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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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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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膝盖前挤了过来:“给你雪糕,快化了,你接好。”  
  雪糕早已化软流汁,一接,就从棍上脱落了。  
  “林虹,电影我不看了,我还有点事。”他说道。  
  “那……”林虹在黑暗中看着他。        
  “你看吧,我先走了。”李向南说着离了座,一个人走出了电影厅。  
  林虹跟了出来。  
  “我刚才和一个导演说了会儿话,他过两个月可能要上一部电影,等我拍完《白色交响曲》,他准备让我上他那部片子。”她不安地解释道。  
  “你去看电影吧,我确实是因为有事。”李向南边走边说。  
  “你是不是对我有看法了?”  
  “没什么。”  
  “我……”林虹想说很多话。有的说出来了:她为什么这样,她不得不这样,她想等看完电影再和他好好谈;有的没说出来。这些天被喧嚣的生活裹着往前走,她一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被动感,有一种来不及仔细审视的对自己的不满。天有些黑了,散步乘凉的人来回晃动。  
  李向南终于有些克制不住了:“我不喜欢你那样。”  
  “我怎样了?”她笑着看他,希望化解他的火气。  
  “一下变得那样世俗。看见你那样和人们说话,还有那样笑,我觉得不舒服。”他将心中的积火像快刀砍杀一样狠狠地发泄出来。  
  两人一下沉默了。天显得更黑了,电影厂大门两个球形柱头灯发着乳黄的朦胧光晕,出了它稀薄的笼罩,面前的马路田野就空旷黑暗了。村落远近闪着稀稀拉拉的灯光。  
  林虹站住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到了北京变得追名逐利,太庸俗了?……难道还要我像在古陵那样清心寡欲,那样更高尚些?”  
  他不言语。  
  “我是在为自己活着,不是在为别人活着。这就是我现在弄明白的真理。”她又说道。  
  李向南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林虹突然想到了李向南目前的厄运,自己怎么没把这放在心上呢?也突然如白光掠过一般看清了今晚他所受到的冷落和刺激。她的心一下温柔了:“原谅我,我……你还有什么火,就接着发吧……”  
    
 

第十七章   
  单人宿舍房间内灯光不明不暗。两人面对面坐着,弓晓艳在床上,童伟在藤椅上。一台小电扇在桌上嗡嗡嗡地来来回回摇着头。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老实交待。”弓晓艳紧紧地盘问道。  
  “我对林虹很感兴趣,只此而已吧。”童伟颠着二郎腿,垂眼看着脚尖说道。  
  “不许你和她来往。”  
  “我是这部片子的顾问,怎么能不来往?”童伟含笑看着弓晓艳。她很气愤,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单。可爱。  
  “我不许你和她暧昧。”  
  “那你放心,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君子,磊磊落落的讲话。可她要是爱上我,我就没办法了。”  
  “你就靠这一套勾引女人。”  
  “好了,别生气了。”童伟站起来,走到脸盆架旁准备洗脸。“我哪有那么坏,又哪来那么大魔力?老实告诉你吧,林虹对我相当淡然。只有你才看我好价钱。”  
  “别来这套好听的。”  
  “我不对你说好听的,对谁呢?我要用你的毛巾了。”  
  “不让你用,你愿意对谁说好话就对谁说去。”  
  童伟拿起毛巾在脸盆里拧了一把,擦着脸走到弓晓艳面前,“我也给你擦擦脸吧?看你气急败坏,鼻尖上都冒汗了。”  
  “谁要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弓晓艳夺过毛巾扔到桌上,“我问你以后还跟不跟她来往?”  
  童伟笑了笑,慢慢走到藤椅旁坐下:“你没有权力这样干涉我呀,你又不是我妻子。”  
  “我从第一天就和你说过:你对妻子好,我不嫉妒,也不管。如果你再和别的女人调情,我就不答应。我拿刀子杀了你。”  
  童伟看着弓晓艳微笑着:“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绝不会杀我。你厉害,可你又是顶顶善良的。你不知道我会看人?”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也是这样,她在床上,他在藤椅上,面对面坐下。“都说你特别会判断人,有的人你见过几面就能掌握他,是吗?”她问。她早就听说过他:有才华,小说评论都写得漂亮,特别得女人青睐。  
  “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呢?”他含着一丝挑逗。  
  “相信又不相信,你能看看我吗?”  
  他凝视了她一眼,她勇敢地迎视了他。微妙而丰富的交流。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什么意思,房间里充满了温暖诱人的黄颜色,他们怀着期望等着往下的发展,那结果是朦朦胧胧可以感到的。  
  “好,我可以判断判断你。你应该相信,我在此前对你一无所知吧?”  
  “是,我们刚认识。”  
  “最简单明显的就不用详细说了:你肯定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女性:精力旺盛;不甘寂寞;爽朗热心;愿意在大群体中生活,在群体中充当一个忠诚勇敢的角色,为了群体的利益去和别人争斗,是你特别乐于的;不愿意独往独来;如果给你戴几顶高帽子,求你办什么事,你会玩命地为人奔波;……”  
  “太对了。”弓晓艳惊叹了,“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的?”  
