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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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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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有这个香油,他还不于?闹得可不像样儿啦,全苏家屯,我的地户都反边啦,前
天,我们的二管事,他人可也是暴一点,可是让他们打得界青眼肿呵!我们二管事
可也没灭了咱们老丁家的威风,操起家伙就把李花子的腿给打折了,完了跑到区上
就送案①。把几个挑皮的都押起来了,你想这还有王法了吗——都是大山那小子啜
咕的,他姓黄的,到老心不甘,总觉着,咱们老丁家……”三奶刚说到这里,便打
住了,生怕说到黄家和丁家的悲惨的历史来,而引起了丁宁的不愉快的痕迹。

    ①送案,即送到衙门打官司。

    但是,丁宁却不理会这个,他只十分注意地吸取三奶所吐出的每一个字的意义。
    “你想这年头让他们姓张的一老一小②,就把人坑了,一个清丈,就把人支出
多少钱去?那还有你七叔清丈委员,报的一半的减则③,还是这个数目!”老奶举
起一只手来,“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昨天恤金钱又发下来了……”

    ②姓张的一老一小,指张作霖和张学良。
    ③减则,清史土地时好地报成坏地,以少缴捐税。

    “呵,呵,是的是的!”
    “你快把他斥退了吧,我给你保举一个有很有派的。”
    “好,三奶吃菜。”
    “你的酒凉了吧,小三,你给斟酒,好像喝你的似的,总舍不得斟!”
    “不,我不能喝,一口也不能喝了。”
    “得了,二少爷——你没看我妈骂我,好意思让我出丑。”三十二婶说完了得
意地向小凤一瞥,小凤这次却真的没看见。
    二十三婶非常鄙夷似的把嘴撇一撇,但是一阵恶心,她连忙在那里稳住,一动
也不敢动,脑子里起了异样的昏眩。
    依姑心里觉得小凤很可怜,心里感到哀伤,便对丁宁很热烈地说:“丁宁呵,
你还没喝我一盅酒呢?”她说完了,满眼的希望的光都罩定在丁宁的身上。
    丁宁不忍回拒地长吐了一口气,便笑着说:“好,好!”
    “也吃三奶一盅!”三奶夺过来他刚饮完的盅子就又满上。
    “这回一定不能喝了。”丁宁开始鄙夷自己的薄弱,为什么今天会喝了这么许
多不情愿的酒呢, 我又不是会喝的。这是我血液里所流荡的遗传性的decadente感
在这里蛊惑我吗,这是一种高度的感情的不自然的侈纵吗?真是无理性的低级活动
呵!
    可是三十三婶却趁他冷不防,向他口里一灌,酒液,一半流进口里了,一半落
在衣襟上。因为三十二婶计划之一,就是让他多喝酒。
    丁宁立刻恼怒起来,拿起盅子向地上就掉,依姑过来握住他的手,“来,依站
给你擦。”同时又用很美感的眼睛来使丁宁温顺,意思多半是流传着“不理她,咱
不理她,好歹她还是个婶子”的劝慰的意思。
    小凤现在的眼睛又抬起来了,她非常愉快并赞许丁宁能给三十二婶以如此伟大
的难堪,这一对照,自己方才所忍受的冷嘲,似乎都已不算得什么了,她虽然不好
意思,对着故意用装出来的纵笑来掩饰自己的三十三婶,遽即报之以冷笑;但是她
却有十足的勇气又看定在丁宁的脸上。
    真是使丁宁引起了真正的憎恶的感情了,现在他的恼怒的极峰点虽然已经被依
姑给转移了,不过他在情绪上还是非常地兴奋。他向四外一看,看见小凤正盯着眼
瞅他,他便像又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的半冷笑半得胜似的,自动地又斟了一大盅,
目对着小风满饮了一盅,此时,他自己似乎也已经沉醉了,他并不了解他自己是在
作的一些什么。
    小凤微微地红着脸,用着上边雪白的牙齿咬咬唇边。
    丁宁报复性地大笑着,“三奶我搀着你,走,咱们上东屋,二十三婶,一会我
过来看你。”
    二十三婶并不回答,还在方才站的地方站着。
    晚香,从东屋窗外花的海送进来,困人的天气呵,那软人腰肢的无可排遣的季
候风呵。人倦怠着,人也兴奋着,人都秘密的有着要犯罪的冲动,人都不承认,也
都不敢真正的去正视这冲动,于是人都有点懒洋洋的。又何况是酒精似的绵软的情
绪呵!
