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读书复习之外,不少士子会选择在乡试前结伴出游,或是拜访同乡官员,这也是文人士子们拉紧关系,结交人脉的好时机。
此时全聚德临窗雅间内,就坐着三名世子,他们桌上只有一盘花生,一盘猪耳,一盘白菜,都是些清淡的下酒之物,算上那一壶上好的朔白酒,总价也不过三两银子。
一个年长的士子,举起杯道:“来,文兄,田兄,我敬二位一杯!”说罢三人碰杯,将酒饮下。
三人饮酒毕,刚要讲话,就听得楼下一阵大喊:“新河道地契出售,每亩六两,欲购从速啦!”
姓文的士子在三人之中年纪最轻,义愤的道:“京城商贾竟如此嚣张,当街喝买,待我……”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就被盖过:“新河道地契出售,每亩六两,欲购从速啦!”
姓田的士子道:“当街大声喝买确有辱斯文,好端端一个京城,被商贾们……”
“新河道地契出售,每亩六两,欲购从速啦!”楼下喊了三声之后,又是一通敲锣打鼓,声势震天。
年长士子已是而立之年,对此情此景已是见怪不怪,大声劝解道:“文兄,田兄,这卖地的是当今第一大皇商,我大清铜斤和长芦河东两处的盐务全系于范家,连圣上都对其有所倚重,你我人微言轻,难以撼动的!”
文士子皱眉道:“我等读书人,最重气节!商贾不义,我等自当抨之,岂可因人微言轻而作罢!”
田士子也道:“文兄所言不错!范家虽为当今第一皇商,但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就拿此次河道之事来说,范家为获利便强买了整个新河道沿途土地,共计十余万亩,致使上万百姓流离失所,若非两行予以收留,难免又成一乱!像范家此等奸商,勾结贪官,为害乡里,待我等高中为官,自当诛之,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文士子举杯道:“说的痛快!当浮一大白!”说罢就一饮而尽。
田士子也举杯坐陪,年长士子也苦笑着饮酒。
窗外锣鼓声毕,窗外又是一通大喊:“新河道地契出售,每亩六两,欲购从速啦!”
第四百一十五章 义商之争()
年长士子干脆将雅间窗户关起。
田士子看气氛不对,岔开话题道“说起义商,两行此番作为倒配得上这二字!”
文士子大声赞道“不错!两行雄踞关外,我本以为其和范家之流别无二致,凭荼毒百姓,强取豪夺起家!但朝廷修河,两行立捐三十万两银子买地!毁家纾难,莫外如是也!此举可为忠君爱国,心怀百姓!在下之前看法实在有失偏颇,惭愧,惭愧!”
年长士子想开口,却被田士子抢先道“范家是晋商之首,朝廷治河,却只捐十五万两银子,而两行虽不在皇商之列,捐银却是范家的两倍!有此一举,高下立判!”
年长士子皱眉道“说是捐银有失偏颇了,我听说朝廷此番是卖地得银子,两行也趁机吞入了大量旧河斥卤之地!虽贫瘠了些,但待河道完工,也能治理如常,未必不能盈利!”
文世子不悦道“唐兄为何满口铜臭?两行此等义举居然也能被说的居心叵测?擅自揣度他人,岂是君子之行?”
年长士子也来了怒气,道“文兄还是年少了些,无论庙堂还是商贾,这其中利益错综复杂,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分得清的!”
田士子赶忙劝道“士子清谈,何需动怒耶?来,喝酒,喝酒!”说罢起身给两人斟酒。
这时,雅间门外传来一声大笑“哈哈哈哈……可笑,着实可笑……”
年长士子愣了愣,起身拱手道“不是阁下哪位?莫非我等言谈中,有何疏漏引人发笑不成?”
门外那声音道“唐兄所言均为高论,在下不敢妄自评点,在下是笑有些人空怀一腔报国之志,却好坏不明,真假不辨,是非不分,殊为可笑!”
那人先说姓唐的士子所言为高论,又说有人是非不分,明显在讽刺文士子。
故文士子顿时一拍桌子,怒道“偷听他人之谈,岂是君子所为?阁下究竟是谁,可敢现身一叙?”
那人推门而入,笑吟吟道“有何不敢?”
三个士子一看,来人做读书人打扮,可一身行头可比他们名贵太多,身上也自带一种淡然风度,让人折服,手中十八档紫檀木扇轻摇,颇有种出尘气息。
在来人身后,还站着个小厮,小声道“大少爷,老爷吩咐……”
那人打断道“无妨。”
“敢问兄台大名?”文士子拱手问道。
来人淡然一笑道“问名之前,不自报家门?这岂不失礼吗?”
文士子一窒。
来人踱步进来,朝三人拱手道“在下方才恰巧路过门外,听到三位关于范家和两行之论,未忍发笑,实非有意,还望海涵。”
田士子和唐士子看他风度翩翩,又家世雄厚,都起了结交之心,连忙拱手还礼道“不敢。”
只有文士子一旁斜眼望着他。
来人转过身对文士子道“文兄刚刚一番侃侃空论中,谬误之处有三一,范家是当今第一大皇商不假,但范家却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多有仁德之行,我朝缺铜,范家纵船,劈波斩浪,横跨东洋求铜;内陆缺盐,范家商队,又将长芦、河东等地细盐运往内陆,如无范家,则百姓无盐,民间无钱,天下大乱矣!”