  “这些性格特点根据平常的言行举止就能感觉出来。你还想听我讲更深刻的吗?”  
  “听。”  
  童伟眯着眼打量着她,连同她整个房间的背景。她穿着件白底蓝点的连衣裙,鲜活动人地坐在那儿。床很干净却略显凌乱;桌上窗台上堆着各式化妆品;箱子半开着,拖露出几件揉皱的衣裙;床底下一溜鞋,最高档的皮鞋和过时的球鞋;墙角煤油炉上坐着一只铝锅,锅盖倒翻着;墙上一张她的大照片,想必是几年前照的,显得更年轻,但同时多了点现在没有的贫民气……童伟更深地眯上眼,目光恍惚了。在视觉的一片模糊中,他开始追踪着讲出自己的感觉:“我想说的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般熟悉你的人也不知道的——就是:你现在大概看不起你的家庭。”  
  “什么家庭?”  
  “就是你父母和你兄弟姐妹构成的家庭啊。”  
  弓晓艳有些呆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似乎想否认。  
  “别管我怎么看出来的,但我相信肯定没错。你承认吗?”  
  弓晓艳眨着眼看着童伟,没回答。  
  “你不承认就算了,我就不往下讲了。”  
  弓晓艳抿紧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我承认。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连我父母都不知道。”  
  “要不说我是天才。”童伟点着头笑了笑,“我接着往下说,我要说的第二个判断,就是你的嫉妒心很强,报复性也很强。有时候为了急于报复,连第二天都等不及。”  
  弓晓艳又震呆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对了没有吧?”  
  弓晓艳咬了咬嘴唇,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承认的。  
  “不愿承认?”  
  “我承认。还有什么?”她故作镇静地问道。  
  “我要说的第三点:你报复起人来,想得很毒,干起来却常常手软。你本性是非常善良的。”  
  “我不善良……”  
  “不,你很善良,我相信我没看错。”童伟非常诚挚地看着她,“而且,我猜测,你因为这善良肯定受过很多罪。”  
  弓晓艳低下头,眼睛模糊了。都以为她厉害、凶,都以为她终日快活,可谁真正了解她呢?  
  “我说得对吗?”童伟温和地问道。  
  “你接着说吧。”弓晓艳低声说道。  
  “我把窗帘拉上好吗?”  
  她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不易觉察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比你更坏的了。”弓晓艳说道。  
  “好了,别生气了,允许我把窗帘拉上吗——像去年第一次一样?”  
  “不允许。”  
  童伟开心地笑了,站起来把窗帘一点点拉上了。他走过去把弓晓艳从床上拉起来,吻她。她左右躲闪着。  
  “如果你真讨厌我,我就走了。”童伟说道。弓晓艳趴在他肩上不语。他停了停,温柔而坚决地扳过她的头,在她唇上栽下了吻。弓晓艳最初半推半就,含着微小的躲闪,但很快,被吻激发出的爱冲走了刚才的嗔恼,身体越来越酥软。一个天旋地转的吻。她娇小烫热的身体在他怀里冲动地起伏起来,双臂越来越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还发出几次痉挛似的抖动。童伟抱着她一点点向床上倒了下去。一切隔膜被逐层解除了。裸露的天地相合交融。云来了,即将化雨。  
  有人敲门。两个人停住了。  
  “别理他,等一会儿就走了。”弓晓艳低声说道,“把电扇关了。”  
  电扇的嗡嗡声停了,敲门声还是不断。听见有人说话:我刚才看见童伟来这儿了呀。再敲敲。  
  “怎么办?”童伟有些紧张。  
  “没关系,别出声。”弓晓艳小声说。  
  敲门声更响了:童伟,童伟。  
  “还是先起来吧。”童伟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衣服。  
  敲门声停了。一阵说话声,脚步声,人走远了。  
  “他们走了。”弓晓艳仍裸身躺着,手伸向童伟。  
  “别了,神经太紧张了。”童伟点着了烟,“穿上衣服起来吧,说说话。”他已失了兴致。  
  当童伟拉门从房间出来时,正好碰见一群人说说笑笑从楼道那边过来。  
  “好哇,童伟,干什么勾当呢,刚才他们半天找不见你。”被人群簇拥着的一个男人指着他笑道。  
  隋耀国,现在很叫响的一位中年作家。  
  送走李向南,林虹独自往回走。一个编辑正穿着短裤溜达,见到她,立刻很殷勤地上前搭话。林虹随便地与他边走边聊。迎面路灯下过来一个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林虹立刻想到这八个字),身旁的这位编辑立刻有些不自然,对“徐娘”赔着笑:“我正等你呢。”便跟着她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林虹不禁笑了笑。她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天下事也真有意思。很多关系并无政治上、经济上、法律上或任何其他方面的明确规范,却含着某种不成文的契约在内。因为是朋友,就要有难相帮;因为是恩人,就要报答;因为是情人,就要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互忠诚。  
  社会生活的智慧是不是就表现在对各种隐蔽的契约的洞察和剖析呢?  
