

Ray自然是大喜过望,拉着他问个不停。而亨利则对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来寻古的买办后代大喜过望,他居然也读过格林教授的书。他们说着,一起走到店铺外。亨利陪他们去认了认那个小博物馆的门,然后,他们决定一起找个地方喝一杯。唐人街到处都是餐馆,惟独没有可以喝一杯的咖啡馆。

“我是这样渴望喝一大杯奥地利黑咖啡!”简妮说。

“我也是。”Ray赞同说,“每次我到唐人街来,几个小时以后,就特别累,特别想要喝黑咖啡。特别需要它。”

亨利笑了:“我也一样。但是,为什么是奥地利的咖啡?意大利式样的咖啡可以吗?我知道有家咖啡馆,我每次都到那里去歇脚,就在小意大利。”

“可以吗?”Ray问简妮,“意大利咖啡?我还以为你要喝中国茶。”

简妮说:“只要是好咖啡,是个安静地方,有点音乐。”

“爵士的行不行?”亨利问。

“行!”简妮和Ray齐声答应。简妮知道Ray喜欢美国南方的爵士,他喜欢那里面那无可奈何的乡愁,她也喜欢。

穿过唐人街的时候,简妮又在杂乱的人群中看到那些腐烂水草一样,站在街边的男人们。她脸上也浮起了好奇的微笑,象Ray一样。简妮笔直也看着那些男人,她感受到了一种优越。继而,她在这种优越里找到了平衡。她终于将自己和他们区分开来了。她注意到,有些男人被她看毛了,他们的脸色阴骛起来。她想,他们是感到受了她的侮辱。因为Ray是单纯的好奇,但她的好奇里,有种象刀一样的东西。简妮知道,Ray的好奇里没有她的刀似的东西。简妮知道,这种不同,可能就是华裔和中国留学生之间的距离。于是,她努力换成Ray脸上的样子,那是美国式的要解释一切的自信与钻研。Ray的脸上,还有夏威夷人的甜美,美国学生的单纯和华人的温顺,这对简妮来说太困难了。

“我总觉得他们怕我们,为什么?”Ray问。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的人。”亨利。史密斯说,“我们是‘鬼佬’。”

下午,简妮刚下课,要离开教室,她嘴里吃着一个苹果。系里的秘书就找到她,告诉她,这次微观经济学的paper她没有成绩,海尔曼教授明天下午下课以后,约请她到他办公室去谈话。

“我写了,也按时交了的。”简妮含着苹果,将脸涨红了。她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会有什么不妥?”她问。

秘书耸着肩膀摇头,表示不知道。

看到简妮真的着急,秘书伸手抚了一下简妮的手臂,安慰她说,“也许只是一次谈话,马上就能解决的。”

简妮心里充满了惊弓之鸟的感觉。她回家,就去敲Ray的门,Ray已经修过微观经济学。她问Ray,他也猜不出有什么值得教授不给成绩,而且约见。简妮察觉到Ray犹豫了一下,看着她不说话,就问:“你好象有话要说,告诉我好吗?”为了不要使自己显得太急,简妮还开了一个玩笑,她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给我一些提示,我再给你做一个中国汤,我可是会做好多种中国汤。”

Ray看着简妮,有点为难:“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又想帮你。”

简妮的心“忽悠”一声沉了下去:“你别吓我。”她勉强笑着说。

“要我说吗?我也只是猜测。”Ray问。

“你说。”简妮眼巴巴地看着Ray,他看着她,流露着温柔的抱歉。简妮的心软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男孩子的脸上看到对自己这样爱护的表情。Ray一定想不到,在交大,男生们叫简妮“德国坦克”,她是没有感情的,无坚不摧的,隆隆向前的。她的功课曾经好得让他们认为“不是人所能为”。那些叫简妮“德国坦克”的同学,也一定想不到简妮此刻心里如天崩地裂般的惊恐与不解。

“要是你的作业是作弊的,被发现了,就会被教授约谈。”Ray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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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Individuality(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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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作弊?”简妮吃惊地问,在中国,考试偷看别人的答案,叫做作弊。

“你抄袭。”Ray说。

简妮急了,她轻声叫起来:“我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完全是自己写的。”她看看他的脸色,强调说,“我说的是真的。”

