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烦乱的刘彻听到卫青的回答似乎很意外却也对这个答案有了几分兴趣,他眉梢一挑回过头看着卫青道:“你就从没做过后悔之事?”
卫青自认光明磊落,他虽行事谨慎却一旦拿定主意便再不后悔,可是如果真的让卫青说懊恼的事,确实有一件,那就是他没有劝止三姐卫子夫与天子来往,更没有及时得知并阻止三姐入宫伴驾。
得到天子赏识之后他就超越了大哥卫长君成了家中的梁柱,如果他早些说出他对宫廷的隐忧那么母亲很可能就不会让三姐入宫,如果三姐不如宫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太皇太后的眼中钉,不会下落不明他让家人万分担忧,也就不会有宣室殿前雨帘里的那一幕……
思及此处卫青暗叹一口气,这些毕竟都发生。
卫家出身低微,三姐又是阖宫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如今她的情况他哪里有门道能够打听出来,只是隐隐从相熟宦官的口中隐晦听说三姐大概被贬黜到浣洗局为奴,其他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卫青虽然心地纯厚也没有傻到向天子打听三姐下落的地步,天子曾向他保证会善待三姐子夫,可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多的金口玉言也不过是空口无凭。他深知天子对此事不愿提及,作为臣子他最好就是不知道,而三姐能够在太皇太后和太主的震怒下留住性命,就已经是天子开恩了。
这些话卫青不能说,所以他只能回答天子,没有,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过令他后悔懊恼之事。他不说假话,除了这一件他现在想来确实没有做过任何后悔的事情。
“回禀陛下,下臣从未做过后悔之事,若是日后后悔,下臣当日绝不会做。”卫青低着头话却说得沉稳有力。
“呵”刘彻发出极轻的一声嗤笑,而后仰起头又放空了眼神,良久他才淡声问道:“卫青,那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曾经非常痛恨自己。”
痛恨吗……
卫青垂下了眼帘,想起那个大雨倾盆而下的正午,未央宫宏伟的大殿在雨帘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围城,艳红的鲜血在他的眼前盛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然后又在大雨中迅速的凋零萎谢,变成一片淡淡的红。
他想起自己怀中那张极美的苍白的脸孔,痛苦的,无助的唤出他的名字,那一刻的震惊中他确实痛恨过自己的无用,并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像那天一样痛恨。
“下臣……有过。”卫青眉心一紧垂首回答。
“是一种身那么样的感觉?”刘彻靠在汉白玉廊柱旁,神色晦暗,“你据实相告,朕想听你的真实感受。”
卫青沉默了好长时间才答道:“犹如狱火煎熬,很痛苦。”
刘彻没有再追问下去,狱火煎熬这四个就已经说出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陛下恕下臣无能,无法向陛下描述当时的心境。”留情见刘彻没有发话,以为是自己让天子不悦,连忙躬身谢罪。
“没什么,你何罪之有。朕还没谢你,那日,幸而你及时将皇后带回大殿。”刘彻抬头望着远处未央宫宏伟的屋宇语气怅然的对卫青说。
“下臣不敢。”卫青抱拳道。
虽然卫青的心绪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沉稳平静但他清癯的面容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旧垂首敛眉尽职尽责的站在刘彻身后。
刘彻看向远处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一个小步奔跑的身上面,他虚眯双眸看清曹小北后立刻紧走几步来到御阶处,
不多时曹小北便跑上了御阶,在刘彻身前匆忙下拜伏地道:“启禀陛下,娘娘醒过来了,御医令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没有大碍?什么叫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好好的会痛成那般光景?!”
刘彻得知陈娇无事本事心里松了一口气,可他一想起陈娇疼痛时的模样,火气就噌噌向上冒。刘彻其实气他自己,可是这种他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因此最容易迁怒于人,而被迁怒的人中首当其冲就是御医令。
“皇后醒了就算没事了吗?!若是连病因都查不出来朕养太值房这群饭桶做什么!”刘彻火冒三丈怒道,“御医令到底是怎么说的!”
