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裯。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沿房走。
夜将中,鼓冬冬,更筹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怕。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瓦。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样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这种《叹五更》之类的民间小调至今在许多地方还流传,格式、曲调比较固定,然后歌唱者即兴往里面添加内容,有如陕北的老汉唱《信天游》。这位白姓的书生,看来是民间文艺的水平高于八股制艺,魏忠贤一听,觉得自己更加凄凉,真的生不如死,便真的“自挂东南枝”,悬梁自尽了。
白书生用小曲为魏忠贤催命后,更多反映魏忠贤残害忠良的文艺作品很快就冒了出来。魏忠贤死后才半年,民间就开始流传话本小说《警世阴阳梦》,随后有《峥霄馆评定新镌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新镌魏监磨忠记》。杨涟、左光斗等被阉党害死的官员平反昭雪后,《杨大洪先生忠烈实录》、《周吏部纪事》等纪实性文学大为流行。同样,舞台上的伶人也不甘寂寞,很快就创作了大量反映天启朝那段惨烈历史的戏曲,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道:“魏党败,好事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庙场台,观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据他回忆,扮演杨涟的演员一上台,底下的观众大呼:“杨涟!杨涟!”不知道扮演魏忠贤的演员卸装后,会不会像当年《白毛女》中演黄世仁的演员那样,差点被观众一顿臭扁。
魏忠贤刚刚倒台,就有那么多鲜活、生动的小说、纪实、戏曲出现,一方面当然反映民心向背,大家痛恨魏忠贤等阉党,这类题材才吸引眼球;但另一方面可看出明代商品经济是很发达的,尤其是文化市场十分活跃。
报大明知遇之恩的太监(1)
大明从洪武帝建国之初,就三令五申要求后代子孙防止太监之祸,可明朝太监专权甚于任何一个朝代,大明成了一个“太监帝国”。
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是崇祯,那么最后一个太监则是王承恩。王承恩的权力,不如他的前辈王振、刘瑾、魏忠贤,他之所以青史留名,完全是在崇祯成为孤家寡人,没有一个大臣来勤王时,他陪伴皇帝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皇帝死后,他也自杀了。
大宋末年让士大夫代表陆秀夫完成的事情,到大明却让一个太监完成了。
这可能是冥冥中历史的无情之手在左右着,大宋文官地位空前,陪皇帝死的自然是文官;而大明太监地位空前,那么就让太监陪皇帝死吧。
前文《崇祯帝身边的“陆秀夫”呢?》,我分析无文官陪同崇祯上煤山的原因,有人认为我太片面,并举出一些李闯进城后,大臣全家自杀的例子,以及清入关后,东南一带多死难之士。这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李闯进城,大臣自杀大多数不是为了殉国,事实上李闯围城时,他们有的是机会去保卫皇上,崇祯敲响召集百官的大钟,无人响应便是很好的说明。李闯进城前一些人自杀是害怕被流寇侮辱,个人的名节比皇帝的生死重要得多。李闯进城后,大肆勒索留城观望的大臣和太监,使旧政府那些本来对新政权抱有希望的高层人士失望,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一例。至于东南沿海的缙绅士大夫打着大明的旗帜,反抗清的入侵,更多的是保卫一种文化,保卫他们心目中华夏对狄夷的心理优势。试想如果清不入关,李闯如刘邦、朱元璋那样,能通达顺变,大顺军南下江浙一带,还会碰到对清那样激烈的抵抗吗?
大明王室和历代王朝一样,他们统治天下必须依靠稳定的科举制度培育出来的文官集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牧民之事,哪怕皇帝再能干也不能都自个儿完成,必须假手其他政治精英。可是,大明王室和文官集团之间的关系又是空前紧张。
要利用文官集团,又要防止他们手揽大权,这是明朝开国以后,皇帝碰到的最大矛盾。人毕竟不是计算机,输入一个指令就能搞定。所以洪武帝要废掉宰相,使任何文官都不可能成为政府首脑,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都由皇帝一个人担当。他以为这个措施就解决了权臣控制朝政的大难题,可是他忘了他不可能克隆出无数个和他一样的后代,有杀伐决断之才,又有勤勉政事的敬业精神。大明的混蛋皇帝比哪朝都多,这些皇帝特点都一样,不敢信任文官。即使那个被张居正手把手教育成人的万历帝,害怕张先生,又拿他没办法,张先生死后便狠狠地报复,出了多年憋在心中的鸟气。
