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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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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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10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
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
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
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
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
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
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
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
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
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
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
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
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
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
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
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
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
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
“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
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
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
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
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
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
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
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
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
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
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
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
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
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
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
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
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
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
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
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
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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