天子一怒廊下站立值守的羽林郎纷纷单膝跪地,大殿门边宫女宦官更是跪了一地。
曹小北算是第二个被迁怒的人,他一个宦官宫监又不是御医哪里懂得那么多,可是面对盛怒的天子只能战战兢兢的回忆着御医令给大长公主的回话:“禀陛下,御医令说,呃,说娘娘忽然小腹剧痛是因为,是因为小产之时血流不净,或者是,是那个,啊,是吃了相冲的食物,引起的凝血……凝血脱落,表现起来就是剧痛无比。”
御医令说话往往不比术士强多少,也是玄之又玄,其间还有些医用辞句,曹小北能说个差不多哦已经够难为他了。
“到底是什么相冲的食物?说!”
“陛下息怒小人不知。”
曹小北这下是真的没招了,御医令也只能推测凝血脱落的原因是食物相冲,只要有些活血用途的食材都有可能造成这个结果,话说谁又能晓得皇后恢复的一天比一天好竟然腹中仍有凝血呢。这种事也是看天运,想要完全避免根本就不可能,还要说清具体是哪几种食物相冲,御医令都不清楚他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刘彻见曹小北也没什么能问得出来的话了,冷喝道:“把御医令和今日会诊的御医都给朕传到宣室殿来,立刻!朕要亲自问问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还敢在朕的宫里混!”
刘彻吼完一甩手转身朝大殿而去,留下一脖子冷汗的曹小北。
刘彻走后单膝跪地的卫青站起身,看着曹小北已经跑远的背影心里好似五味陈杂,混合在一起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听说她已无大碍后,他郁堵的心口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
第166章 争执不下()
晚间刘彻的帝驾再次驾临椒房殿,进了前院便问迎上前来接驾的小寒道:“皇后身体如何了?”
“回陛下,娘娘已经没事了,目下还在路寝小憩。”小寒紧随着刘彻的步伐在他身后边走边说。
“皇后晚膳可曾用过了?”刘彻穿过复道继续向后殿走去。
刘彻身形高俊颀长,走得快时步伐很大,小寒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后面。
“娘娘凤体虚弱嗜睡,还不曾用晚膳。”
说话间刘彻已经穿过了后园来到了椒房后殿,他环视着被四架朱雀十二碗铜灯照亮的大殿侧身问小寒道:“太主为何不在?”
小寒一路追着天子,刚赶到殿门口,有些小喘着回禀道:“回陛下,太主,太主守了娘娘一下午不食不休,刚刚被太皇太后请到长乐宫去用膳了。”
刘彻微微点头,这种为至亲至爱寝食难安的心绪他如何会不懂,若不然他也不会到这个时辰都不曾用过晚膳。
“朕进去看看皇后,你们不必跟着了。”刘彻说着便向路寝而去。
廊柱下守在路寝门边的大雪见刘彻大步而来慌忙伏地道:“陛下请留步,娘娘凤体太过虚弱,浅眠多梦,只怕陛下现今进去娘娘便睡不成了,还望陛下三思。奴婢多嘴,请陛下恕罪。”
刘彻本是急于进去看陈娇,他早就想好了今晚谁若再敢拦他他必定将那人治罪,就算是大长公主拦着都不行。说到底这是他的未央宫,他今晚有备而来,卫青带领的禁军卫队就在椒房殿外待命,大长公主要是真敢拦他他就算得罪也要用点强硬的手段。
可是听了大雪的话,看着她跪在门面伏地磕头,句句诚恳,无比坚定的刘彻此刻竟然犹豫起来。
大雪见天子踯躅不前面带郁色赶忙继续劝道:“若不然奴婢们伺候陛下先用晚膳,待娘娘醒了陛下再入内探望,岂不两全。”
刘彻从不认为天下有哪个宫人配得上跟他讲条件,可是想起陈娇当时疼痛脱力的样子他最终压下了立刻进去见她的强烈*,轻出一口气冷声道:“你可知皇后晚膳要进什么?”
