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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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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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
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
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
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
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
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
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
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
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
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
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
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
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
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
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
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
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
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
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
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
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
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
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
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
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8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
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
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
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
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
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
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
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
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
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
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
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
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
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
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
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
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
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
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
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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