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听,立刻感觉身心舒爽。
虽然,他心中能猜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但最起码,张越还是讲了实话。
不像有些人,明明做了,却要在他面前表演没有做。
譬如,那刚刚辞别的丞相刘屈氂和光禄勋韩说。
想起这两人,天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子,乃是他的亲侄子,更是他一手提拔的丞相,理应对他这个皇叔兼君父,忠诚到底。
韩说更是他的故友之弟,亲眼看着长大和扶持起来的亲信,本该对他忠心耿耿。
但哪成想,在公孙卿的案子里,两个人都不干净。
刘屈氂是行贿、送美女。
韩说是往来亲密,过从频繁。
本来这也没啥!
水至清则无鱼嘛!
天子也可以理解,毕竟,曾经公孙卿确实可以称得上权倾朝野,影响力甚大。
为了坐稳位子,与之有些往来是在所难免。
然而……
如今公孙卿事发,这两个家伙却都忙着撇清干系,在他面前假装与那公孙卿从无来往。
这是将他当傻子骗,还是当三岁顽童哄?
刘屈氂、韩说都是这个样子。
其他大臣,屁股底下又该有多少翔?
只是想到这里,天子就恨不得再玩一次告缗,弄死这些渣渣算逑!
还好,他如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暴脾气,近来又开始养生,收敛脾气。
不过,在张越表现出来的事无巨细,皆有报告面前。
天子还是多少有些念头不通达。
总感觉,自己是白养刘屈氂、韩说了。
事到临头了,连主动坦白也不能。
还能指望他们将来匡扶少主,安定社稷吗?
肯定指望不上了啊!
一念及此,天子就看向张越,问道:“皇后找爱卿谈《道德经》?这可是稀奇!”
“皇后都与卿讲了些什么啊?”
“回禀陛下,皇后旧读之物,乃是河上公所述《道德经》五千言,臣非之,乃述老子《道德经》一万言,俱讲清静无为,有为弗争之理……”张越低头答道。
天子一听,脸色有些僵硬。
概因,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窦太后镇压的岁月。
他这一生,很少有人能像窦太后那般全面压制和镇压他。
让他战战兢兢,让他夜不能寐。
而彼时,那位汉家的太皇太后,甚至是一个眼疾严重,近乎不能见物,居于东宫的老太后。
而他青春鼎盛,活力十足,身边又聚拢着大批文臣谋士。
结果,却是不堪一击。
建元新政彻底覆灭,身边羽翼,一一被剪除。
虽然没有被软禁,但也被剥夺了对朝政的参与权。
而老祖母所用的手段,皆是堂堂正正,皆是正大光明。
一拳打来,万法消散,让他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与能力。
回想起老祖母的手段和手腕,天子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卫皇后若是也能学到老祖母的手腕和手段……
那太子和太孙,怕是……
不过……
转念一想,天子反而放宽了心思。
那与他有什么关系?
太子幼稚,太孙稚嫩,若未来他真的回归茂陵,社稷宗庙,也确实需要一个强势的女主人来匡正和矫正。
只是……
“卿可真是胆大!”天子悠悠的说着:“卿难道不怕,朝臣议论,卿言旁门邪说,乱社稷吗?”
说到这里,天子就抬起头来,正视着张越的脸。
张越听着,长身拜道:“臣不敢,只是黄老之说,本乃正理,臣持身立正,不惧他人议论……”
“况陛下圣明,故臣不惧也!”
天子听着,脸色稍稍宽宥,轻声道:“爱卿真是伶牙俐齿!”
黄老思想的退潮,与元光之后,国家罢黩百家独尊儒术有关,但更多的却还是当初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缘故。
当初淮南王刘安在寿春,召集了天下反儒士大夫贵族,意图通过对儒家的攻击来非议天子的统治。
于是,著出了《淮南子》,声势暴涨。
自然,成为了长安的眼中钉。
待其谋反被诛,这些反儒士大夫贵族们,也就被长安定性,在天子当年的诏书中是这样描述那些反儒分子的——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逆……
本来,这道诏书只是针对那些与刘安搅合在一起的家伙。
并没有扩大化的意思,奈何儒家的人,趁势而起,痛打落水狗。
将黄老、杂家、墨家,全部牵扯进去,统统定为‘造篡逆’的邪说,在整个汉家政坛、官场围剿这些余孽,有杀错,没放过。。
这就是这二三十年来,黄老学派没落的根本缘故。
精英被人一网打尽,留下的小猫三两只,又被扣上了‘邪说’的帽子。
严打个几年,自然灰飞烟灭。
其后虽然风头过了,儒生们也收手,转身去忙着内讧了。
但黄老学派的脊梁骨也被打断了。
想要恢复元气,无异于做梦。
若无张越现在忽然撘了一把手,将黄老思想重新引入宫廷,介绍给卫皇后。
他们绝无翻身之可能!