大雪怕激怒刘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奴婢听御医令吩咐,娘娘除了服药只进粥羹。”
刘彻想了想又问:“晌午那红枣薏米的羹她可曾用了?”
刘彻今日特意询问过御医令红枣薏米羹是不是造成陈娇身体不适的食物,得到否定回答他才松了口气,否则这半月有余岂不是他亲手害了陈娇。
大雪今早亲眼看着天子为皇后熬好红枣薏米羹,只是后来皇后忽然腹痛难忍,所以这碗羹就没有吃。
如今天子问起来大雪虽然害怕却也不敢不照实回答:“禀陛下,早上的羹……娘娘腹痛难忍,除了药今日都不曾用其他饼饵羹汤。”
出乎她的意料,最近一贯脾气极差的天子并没有发怒,只是微微颔首道:“既如此你吩咐人准备食材,朕在这里为皇后重新熬煮便是,皇后若醒了也好吃点东西。”
红枣薏米羹熬好不多时陈娇便醒了过来,她的腹痛下午便已经缓解消散,不过是身体虚弱嗜睡,这个时候醒过来灵台清明精神也好了很多,小寒问她是否进食,陈娇便点头应允。
刘彻闻听陈娇愿意吃东西心里也很高兴,这一次他要亲自将羹送进去,一定要看着她吃下去。
陈娇靠在软枕上看着走进来的刘彻一时间没有想到他会出现,怔怔然有些发愣。
刘彻并不多话,走到榻前的席位上跪坐下来,九碗灯火下跳跃的火光将他本就明亮的黑瞳照的如曜石般光亮。
“你为什么会进来?”陈娇看着刘彻,眼神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冷却下来,语气里也多了一分抵触和敌意。
“朕来看你。”刘彻神色自如,从曹小北呈上的托盘里拿起黑底红边的漆器羹碗,抬起眼睛看着陈娇平声道,“红枣薏米羹,你今日没吃。”
“我想不想吃。”陈娇看了一眼刘彻手中的羹冷淡的回答。
刘彻见她没有动,取过银匙舀起一勺羹道:“朕喂你。”
“不必,我说过不想吃。”陈娇不为所动,充满警惕的看着刘彻,“请你出去。”
陈娇只要看到刘彻就会想起那场滂沱大雨,想起她在雨中失去的孩子,她现在情绪不稳深怨刘彻,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他,如可以她甚至想把他赶出去。
“一直空腹服药对你身体恢复不利,你吃半碗朕就出去。”刘彻将那勺羹送到陈娇唇边,只等她启唇将羹汤服下。
陈娇微微后倾远离那勺羹然后扬起下颌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冷声道:“请陛下出去,臣妾现在不想面圣。”
面对陈娇的拒绝刘彻情绪很平静,他将银匙向前送了送,非常镇定的说:“你吃下去,再跟朕讨论想不想见朕的问题。”
又是这种让人厌恶的自以为是的态度!陈娇心中忽然升起无名的火气,但她也没有发作,无视眼前的银匙却伸出手接过了刘彻手中的羹碗。
刘彻有些吃惊陈娇的动作,但下一刻他已经因陈娇的行为完全愣住。
陈娇将羹碗拿在面前,然后反手倒扣,当着刘彻的面将温热的薏米羹全部倾倒在了榻前。
“第一,你送的东西,我不想吃也不会吃。”陈娇把空碗递给刘彻,眼睛直视着他的黑瞳,她眼底燃起了叛逆的快意,报复性的微笑盛开在苍白而绝美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轻狂美丽:“其次,我也不想见你。”
刘彻回神后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他没有对她说话,接过那只空碗优雅的将银匙放在碗中然后看着陈娇却对身后的曹小北淡声道:“再去盛一碗拿来。”
陈娇微微蹙起眉心,看着曹小北出去后又将目光投在刘彻的身上。
刘彻表情不变无怒无火,他忽略了陈娇的冷视,闲适的看着榻上百子千工的绞绡帐,似乎在欣赏那些绣工精美栩栩如生的嬉戏孩童。
他不言不语,陈娇也不想多说,她闭上眼睛只当眼不见为净。
曹小北很快就托着热气腾腾的羹回来了。他刚才眼看帝后一言一语针锋相对,不知何时就要闹起来殃及自身,只觉头皮发麻心神不定,跪地将托盘举过头顶呈在刘彻面前小声道:“陛下。”
刘彻抬手拿起银匙轻轻搅动着薏米羹,热气更快的从碗中腾起。
陈娇斜视刘彻道:“你难道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你的东西我不会吃。”
刘彻丝毫不受陈娇的言语影响,垂眸继续搅动着那晚热羹语气不变:“阿娇,你嘴上说不吃,可是朕的羹你不是已经连着吃了十几日了吗?今天再来拒绝朕,你不觉得晚了吗。”
刘彻的话令陈娇感到奇怪,她下意识的反问道:“你的羹?”