文官集团是一个有着共同职业规则和行为规范的利益集团,大体说来,他们都是前赴后继地要用“尧舜”这类标准作绳子,捆住皇帝,皇帝也是人,当然不肯就范。于是就出了很多招数,有嘉靖帝为了给生父母争取政治地位的“大礼仪”事件,嘉靖帝是软硬兼施;也有正德帝这个混小子干脆破罐子破摔,任你文臣如何说,我玩我的;也有万历帝那样消极抵抗,整年隐居深宫不见大臣,眼不见心不烦吧。
要防止像唐代那样,武将拥兵自重,宋代皇帝便扬文抑武,让文官来治军。可文官治军久了,难道就不会拥兵自重吗?问题又出来了,明代的皇帝也担心这个问题。那么来抑制文官集团的,能仰仗的只能是皇帝的私人代表——太监,以及假手太监管理的特务。
所以,洪武帝在设计制度时,就留下了不可能较好解决的矛盾,既要防文官又要防太监,怎么可能呢?两大集团总得依靠一头,大多数明朝皇帝,当然觉得服侍自己起居,深谙自己喜好的太监,比那些动不动就引用孔孟之说的文臣们可爱得多。——而且他们至少没有后代,专权、干政也就是自己威风,很难想到为子孙考虑而起篡位的念头。因此太监专权是大明政治制度运行逻辑下的必然。
咱们再说说崇祯皇帝,他比起自己的父兄来说,算一个兢兢业业的皇帝了,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亡国之君,为什么总碰上亡国之事呢?流寇蜂起,士林道德沦丧,东北胡人侵扰。他这是在替祖宗还债呀,亡国的种子,不是一两天前种下的。他也知道太监的可恶,即位不久就清徐了魏忠贤,清理了群阉,天下士人为之鼓舞。
可是,崇祯刚愎自用,生性多疑,疏远了太监并不意味着他信任文官集团。他一直认为文官多是贪污腐化不效忠朝廷的人,——这个判断没大的错。可在天下板荡之时,你不信任这些文官,谁给你办事?袁崇焕之死,从根子上来说是崇祯帝对文官集团的不信任造成的。崇祯清洗太监势力后不久,他又开始重用太监,没办法呀,不信任文官可总得有人替皇帝办事,崇祯帝是很难跳出这样的历史循环。至死崇祯帝还在抱怨文官集团:朕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如果真的是群臣亡了大明天下,根本原因又出在哪里呢?
王刚在《江山风雨情》中,把太监王承恩演得狡诈而又仗义,对皇帝忠心耿耿。
这个形象我倒觉得不错,并非所有的太监被割了那东西,就立马变成坏人了,司马迁不也是被去势吗?生理上的损害带来心理的阴影是肯定的,但凡事不能绝对,太监之祸首先是源于制度之祸,而太监内部和文官集团一样,有忠有奸。比如永乐朝的郑和,万历朝的冯宝,泰昌、天启时的王安,算比较忠诚的太监。
王承恩与皇帝一起自杀,让人对他多几分带有悲凉的敬仰。好歹他用死,替三百年中成千上万的太监报了明室的知遇之恩。
太监揽权的底线(1)
明朝的宦官,扰乱国政,危害极大。但和汉、唐的区别是,他们再兴风作浪,也很难反仆为主,控制皇帝。除了那个实在太昏庸的明熹宗外,他们几乎成了魏忠贤和客氏的傀儡,其他皇帝都能掌握主动权,再飞扬跋扈的太监,也只是皇帝放到天上的一只风筝,线还攥在皇帝的手中。
这个结果之产生,我以为重要的原因是,明朝的皇权相比较前朝,实实在在得到了加强,无论太监怎样牛气冲天,在朝廷里总预备着由一些文臣组成的“反对党”,皇帝既然能用太监来牵制文臣,打压文臣的气势,同样能用文臣或其他太监来预防大权在握的太监的“越线”。
那么,太监揽权的底线在哪里?底线是忠于皇帝,无非分之想,做到这一点哪怕再气焰嚣张、臭名远扬、贪污腐化,皇帝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果可能危害到皇帝本身,皇帝会毫不犹豫地收拾他。既然狐假虎威,狐狸必须只能是老虎的跟随,尊重老虎的权威,如果想操纵或代替老虎,老虎可能不用自己动手,只要一声长啸,丛林里其他动物,就会积极扑上去,收拾这只狐狸。
武宗正德帝够荒唐了吧,他在位时,刘瑾之专权,一点不亚于魏忠贤,而且表面上的蛮横霸道,对文臣的凌辱,和魏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不说他贪渎,这点毛病在皇帝眼里算不了什么,就说他毫无顾忌地侮辱文臣的人格,已十分不可想象。文臣的人格尊严已经被皇帝任意践踏,比如廷杖,文臣们认了,谁叫人家是万岁爷,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呢?可刘瑾一个太监,侮辱众文臣的手法比皇帝还过分,情何以堪呀。
正德二年(1507年)三月,刘瑾召群臣跪在金水桥南,宣示奸党的名单。这个名单吓人一跳,内阁大臣包括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则有韩文、杨守随、张敷华、林瀚,六部的郎中有李梦阳,主事有王守仁等四位,翰苑词臣有检讨刘瑞,科道则有给事中汤礼敬等十六位,御史则有陈琳等二十五位。《明史》说这些人“皆海内号忠直者也。”魏忠贤还只能借助一部分文臣打倒另一部分文臣,而刘瑾此举,简直是和天下大多数文臣为敌。王守仁被他派人追杀得无处藏身,不得已在浙江伪造跳水自杀的现场,躲到了贵州龙场驿,才避免一死。等刘瑾事败后出山,建立了平定宁王叛乱的不世功勋。