当然,张越也要为此承担风险。
毕竟,这几十年来,宫廷再无黄老之声。
可不仅仅是儒生们使了力,当今天子厌弃和痛恨黄老学派当年支持窦太后和恐惧汉室再出一个窦太后,也是原因之一。
也就只有张越有这个胆子了。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胆量和能耐,敢玩这种高难度操作。
第八百一十八节 技术人生(2)()
张越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子的神色,再发现这位陛下其实并未动怒后,心就宽了大半。
其实,在他决定向卫皇后兜售黄老思想时,就已经考虑过后果了。
但,他知道,这个事情必须做。
而且,风险不大!
当今天子,如今都已经六十四岁了。
当年的恩恩怨怨,早就伴随时光消逝的差不多。
再说了,即使天子不喜,恐怕也无法责怪于他。
因为……
在一开始,张越的标签在这位陛下面前,就是很鲜明的——黄老弃徒。
虽然是弃徒,但也是黄老道德之士。
既然如此,推崇和宣扬黄老思想,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当今天子又不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会因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种连影射都算不上的文字,就要砍人全家,杀人九族。
老刘家也没有下作到,会玩文字狱的地步。
连大愤青董仲舒都能在汉室,成为儒门领袖。
张越的行为,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所以,张越的胆子大的很。
有恃无恐。
天子却是笑了几声,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毕竟,他还要靠张越来指导他养生,延年益寿的。
而且,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多就是心里稍微有点不痛快。
当然,这也是张越。
换一个人,敢这么做,脑袋不至于掉,但去交趾、键为走上一遭,却是必不可免。
“除了《道德经》皇后还和卿说了什么?”天子忽然问道。
“皇后倒是没有说什么……”张越低着头,道:“不过,臣偶然间,在椒房殿外见到故长平侯伉,跪于宫门前之前,谢罪皇后……”
“臣好奇,便问了一声,听说卫伉乃是做错了事,有罪国家,故而向皇后求情,皇后坚决不应,故卫伉长跪宫门……”
“臣闻之,便特地来此,面见陛下,请陛下看在大将军长平烈候的份上,诏赦卫伉……”
皇后没有和张越说卫伉的事情?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此事,他确实不知真伪。
毕竟,汉家天子和皇后之间,虽然分居二十几年,彼此的感情也早已淡化。
但出于尊重,东宫的事情,天子素来不插手,也不理会。
然而……
数十年夫妻,天子对于自己的皇后,那是相当的了解。
卫皇后出生卑微,以歌姬而母仪天下,故而,对家族亲人非常挂记。
卫氏外戚的纨绔子们,每年都要搞出数十个案子。
但,只要能保,这个皇后都会不遗余力的保护。
所以……
天子心里和镜子一样清楚。
张越的话,怕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约九真一假或者九假一真。
不过,天子并不计较。
毕竟,他清楚,在这种事情,说真话的反而是傻瓜,或者别有用心之辈。
意欲要离间天家夫妻,挑拨后宫。
这种事情,天子经历的多了去了。
所以,他笑眯眯的看着张越,问道:“卿似乎与那卫伉并无什么交情吧?”
“而且,这卫伉屡次败坏国法,大将军在日,朕便已有心致法于彼,不过是大将军固求之,朕才格外开恩,诏赦于彼!”
“如今,其冥顽不明,实属该死!”
张越立刻拜道:“陛下圣明,臣确实与卫伉无有交情……甚至,有些不齿其为人……”
“然,其为大将军嫡子,臣生平最是敬仰大将军长平烈候与大司马冠军景恒侯,恨不能为此二人帐下走狗,追随其追亡逐北,踏破单于庭,擒单于问罪长安!”
“今,冠军侯亡嗣,汉家不能再承受长平侯亡嗣的后果了!”张越抬头,真诚的恳求道:“还望陛下三思之!”
天子听着,微微一楞。
想起了大将军在世的日子。
很少有人知道,汉家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在其晚年,其实已经是病痛缠身,甚至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
然而,既然如此,卫青依然坚持每月朔望朝入宫,与他讨论和制定战略,部署军事行动。
卫青之忠厚,更是有目共睹,天下皆知。
“唉……”天子缓缓闭上眼睛:“卿说的不无道理……”
张越的话,确实打动了他。
冠军侯绝嗣后,长平侯再绝嗣。
天下人如何看他?
如何看汉家?
恐怕,阴谋论要甚嚣尘上了。尤其是齐鲁地区,那些缓则,怕是又要有话说了。
只是……
“卿可知道,这卫伉乃是与公孙卿合谋,欲害爱卿的元凶之一?”天子缓缓问道:“如此,卿还肯网开一面?”