“小北,你让那两个主事的宫女过来,跟皇后说说。”刘彻一边搅动着薏米羹一边对曹小北吩咐。
刘彻虽然吩咐的是曹小北可他的话分明是说给站在一边的大雪与小寒听的,二人被天子点名只得上前跪下,小寒回话利索,于是抬头向陈娇禀道:“回禀娘娘,这些红枣薏米羹其实,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陛下每日在后殿内花费一个时辰亲手熬制的。”
陈娇哑然,惊愕的看向刘彻。刘彻仍旧在全神贯注的搅动着热羹,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今日晌午陛下为娘娘熬好了羹却正遇娘娘腹痛,这两碗都是方才陛下在娘娘小憩是为您重新熬制的。”
小寒受堂邑侯嘱托绕开大长公主私下让天子探视皇后,这才有了那晚黎明时分刘彻在路寝探视陈娇之事。她心里很清楚堂邑侯一直都希望皇后尽快原谅天子,而大长公主既然默许天子代替她为皇后熬羹也就证明她也希望帝后尽快和睦,小寒是堂邑侯府的家生奴婢,无论是维护侯府利益还是为皇后着想她都会尽力劝和,况且这一次她也只是说了实话。
小寒的话说完殿内便鸦雀无声,陈娇攥紧了手中的锦被,失去血色的唇抿成一线。
“好了,已经不烫了。”刘彻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再次响起,陈娇抬头只见他微含笑意的双眼,“还是朕喂你?”
陈娇虽然有些动容却没有妥协,语气依旧冷硬道:“不必,我说了,我不想见你。”。
“朕也还是那句话,不想见朕,就把这个吃了,朕就走。恩?”刘彻端着漆碗伸向陈娇。
陈娇忽然猛地伸过手去,想要故技重施夺过漆碗倒掉羹汤,却被刘彻一把捉住了手腕。
“阿娇,朕一直都在纵容你,所以朕想你大概忘了,朕除了是你的夫君之外还是大汉的天子。”刘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语气依旧平平淡淡神色自如,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只是他的话语里却充满了□□的威胁,“卫青带着御林军就在外面,你若是把朕惹急了,朕会把椒房殿伺候的所有人都关起来,谁敢拦着朕朕就摘了他的脑袋,无论是谁,你信不信?”
陈娇充满愤怒的瞪着刘彻,她想要抽回手无奈病中无力,刘彻只用了两份力气就让她无法挣脱。
“你到底想怎样?!就算是天子你也不可在我宫中胡来!”陈娇动了怒,声音虽低却充满了怒火。
刘彻弯弯嘴角,拇指轻轻在她腕上揉按,“生气了?朕没别的意思,你乖乖吃东西,朕就这一个要求。”
刘彻差一点就要心软放开她,他真的不想让她再生气了,可是他更不想永远跟陈娇僵持下去,他必须要让她重新接受自己,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所以刘彻硬下心来冷声道:“来人,让卫青带羽林郎进来,把椒房殿里所有的宫人统统拿下。”
内外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