《明史》说刘瑾“权擅天下,威福任情”。最过分的一次是,某位文臣用匿名信的方式,斥骂刘公公的所作所为,刘瑾矫诏让百官跪在奉天门——今日天安门下,晒毒日头。而刘瑾站在旁边大声呵斥,太阳落山了以后,把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收押到监狱里。主事何■、顺天推官周臣、进士陆伸等几个文弱书生,大约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竟然中暑而死。刘瑾的暴虐混账,连他的同类都看不惯。太监李荣送冰镇西瓜给文臣们解渴,另一位太监黄伟则对众位下跪的大臣说:“书中所说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挺身出来自己承认,就算死了也不失为好男子,奈何连累其他人?”这两位太监的言行说明他俩良心未完全泯灭,可刘瑾很生气,勒令李荣闲住,将黄伟发配到南京。
这样一个恣意任为的王八蛋,正德皇帝毫不干涉,没准他还庆幸刘瑾帮他收拾那帮让他读书、让他好好呆在宫里的文臣。但再荒唐的皇帝,也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刘瑾关系紧张的另外一位大太监张永,被文臣们争取过来,开始在正德皇帝面前上刘瑾的眼药。
张永把皇帝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对皇帝根本不说刘瑾如何贪赃枉法、如何欺凌大臣,而是说刘瑾要谋反,要篡位。可少年皇帝正德说天下任刘瑾去取。他本来就不喜欢皇帝这个职业,只喜欢享乐。可张永再加一句,刘瑾取天下,将如何处置陛下?再荒唐的皇帝这时候也会明白,自古权臣登基,其他投降的大臣基本上没性命之忧,而被废黜的皇帝一定会被害死,不这样做,新皇帝坐江山心里也不踏实,曹丕和朱元璋都是这样干的。
正德帝总得怜惜自己的生命吧,于是和张永进行周密布置,不费吹灰之力就逮捕了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太监。本来不要他的性命,只是让他谪居凤阳,可是抄家时抄出伪造的玉玺一枚,还有出入宫禁的令牌以及铠甲、弓箭等违禁物品。又发现刘瑾常常不离手的扇子,里面藏着两把锋利的匕首。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正德帝大怒,命令凌迟处死。
从被瓦剌俘虏后通过“夺门之变”而复辟的明英宗,对两个极其倚重的大太监王振和曹吉祥的态度,就更能看出太监专权的底线应当在哪里。
王振这个人不同一般的太监,他书读得不错,英宗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伺候在左右,英宗是个很重感情的皇帝,对他一直很敬重,对他称“先生”而不直呼其名。因此王振得以专权,跋扈非常,对不顺从他的大臣也打击报复,但他没刘瑾那样混账。正德十四年(1519年),他撮弄皇帝亲征瓦剌,身履险地。本来最开始的方案是出紫荆关,到王振的老家山西蔚州,巡视他的故乡,这对为人臣者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如果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土木堡之变”。但这位飞黄腾达的王公公对故乡很是爱护,他担心御驾一去,扈从如云,会蹂躏当地老百姓的庄稼——那时候大多是白白地伤了庄稼,没什么国家赔偿一说。因此临时改变主意,让皇帝改道宣府,才酿出大变,连累皇帝做了俘虏,他自己也死在乱军之中。照理说对这样的罪魁祸首,皇帝应该恨不食其肉寝其皮才是。可英宗不但不怪罪王振,复位后还十分怀念这位王先生,命令祭奠王先生,招魂以葬——因为王振尸首早就找不到了,并让其灵位进智化寺,赐名该寺为精忠祠。智化寺是王振得势时修的,史称“穷极土木”,至今还在北京的大雅宝胡同附近,成为明朝建筑的典范之一,其屋顶藻井工艺之精美,世界闻名。这个大太监还算是给后人留下点不错的遗产。
另一位大太监曹吉祥原是王振的部下,和石亨等人策划,发动“夺门之变”,迎接英宗复位,这样的功劳怎样说都不过分,因此受到了重用。但他气焰嚣张,令朝野侧目。经过人生巨变的英宗,更懂得江山社稷的重要性,比青年时稳重多了,因此对那些复辟功臣的放肆渐渐有所警觉。石亨事败后,曹吉祥也感觉到危机,他想到的不是消极避祸。对于英宗这样一位有情有意的帝王来说,这样的功臣只要不轻举妄动,平安养老是没问题的。但曹吉祥想到了冒险,他的养子曹钦是带兵的都督,曾经问过手下的门客冯益:“自古宦官的子弟有没有当皇帝的?”这个马屁精门客脑子转得真快,随口就回答:“君家魏武,其人也。”说的是魏武帝曹操,曹操也是宦官的养子,而且是同姓。这下曹钦心动了,决意造反。历史有时候很有意思,同姓、同为宦官子弟只是巧合,曹操的儿子曹丕当皇帝前,曹操父子经营了多少年?再说此时的大明不是当初的汉朝,英宗也不是献帝,而且他们父子俩,谁有曹操那两下子?曹钦带兵攻入朝房,杀死几位大臣,但失败的命运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等待曹家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