说着,天子就盯着张越。
张越被天子看的有些头皮发麻,背脊发冷。
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将非常考验自己的说话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
一个不好,恐怕卫伉去死是板上钉钉,还要搭上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很多好感。
没办法,统治者素来如此。
别说是当今天子了,就算是以脾气温和,心胸宽广著称的太宗孝文皇帝,尚且会因为新恒平一案,而将与之合作十五年,彼此亲密无间的左右肱骨,汉家名相张苍罢斥回家。
因,对君王来说,你做事的目标是什么?其实不重要。
出发点才是关键。
帝王从来唯心,他满意了,一切好说。
他若不满意甚至厌弃……
那即使你想的再好,立场再正确,也得回家种红薯。
“启禀陛下,此事,在臣向皇后求情时,就已经知晓了……”张越俯首拜道:“臣初闻之,也是甚为恼怒……然……”
“卫伉之前诸般劣迹,臣也有所耳闻……”
“只是……”张越抬头,看向天子,真诚的道:“在臣心中,国家大义,重于泰山,社稷安危,高于一切,陛下大业,高于世间万物!”
“盖陛下知遇之恩,国家养育之义,父老乡邻教育之德,臣始终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臣之所以向陛下求情,宽恕卫伉,非是出于私心,乃是对陛下的一片赤诚!”
“其望陛下明察之!”
天子听着,想起张越之前所说的话,暗自点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逻辑也很和洽。
卫伉一个人,死不足惜。
但他若因罪死,卫青蒙羞不说,更将授人以柄,让很多缓则大喊什么‘汉室苛待功臣之后’。
不利于汉室统治,也不利于国家大策。
只是……
天子低头,看着张越,悠悠叹道:“法者,先帝之所立也,高帝之所制,朕安能因卫伉故,而坏先帝法,高帝德?”
“且夫,罪人犯法,若不受惩,长此以往,天下人何以服气?”
“汉家制法,刑无等级,朕若坏之,有何面目见历代先帝于九泉之下?”
想当年,他的外甥陈唤,手握免死诏书,尚且腰斩弃市。
那卫伉何德何能,能有犯法不罪的道理?
不过,张越听着,却知道其实天子已经意动了。
只是没有台阶下。
就像当初,其乳母金俗犯法被捕,事下廷尉,廷尉打算论死。
天子虽然不忍,但也无奈。
当时侍奉在其身旁的东方朔看出了细节,就教金俗三步一回,五步一抹泪,又骂金俗:现在皇帝已经长大了,不用吃你的奶了,你还在想什么?赶快走吧,快点去死!
于是,金俗被天子赦免。
事后,天子又赐东方朔黄金数十金,以褒其功。
这个故事,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甚至被人编成了蚩尤戏,传唱甚广。
张越当然也知道,张越听着,就道:“陛下,不必赦免卫伉……”
“依汉律,死罪可以以爵位、黄金抵充……”
“卫伉阴谋与贼臣谋杀大臣,固然罪在不赦,然其乃大将军嫡子,平阳主义子,陛下自可酌情减罪……特旨准其以爵位、黄金抵罪……”
听到这里,天子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汉家如今乃是五铢钱大神当道的世道。
无论贵庶犯法,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罪行,都可以用五铢钱赎罪。
此外,自秦以来,爵位也可以抵罪。像是当年,张不疑与他人谋杀楚国内史,就是以爵位抵罪的。
毕竟,汉室是封建王朝,不是后世的现代社会。
更不提,纵然是后世发达的西方法治社会,人和人在法庭受到的对待也是不同。
像是张越穿越前,就看过一个新闻,英国有个大学生,故意伤人,被捕入狱,到了法庭上,却被法官判处无罪。
为什么?
因为法官说,这个小姐姐乃是我大英帝国的未来栋梁,名校高材生。
不能因为一时错误,而毁了她的一生……
连号称民猪法治社会也是如此,封建社会,高阶贵族,自然享有特权。
而且是被法律承认和社会尊重的特权。
爵位,哪怕是父祖传下来的爵位,也是可以作为抵罪的凭证。
只要他没有踩红线,一般情况下,天子都会同意公乘以上的军功贵族和千石以上官员的抵罪请求。
就听着张越继续说道:“此外,陛下,如今,国家乃是用人之际,卫伉为长平侯嫡子,不该死于长安刑狱!”
“大汉长平侯之后,纵然要死,也当马革裹尸,为天下敬重!”
“楼兰国、键为郡、交趾日南、朝鲜四郡,皆是亟需大将军嫡子坐镇,威压夷狄,震慑不臣!”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展颜,念头通达起来,对张越道:“卿所言,甚合朕意!”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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