“好的。”Ray点点头。他看着简妮,她与刚开学的时候相比,整整瘦了一圈,好象连个子都变矮了。她面色苍白,在她薄削削的下巴上,能看到一条发青的小静脉,象地图上的河流那样在她的皮肤下蜿蜒,但她的眼睛却格外的黑亮,象发烧的人。他知道,简妮为功课花的时间,是他不能置信的。她的房间有时竟然会通宵亮着灯。她虽然用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他看到她紧抿着嘴唇,压制着它们的颤抖。

他猜想,简妮恐怕真是抄袭了。要不,她这么紧张干什么。

Ray隐约感到简妮有时不说真心话,她常常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象美国人说的那样,中国人天生爱说谎。还是因为自己误解了简妮。Ray不习惯和简妮这样相处。所以,他说:“那么,也许,教授是要特别夸奖你。”

这话在简妮听来,有点异想天开的意思。她不相信海尔曼教授会为了夸奖她而约见她,在Seminar上,她都不敢看他的脸,生怕他会注意到自己,会叫自己起来发言。海尔曼从来没将简妮发言的任何一个词写到黑板上,作为讨论的关键词。简妮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能提出什么有价值,或者是有趣的观点。他对她没什么信心。

她认为Ray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出来他话里相反的意思,虽然它层层包裹在客气里。这更加刺痛简妮。

“哈!”简妮短促地笑了声。她借此含混地表达出自己的自知之明,同时也表达出一个优等生的不在乎。简妮惊慌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在中国时对自己学业的自信。对老师赞扬的当仁不让,现在,在她看来,已经不敢当,甚至不敢想。自己笑得这么短,就是自惭形秽。

简妮好不容易等到海尔曼教授约见的时间,心蹦蹦跳着,去了他的办公室。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看见,自己的paper正平平整整地放在教授的桌子上,象已经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死去的耶稣。

海尔曼教授委婉地开始:“我们知道你的英文程度很好,你是一个用功的学生,考试没问题,”坐在简妮对面的,长着一个犹太式鼻子的教务主任也满脸都是关切的表情,好象面对一个重病人。简妮迷惑地听着,她感到教授慢慢地兜着圈子在接近主题,就象打青霉素的时候,护士会先在肌肉上捏几下那样。“让我困惑的是,你文章的观点,我太熟悉了。”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让简妮想起,他在同学们的课椅和龙飞凤舞写满关键词的黑板之间穿梭时的样子。那时,他脸上的痛苦是创造的痛苦,没有现在的遗憾。

简妮终于明白,他们真的怀疑简妮抄袭。

“我没有,我发誓。”简妮压低嗓子喊了声。

“但是,这一点,还有这一点,显然不是你自己的陈述。”海尔曼教授将简妮的作业从桌子上推向简妮,他在她的作业上面用铅笔划出一些段落。简妮看了看,那都是她引用教授推荐书目里的相关段落,是她赞同的观点。

“是的,你可以赞同,但那是别人的观点,不是你的。”教授说,“这篇作业的要求,是请写出你自己的观点,不是要你复述你赞同的观点。当然,我能理解,你自己的观点会建立在学习的基础上,你必须引用一些别人的观点,但要是这样大段的引用,你需要注明,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

“对不起,我不知道。”简妮说。她看到海尔曼教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他一定觉得这样辩白是令他吃惊的无耻吧,但这却是真实情况。”简妮心想。

“好吧,我可以算没有人告诉过你基本的常识。”海尔曼教授说,“这还不算问题的关键。”说着,他将简妮引用的段落一一划掉,然后给简妮看;“你自己的话,只剩下一些连词,或者起到连词作用的句子。”

简妮看着教授手里握着的蓝色铅笔象剔肉刀那样,礼貌而坚决地肢解着她的第一份paper,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那么难听,但他说的有道理。她浑身疼痛地看着,仿佛教授那灵巧的蓝色铅笔肢解了她的身心,它们变成了碎片。她被准确地告知,她是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在美国,没有什么比这个评价更负面的了。虽然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分头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他们三个人的座位,看上去象是在开个小会,虽然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更象小时候发烧的时候父母看自己的表情,而不象在责备,但简妮还是无法从鲜血淋漓的羞耻中挣脱出来。

教授停下手来,说:“很抱歉,简妮,这就是我不能给你分数的原因。你的句子很漂亮,文法上的错误比有些美国学生都少,你知道,本来这也是我产生怀疑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教务主任先生解释了,那是因为你在中国背诵过大量英文作品的缘故。我很佩服你的认真,我也愿意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挑战我的阅读量,但我无法给你分数。”

