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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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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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
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
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
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
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
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
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
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
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
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
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
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
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
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
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
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
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
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
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
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
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
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
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
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
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
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
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
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
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
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
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
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
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
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
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
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
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
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
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
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
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
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
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
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
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
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
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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