  非常客气的敲门声,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让人别扭。她看了看表,都快十一点了,电影厂的人一到晚上都抽疯。  
  请进。她礼貌地说道。没有动静。她起身准备去拉门,门小心地被推开了。客气的笑脸——《白色交响曲》中的男主角,常家。“可以进吗?”他站在门口,礼貌地问道。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在温和地笑,但没有一根线条不让人腻味。眼睛似乎神采奕奕,鼻梁似乎很高,眉毛似乎很浓,但都像万金油一样,给人甜腻腻的感觉。  
  在电影中爱这样的人,真是对她演技的高难度要求。  
  “这么晚还不休息?”她亲切地问,决定在生活中就克制住对他的反感,训练自己的表演。  
  “这么早睡,岂不太玩物丧志了。”常家笑笑很认真地说道,在椅子上坐下了。这么热的天,也总是雪白的衬衫系在笔挺的裤子里,“你在看书?”他看了看床上的一大摞书。  
  “我还没看呢,别人刚送来的。”  
  “谁给你送的?”  
  “那你别问了。”林虹说。范丹林和童伟都给她送书来,这真是男人对女人表示好意最有风度的方式。也是最磊落的方式。  
  “噢,我问得唐突了,对不起。”常家典雅地点头道歉。  
  和这种人相处真是难受死了。“你说话这么矫情,文绉绉的,像二百年前的绅士,我可受不了。”林虹说着笑起来,真正开心地笑起来。她发现:最艺术的演戏就是真实的演戏。因为把对他真实的看法说出来了(虽然是玩笑似的),自己的心理、表情以及全身的肌肉、神经便都自然了。要不扭着劲,板着,很难演像。  
  常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惟有这一笑露出点真实劲儿,让林虹第一次不大反感,好像还是可以和他坦率谈点什么的。  
  “你演过几部电影了?”她问。  
  “三五部吧。不过,那些我都看不上,试试而已。”  
  “这一部呢?”她指的是《白色交响曲》。  
  “这一部仍应算尝试吧,既然他们一定要让我演。”  
  “你打算尝试多少部?”林虹问,她知道为争取《白色交响曲》中的这个角色,他曾千方百计地活动。  
  “托尔斯泰讲过,他《战争与和平》以前的小说都是试笔。”  
  “你又不是作家,怎么和托尔斯泰比?”  
  “道理是一样的。而且我过去也想过当作家,试了试,觉得还是搞表演更合适。”  
  “你的小说发表过吗?”  
  “……没有。”常家有些脸红,“我就没往编辑部寄,因为自己还不太满意。光发表有多大意思?”  
  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再谈下去,演戏还是到了拍电影时再说吧。林虹看了看对面的空床,快半夜了,卞洁琼怎么还不回来呢? 
  隋耀国充分具有知名作家的人物感。下了飞机,他一手提着皮箱,一只手臂搭着件衣服,潇洒地走过活动甬道,含着微笑与空中小姐告别,就像每个大人物一样。他一到机场候机楼大厅,便受到电影厂导演、编辑四五个人的迎接。他们热情地涌上来。他挺着伟岸的身子一一握手。那是自信的、有风度的握手。行李早已被众人抢着提上了,臂弯里这件衣服还要自己搭着,这样甩开大步蹚着镜面般光洁的水磨石地面走出大厅时,显得气派潇洒。是豪华的进口小轿车,电影厂内第一号车,导演说明道。他只是淡然地笑笑:太没必要了。同时舒服地仰靠在座背上,放松了身体,感到满足与享受。只有高级小轿车这样舒适的座椅,这样清凉的冷气,这样隆重的接待规格,才能使他产生这种心态。冯厂长要亲自来的,临时有事没来。导演们这样解释道,他又感到一种受到尊敬的满足。太惊动电影厂了,这样我下次可不敢来给你们写剧本了。  
  小轿车平稳地在夜晚的京郊公路上高速行驶。他颔首听着导演们争相介绍着情况。车窗外掠过着黑糊糊的田野,灯光闪烁的村落,一片片楼群,超过一辆又一辆大小轿车。一辆破旧的小轿车内亮着灯,很拥挤地坐着两位慈眉善眼的老干部和他们的陪同人员,看年龄外貌,级别不低。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这辆豪华车,目光中闪露出什么。他心中不无冷意地微微笑了。为他们感到寒伧,既同情又蔑视。你们不过如此,你们被抛在后头了,难受吗?历史就是不断有人没落,有人兴起。昨天是囚徒(他眼前浮现出东北劳改农场的号房),今天成新贵。这就是历史。他此刻并无多少感慨。除了写作时,他从不多回忆过去。过去的便过去了,他非常快地适应了自己的现状。他乘坐的豪华轿车射着雪亮的灯柱平稳地急驰着。它一辆又一辆迅速地超越着其他汽车,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他的全部优越感。每一次超车时,他都体会到这种优越感。他的身体和小轿车溶合为一,急速地追近一辆又一辆车,很有力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马力)从它们身旁超过去,车尾,车身,车头,把它们迅速甩到后面去了。他畅通无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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