“二,两行为买地捐银三十万两不假,但两行在关外强取豪夺也是真,银行收百姓储银,又将之贷出,所的利差收为己用,以他人之银,谋自己之利,实乃不诚不信之至!至于百事行,则更是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东北从商之人,无论各行各业,只要不入百事行,就是破产关张之下场,从无例外,东北一地甚至有百姓只识得百事行行首,而不知知县!”
“三来,此番兴修河道,范家所得旧河之地皆以两倍于市价购得,且买卖自愿,并无强求,而两行雇佣失地之人,不过是为了翻田种地,以出手旧河之地,归根结底都是生意往来,买卖之事而!”
文士子一时哑口无言。
年长士子拍手赞道“兄台所言才是高论,在下甘拜下风。”
田士子也道“我等寒窗苦读,对天下商贾之事不深明悟!今日闻君所言,才算是有所领悟!”
来人还未开口,就听门外,一声清脆的女子之声道“范公子果然好口才,我也佩服的紧呢。”
三人听了这话,顿时色变,年长士子道“你姓范?”
只见门外走来一个笑嘻嘻的女子,竖着丫鬟发型,面目柔美,乍一看温婉可人,但笑容间又透着股古灵精怪气。
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来,给三人服了一礼道“婢子叫画儿,给三位公子请安了。”
画儿直身接着道“这位是范清洪范大爷,是范家大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举人了,连我家小姐都佩服的紧呢!”
文士子当即面露厌恶之色道“我还道路遇高人,谁知是范家公子,难怪对商贾之事如此精通,失敬失敬!”
田士子也鄙夷的道“原来是范公子,难怪不肯自报姓名,是瞧不起我等穷秀才?还是怕我等因人废言,听不进阁下高论啊?”
年长士子也道“背后论人德行有亏,范公子虽秉灼灼之言,但终究有些庇亲之嫌!”他是三人中最圆滑世故的,也如此说,可见确实厌恶到了极致。
范清洪冷笑着道“原来是两行的画儿姑娘,失敬失敬。只是画儿姑娘因何在此?莫非是两行派人尾随在下吗?”
三人又是大惊,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侍女竟是两行的人,一瞬间他们议论的对象,竟都出现在了眼前,三人哭笑不得。
画儿故作害怕的道“婢子只是奉命来全聚德散发请帖的,没成想遇上了范公子,本想近前来打个招呼,范公子却说什么……尾随……却是……却是凭白侮人清白……哎呀……”说话时眼圈发红,像是会随时落下泪来,楚楚可怜之极。
三个士子都有些不忿。
范清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还是辩道“本公子头次来全聚德,却没成想遇上了姑娘,这岂不是太巧了吗?”
画儿倔强的抬起头,留着泪道“可……可是全聚德也是两行的生意呀!范公子,你到了两行生意上,却还不想遇见两行的人,这……这也太不讲理了吧……”说罢蹲下身子小声的哭了起来。
范清洪被搞了个里外不是人,尴尬万分,你全聚德楼下又没挂着百事行的牌子,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两行的产业?但现在画儿蹲在地上一哭,也无从争辩了,颇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三个秀才对范清洪怒目而视,文士子道“范公子风范我等已经领教了,不知范公子留之不去,还有何见教?莫非对人家姑娘的轻薄还不够失礼呼?”
范清洪踌躇片刻,冷哼一声离去了。
。
第四百一十六章 惜名()
范清洪走后,三个秀才正对着哭的伤心的画儿手足无措。
没成想,画儿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抹了两把眼泪道“哎呀!忘了掌柜的交代的事了。”说着跑到外面,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三本红色的请帖。
画儿站在三个士子身前,泪眼婆娑的道“掌柜的叫我选些才学上佳的读书人发放请帖,画儿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是才学上佳,画儿看三位公子仗义执言,不畏权贵,定是极厉害的,不如就将这请帖给了三位吧。”
三个士子多年苦读,早晚与笔墨纸砚为伴,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当即就接过请帖,纷纷道“好说!”
接过请帖一看,封面写着“浑河一号府邸雅集请帖”。
画儿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给了三个士子道“此去路远,掌柜的特意为几位准备了车马费,请不必推辞啦!”
三人一愣,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怎可收你家掌柜的银票?快快……”
他们还没说完,办妥了事情的小丫头,心中像是大石落地,脸上还挂着泪呢,身子已经蹦蹦跳跳的出门去了。
三个秀才面面相觑,年长那人道“权且收下,雅集之日还给他们掌柜的就是。”
文士子翻开请帖,通读一遍后惊道“这雅集之地竟在浑河之畔!”
田士子更是惊道“雅集之时竟有听湖伶人奏曲!”