“你需要重做。”教务主任说。

“也许,我要开始学习怎样找到自己的观点,然后,怎样表达出来。”简妮索性一刀挑开自己的痛处,她到底是个骄傲的人,“我是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训练,在中国的学校里,常常要是学生不按照老师的方法学习,就拿不到分数。没有人鼓励你说自己的话。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是在美国,我要学习找到自己,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我猜想,这也是我上Seminar时,很难加入大家讨论的根本原因。”批判自己的疼痛和羞耻,使简妮变得很兴奋,她收不住自己的话,“我象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只管读好书,保证每次考试成功,我做过的卷子,摞起来的话,真的象我的人一样高。我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问题。现在,可以将课本上的东西完成得毫厘不差,懂得揣摩老师的心思,考试的思路,但无须用自己的观点去分析事物。因为老师关心的只是,你有没有掌握他教的知识。因为我父母将他们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出人头地上,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更努力做到老师的要求,我是那么努力,甚至超过了父母的期望。”简妮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起Ray说过的话,她认为海尔曼教授会象Ray那样想的。但是,过去的情形却出现在简妮眼前,开始的时候,她的爸爸还象其他家长那样,抽空检查她的作业,告诉她说上海学校的功课比新疆的难,要是不多学一点,回上海一定会赶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文。但是,很快,她的爸爸就发现简妮学得又多,又好,又快,而且从来不需要家里人督促。爸爸和妈妈都感叹,简妮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危机和努力。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回上海。她的妈妈还为此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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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Individuality(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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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美国教授关心的是,一个个体的人怎样创造性地学习。”海尔曼教授说,“你有你的自我,这才是一切学习和研究的基础。”

“是的,我现在找到了自己为什么在美国学校里感到破碎和痛苦的原因了。”简妮说。

海尔曼教授说,“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看出来了。”他望着简妮鼓励地笑了笑,“我很高兴你是这么想的,但愿我没有扼杀你,而是激励了你。”

“你没有,我感谢你能这样告诉我。”简妮肯定地说。

从海尔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路过楼梯口的废物箱时,简妮把手里握着的paper撕碎,扔了进去。

教学楼外面的草坡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大地阳光灿烂,留着夏天最后的暖意。书上说,这种天气在美国叫“印地安之夏”,强烈的温暖里带着稍纵即失的伤感。秋天的草坡,开始变得干燥而芬芳,但仍旧绿意葱茏。灰色的野兔飞快地跳过草坡,钻进橡树的树洞里。简妮有点恍惚,她慢慢在草坡上走着,突然,她看到几棵白杨树,它们洁白的树杆上也长着一些看上去象安静的眼睛那样的树叉,它们的细小绿叶也在枝条上索索抖动着,一切都象阿克苏的白杨树一样。简妮走过去,摸了摸它们,她以为自己会哭的,那份象受难耶稣般躺着的paper也让她疼得直哆嗦。但,简妮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甚至心里也没有什么悲哀。她只是有点恍惚,腿脚有点象高烧时那样发软。于是,她靠着白杨树坐下,然后又躺下,将身体平放在开始发干了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就象刚刚被撕碎了的作业纸。

该撕碎的,终于被撕碎了。简妮想,“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呢?”海尔曼教授总是提到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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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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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来了,美国也进入了每一年的Holidayseason,举国上下都忙着过节。万圣节放在家家户户门口的南瓜和鬼偶还没收掉,感恩节的南瓜黄就出现在商店的各色橱窗中,礼物的包扎缎带几乎都是金黄色的了。然后,圣诞节的绿,红,金已铺天盖地而来,连公路边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的糖纳子外卖店里,也整天播放O唱的《白色的圣诞》。同学们的心思已经散了,纷纷回家过节。晚上,Ray他们的电话里,都是家里人来问行程的。简妮在自己房间里用功,听到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她都等别人去接,因为她知道,那些电话与自己都无关。但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浅浅的惆怅中,她有点兴奋,她想在大家都放松学习的时候,自己抓紧机会,狠狠精读一些书,狠狠抓一下功课。在班上成绩流于中游,让简妮实在不甘心。伍教授指点她说,要多看美国重要的经济学刊物,他认为最新,最能刺激人思维的,是那些首先发表在重要经济学刊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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