    电灯光,轻薄地射在风琴的键盘上——一溜白牙似的对着人笑。依姑,哀伤地
感触地不经心地把手无力地放在键盘上,键盘也就梦幻似的跳出了一副和她同样的
气息的调子。
    萧在小凤的筍尖的手指旁边,不复再是枯竹了,枯竹通过了她的暖暖的气息,
似乎是拂出了一阵清飔似的篁籁,声音有的是呜咽。
    金色弦,心弦的颤跃呵,古意的打琴。
    从前,日俄战役时,留传下来的俄国流浪歌人的手风琴哪,在丁宁的手上,也
展开了他长久没有练习的疲倦的歌喉。
    “春月春花春满楼,春人楼上弄春愁,春花一夜飞春雪,春花春雪漾春洲,何
事春洲春杏水,春来端自向东流;流尽春光春不住,春人楼上弄春愁……”
    三十三婶沉思地微吟着一只调子,于是依姑的手,也吻合了这个歌词的调门而
改了调。
    “丁宁,你冷嫂还是那个样子吗?”依姑感伤地问,她想也只有像她冷嫂这样
的人才配添这样的调子。
    丁宁点点头。
    “唉,也该养养噢!”她并没说出口,声音在她脑海里呜咽,“叮是我又何曾
不是呢!”她的常常颦蹙的眉峰,又微微地逗在了一起……“不是春人寄怨曲,春
风能有几多柔,三月三十三春日,诗魂乍醒春悠悠,春去春来春不久,朱颜绿黛付
春流……”飘忽的声音也随着唱了。
    泪水在她心头蕴着,她竭力地自待地把声音放低,伯颤声传了出去。
    这一幕,似乎对于这屋子里的主人都太熟习了,于是氛围立刻触动了哀凉。
    风像透不过气来地吹进了三十三婶的心,她非常的扰乱,迷们,方才她刚作成
的一个错,当然也太由于她布置那计划太不能自持的心切了的原故,那幸而还算转
换得好,并没有对她进行的步骤,发生了深切的影响。但是,如今她本来想用这种
她自己并不十分了解的歌词,来逗弄出一种不可排解的季候的情怀,来如她所期的
啃啮一个人的心,可是意外的风琴却吹走了她方才所散布的有点要求兴奋又有点迷
惘的气氛了。这在她是不允许的,她低低地向自己骂了一声——
    “哎,丁宁,你不是会跳舞吗?”三十三婶高兴得像一只小鸟似的跳到丁宁的
跟前,拉着他的手便嬲着他跳,一对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充满了希望和迫逼的光。
    “那不行,要是和三奶跳还行。”
    “——你三奶这一辈子也不会那摩登了。”依姑懒懒地又好像是哀怨自己。
    “三奶不摩登,有这样摩登的孙子就行了。”三十三婶很怕低落了情绪的发展。
    丁宁对于这种拙笨的献词,感到奇异的好笑,他又勾起了方才三十二婶所给予
他的丑恶的印象,他想我真的就能容这样的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吗?分明的,三年
前,那更丑恶的一幕,使他更感到恚愤的一幕,又在他的眼前一闪。他向她明确地
凝视了一眼,好像是用解剖刀来解剖开她,看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构成了这么一
个奇异的可恶的构图呢!他极度地憎恶,为了要制止这种不合于他的戏谑的开展,
便用一种冷峻的含有十分压迫性的口吻——
    “可是的,三十二婶,三奶说向你通融!”
    “什么事呀,向我通融!”
    小风正吹着萧,噗嗤地笑了,但是她刚笑完了,她又自悔
    丁宁憎恶地向三十三婶注视着,想要撕碎她!