听湖阁的大名早就在直隶远播,此番进京,不少世子也想试试自己能否入听湖阁一闻仙音,可惜早在五月起,听湖阁就不再接客。
传言月前有富商为一闻仙乐,出白银十万两,请听湖阁墨先生奏乐,而遭拒。
这谣言传到士子们的耳中,又变成了听湖墨先生品格高洁,富贵不淫的表现,对入选听湖阁听曲就更为推崇。
此番雅集,不必去听湖阁,便能听闻听湖阁墨先生之仙籁,实在是难以置信。
就连三人中最老成的唐秀才,都是一脸震撼之色。
文士子一挥拳头道“去!一定要去,既能一闻听湖仙乐,又能亲自去看看范家与两行之间的曲直黑白,何乐为不为?”
田士子道“正是此理!亲眼看看,也不至被范公子那样的小人随口诓骗!”
唐士子思量一阵道“此番朝廷大举治浑河,劳动甚重,乡试题目说不定也会与之相关,去看看,做到内心明悟也好!去!”
……
全聚德对面的福满楼中,画儿正在喝茶歇息,看着听书忙着发请帖,嘲笑道“笨听书,读书人都喜欢去全聚德,你来这边找不到几个读书人的。”
听书红着脸道“全聚德留给你去就好了,我在福满楼找找,实在不行,在街上拦人也可以。”
画儿撇撇嘴道“笨听书。”
听书回头间,瞥到画儿眼角泪痕,心中一紧,连忙过来道“你哭过了?有人欺负你?”
画儿得意的道“遇到范家公子了,他说掌柜的坏话,被我惩治了一番!”
听书急道“你……你怎么这么鲁莽!范家公子不是好人,你也不能随意顶撞啊!万一……”
画儿做了个鬼脸道“万一什么?掌柜的会护着我的!快去发你的请帖去,京城总共有二十个发帖的伙计,现在大半都发完了!你可别成最慢的一个,否则,我都不好意思说认识你!”
……
七月十五,离浑河雅集只剩下十六天,京城上下都处在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期待感中。
而在范府,浑河雅集的到来,就变成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范毓宾脸色凝重的坐在大厅首座,近日来,许多酒楼茶肆之上,还出现了不少讥讽范家利欲熏心的诗句。
虽然参加乡试的都是些秀才,但考过了乡试之后,他们便都成了举人,举人就已经有了补缺做官的资格。
若是其中有学业出众的,甚至还可以再往上升,成为进士,那就有了成为朝廷大员的可能。
范家今日得罪的可能只是一群穷秀才,六年后,可能得罪的就是翰林学士或是地方官吏,十余年后,得罪的便是朝廷二三品的大员,或是边疆大吏,或是一地父母官。
故而,京城中士子们对范家卖地的敌意和对两行捐银的好感,让他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在范毓宾之下,还坐着三个人,坐在最下的是范清洪,范清洪身边是范毓宾的三弟范毓奇,另一人留着长须,面貌与范毓宾有三分相像。
这人是范家兄弟中的老四,范毓明,他身边的梨木茶几上,放着一份通红的册子,正是浑河雅集的请柬。
一个多月前,范毓宾曾派他去查明两行究竟在河滩地做些什么,现在已有了结果。
范毓明起身,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册子,递给了范毓宾道“大哥,这是广州府的下人们送来的,在珠江附近有种垫高土地以避洪水的垦田法,只是费时费力,得地又不多,流传的不广。”
范毓宾打开那册子,只见上画着一幅农田图,简单的勾勒出土地上丘塘并存的样子,和两行在河滩地上所做倒是相差不大。
范毓宾放下册子道“照你看来,两行使用这拱土垦田之法,可有成效?”
范毓明手抚长须道“两行挖塘堆土,塘内可养鱼,坡顶可种田,倒是个改进供土法的好办法,只是其田产还是低于正常良田。不过两行堆土,并用水冲刷,已滤掉了土里的盐分,又添加新土,这样一来,坡顶当能种些正常作物,而鱼塘泡在水中,定期换水,土中盐分自去,这也正合泡田治卤的精要。以此法来治旧河斥卤地倒是上佳,只是想以此获利,千难万难。”
范毓宾点了点头,面上阴晴不定,又道“清洪,近来城内对范家风评如何?对两行和浑河雅集评价又如何?”
范清洪起身,惭愧道“禀父亲,乡试士子多是些死读书的迂腐之辈,对我范家买卖旧河地一事颇多微词。而两行则借着购新河土地赚足了名声,加之浑河雅集有听湖歌姬助阵,士子们更是趋之若鹜,说来,两行散发的请帖多是给士子们的,既没朝廷要员,也没有富户乡绅,看来是像借着一场雅集打出名头。”
范毓宾闭上眼睛,痛苦的道“商人重利,更要惜名!在乡试之前卖旧河地,是一记昏招啊!凭白招来直隶学子的记恨。”
范清洪愤愤不平的道“爹,我已查清楚了,我们买地时,有些掌柜擅作主张,派人在百姓田产上纵火,以致落了人家强买强卖的口实。”
范毓宾闭着眼睛道“罢了,现在说这些无用,该如何惩处就如何惩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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