    “呵,我知道了。”三十三婶妩媚地向他看了一眼,意思里是:你看你,何苦
就这样的脸急,唉,你倒听我说呀。“我今年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去了,你十三叔
打着骂着向我要,说什么人家的人都是老丈人的一句话就当了东边道,我这个连运
动官,都豁不出来拿钱。”
    丁宁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我不问他东边道西边道,我问的是钱。”丁宁说到
“钱”字,自己就有点刺耳。为了他对于钱的极端鄙夷,就连那种“钱”的发音的
方法一他都觉得有无限的浅薄,无限的难听。而这次,偏竟为了它,他要向一个素
所鄙夷的人来启齿来通融,这在他真是大感于难以忍受。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和我侄子诉诉苦,我向谁去诉去。”
    苍蝇,蚊子,臭虫,丁宁在肚子里向她的无耻,掷尽了严刻的恶骂。呵,真是
出奇的无耻呵。
    小凤停住了萧,便跑出去了。分明的,好像在这屋里有一种奇异的气息在压迫
着她了,在处处的使她窒息,使她一时一刻的都喘不出气来,所以她只有跑了——
一会儿;依站和其余的也渐渐地装作很自然地退出。
    三十二婶向着小凤的背影露骨地睐了一眼,便连忙地改了口风:“行的,只要
我能,不过……唉,丁宁,我的心是怎样的乱……呵,等我想想呵。”
    “马上——两万!”丁宁完全出于压迫。
    三十三婶向他嗔怨地瞅了一眼。
    “马上。”丁宁又重复着,“你说准,要借就借,要不借就不借。”
    三十三婶又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里膨胀了一种祈求的越轨的焦切的颜色。
    “得,丁宁——”
    “两万——就拿来!”丁宁的口吻愈加严刻了。
    “两万,就拿?哎呀,先生,天上不下钱,地上不长钱,我——腰里没钱,您
先生马上两万块钱,哎,钱钱钱,让我到那儿去弄钱!”三十三婶的目光,透出来
无限的娇艳,她款款地站起,立在丁宁的前边,好像是准备些什么。
    “反正我也不打莲花落,两万块,明天见。”丁宁说着就往西屋走,想去看二
十二婶去。
    “不行,丁宁。”三十三婶的眸子兴奋地燃烧起来,叉在门槛上拦住他。她那
微微的有点儿颤动的小嘴,吃力地在想透露出一句久想要说的,但是依然又被她吞
咽了的话,只是用一双火热的秀媚的眼睛在丁宁的脸上打转。
    终于她又用一种委婉近于低诉的那种声音,趴在丁宁的脸上,喁喁地说:“你
打那么容易的呀。说两万就是两万,也得跟人家说小话①去呀……”

    ①小话,即好听的话,恳求的话。

    “你也别跟着人家说小话去了,我也尝过说小话的滋味了,愿意就即刻拿来!”
丁宁说着就向外走。
    “丁宁,丁宁——”三十三婶竭力地扯住了他的手。
    她的被激荡的热情震动得像两朵鲜花似的眼睛,恼恨地嗔怪地望住他。
    “你干脆说罢,明天,两万。”丁宁生气地一甩手。
    三十三婶的睫毛掩注了两滴水的眼睛,目光含羞地向脚下望着,两只瘦小的脚,
在地上很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眼光又脉脉地从睫毛的帘子里钻出来,在丁宁的脸上
只一溜,便有意味地笑了。
    丁宁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向西屋走去。
    二十二婶正躺在炕上抽烟呢,脸庞的桃色,因为烟的燃烧而更加娇红。
    一杆烟枪,一架肺病的残髌,这个已经足够说明她给予丁宁的印象。
    她把眼皮很温和地向丁宁看了一眼,便又抽烟。
    好像她有兴致把烟多抽一点儿似的。
    领儿没怎样结,露出她颔下的一部分,身上的花毡很马虎地搭着。
    回想起他对于这广大的草原的慈悲的哀悯,于是在他的心底便唤起了深厚的同
情,他觉得他应该随时随地去同情那些被损害了的,被压迫了的。
    但是,当着他看见她的已经被火给烧焦了的拇指和食指,他引起了一种只是对
着涂满了棕色的画布的终日的欣赏一样的乏味的与不可爱。但是终于他觉得这一颗
被病害了的善良的灵魂,是比那三十三婶那样健康的人,是富有着人的意义的呵,
于是他很无嫌恶地点点头。
    看着她的吃力地捻着烟泡,丁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倚下来给她烧烟。
    “哎呀,你看你儿子给你烧烟哪!”
    是三十二婶抽冷子走进来,看见了丁宁正在给她烧烟,起初好像很惊讶地一瞥,
但随即就很安详地也倚在炕上来闲搭搭。
    二十三婶很满足地笑了一笑,很淡然地说:“不放心哪——”很显然的,这几
个字是故意说出来的,但是因为不愿意太露骨了,于是又用一些温软的调子,轻轻
地抹去了原来句子的真正的立意。“——怕你二侄子烧了手指头罢?”可是当腰偏
要留着一个闲裕的时间,足够人去抢酸的缝儿。
    “只要是丁宁,才不会烧了手呢。”三十二婶不甘正面接受,轻轻地矜持地滑
了过去。
    “可是呢,姐姐!”三十三婶也和丁宁一般地趴在炕沿边上,像小孩似的和二
十二婶黏舌,“我已经给你吊好了一身紫貂仁的外衣了,前天侯大叔到哈尔滨捎去
的。”
    “蒙着夏天就作冬衣呀。”
    三十三婶像似害羞似的把手蒙在脸上伏着身子咯咯地笑:“姐姐,我望事都是
望个长呵。”
    “唉,我是望不了长了,我是有了早晨没后晌……”也没对谁说,只是把眼睛
痴痴地望着空落。
    “姐姐,你不知道我小心眼,夏天天长,手工钱又贱,而且又是俄国人的手艺,
比奉天的是样儿。”
    “唉,就算我穿了,好,作上了也好,作好了压箱底。”
    “姐姐别净说那话。可是呢,王三奶奶后天办寿,我想把我的那幅金红帐子送
给她。”
    “行呵,你就去了罢,别问我,我不知道。”
    “还有小兰过礼,咱们送点啥,也好遮遮眼。”三十三婶极力地搜索几个具体
的题目,好来证明此来的目的。
    “那都好办哪,你随便点对点对就成了,只是七姑娘那里挑肥拣瘦的——你把
我那副包金镯洗个澡,也就算顺过大流去了。”
    “可不是吗,这年头儿赶的,谁的手都不阔绰,让妈随,妈又不随。人家看不
见是官中手紧,都说我们年青不懂事,把个老礼都错过去了。你才一冷神,他那就
说出话来了,其实那几门子人情是正经的,还不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
作揖的姥姥,一辈子就等着你这份人情来发财呢,哼,什么叫人情排场……哼,丁
宁,你又笑我,这是实情。”
    “好姐姐,也可怜见分派分派我,我这个落伍的心眼就调不开这个闩。”
    “去罢,别尽黏蛇似的揉搓人,不知道人家一夜一夜的没眨眼,够多难受呢。”
    “姐姐,好意思,就让我栽个子,好姐姐,你要不出个主意,我就没个主腔骨。”
    “看你也不怕你二侄子笑话。”
    “我才就不怕他来笑话!”
    这时,等在旁边的陈妈,便趁着缝儿回:“奶奶,小爷醒啦!”
    “啐,这个坠脚星!”三十三婶便忙着出去了,可是又伸进头来,搜索什么东
西似的扫了一眼,便含着笑说:“丁宁,你不去看看你的——小弟弟。”
    陈妈这才又给二爷请安,退出去了。
    沉寂统治了全屋。
    二十三婶又抽了一口烟,似乎在烟的精力里已经生长出自己的精力似的,便很
有神志地,但是也很幽抑地迟迟地说:“自从那大的死了,尸首一直到现在还流落
在北京呢,我每一想起来就伤心,姊妹们混和了一场……唉,如今一我也就是旦夕
的事了。”
    “是的,只有这样的一片健康的大草原,个个的女人,才都得是痨病……。”
丁宁喃喃地自语着。
    “那有啥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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