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炎。但是腹痛这种病况可大可小,有时候可能就是普通的肠胃炎,有时候可能是结石,有时候却可能是胃穿孔、阑尾炎,有时候甚至是心绞痛、心梗死的症状。所以一般对于腹痛难忍的病人都不能直接止痛,而是要做个血常规、血生化、腹部b超和心电图。
段世昕牢牢记得这一点,他深知心源性腹痛的危害性,也清晰地记得当年萧晨是怎么处置了一起心梗的。所以他坚持要做完那些检查后才给止痛。
病人痛的满地打滚,涕泪横流,而医生坚持要验血常规和做心电图,不懂医的通常都接受不了这个,再看看病人那痛苦的样子,家属更是忧心如焚。于是两个家属就跟段世昕吵了起来,段世昕生生扛着巨大的压力,面对无端的辱骂和指责坚持要病人先做完检查,为此,甚至病人家属推搡了一把,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墙上,钻心的疼。等段世昕拿到化验单报告时,病人已经疼得连□□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瘫软在平车上不断地抽搐着,而那两个家属也愤怒地撸胳膊挽袖子地随时要动手。
段世昕终于被骂的有些坐不住,他迅速检查完所有的报告单,判断应该是急性胃穿孔。于是便先依照急性胃穿孔的病症进行初步治疗,同时开始联系普外和手术楼,准备进行急诊手术。可就在这个时候,本来还在痛苦的喘息的病人忽然不动了,心跳血压全都没了,再要进行急救已经晚了。
“小段的处置没有问题。”萧晨果断地说,“如果是心源性腹痛肯定不能先止痛。”
“疼痛性休克的话……很快。”孙婧迟疑了一下说。
萧晨扭头看一眼依然蜷在诊疗床上的段世昕心里一凉,这个年轻人对工作有着特有的热情,他是真心喜欢这个职业,他不止一次地跟萧晨说过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挽救更多的生命。
“看到他们健健康康地离开,我觉得特有成就感,”当时段世昕有点儿羞涩地笑着说,“虽然平时压力大一点儿,但是看到病人出院我就觉得自己还真是挺了不起的。”
萧晨了解那种感觉,虽说医生和其他工作一样只是一份职业,但是这个职业的特殊性会让人有种终生无法摆脱的使命感。而段世昕显然更在意肩上的这份责任,他的严谨有目共睹。就好像今天,即便面对病人家属如大的压力,他也坚持做完了所有的检查而没有先止痛,为此受到了无端的指责和谩骂也只是默默忍耐着。
可是,这个病人还是死了!
萧晨苦笑一下,这得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啊,他开始非常担心段世昕。
***
司骁骐一大早就等在医院门口准备接萧晨下夜班。
虽然医院距离家只有一站地远,但是司骁骐还是坚持来接萧晨下夜班。现在公司的运营已经上了正轨,程子华和乔鑫各管一摊,货运那边逐渐交给了张昊,他一个总经理成天就是各个部门晃一圈儿,大事儿拿拿主意,小事儿撒手不管,反而倒是比以前闲了。
闲下来就要生事儿的司骁骐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萧晨身上,总觉得自己的宠物自从去了那个见鬼的胸外科,成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书的时间都比看他的时间多。司骁骐觉得自己正在失宠,本来牢不可破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再不做点儿什么的话,躺在萧晨身边的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摞一摞有着无比血腥恶心图片的书籍!
所以司骁骐决定全天候侵占萧晨的时间,以便更好地争宠,接媳妇下夜班,然后一起去吃一顿好吃的早饭那简直就是必须程序。
这天,司骁骐照例等在医院门口,看着萧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后迎上去几步说:“你今天怎么了,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挖掘机出事儿了,”萧晨简单地说货,“昨晚他死了个病人。”
司骁骐松口气:“你们成天见死人,不是都习惯了吗?”
萧晨深深地看一眼司骁骐,慢慢地摇摇头:“怎么可能习惯?”
司骁骐看一眼萧晨难看的脸色,明智地转了话题:“咱们去吃什么?”
萧晨摇摇头:“我想回家睡觉,一晚上累死了。”
司骁骐陪着萧晨慢慢往家走,他知道萧晨心情不好不愿意说话所以也就明智地闭上了嘴。萧晨回家洗了个澡后倒头就睡,司骁骐翻了半天冰箱决定给老婆炖点儿汤。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萧晨醒了,他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发呆,司骁骐轻轻推门进来陪他坐在床上:“宝贝儿,你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萧晨还是摇摇头。
“不愿意跟我说?”
“不是,”萧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医院里死人很正常,赶上病人家属接受不了情绪激动也很常见……可我总有点儿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这次挖掘机可能真的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萧晨又摇摇头:“不知道,这得法医检查了看,昨晚病人家属报警了,提出了医疗事故仲裁,小段……很受打击。”
司骁骐伸手按住萧晨的头,使劲儿地胡噜胡噜他的头发安慰他:“不管怎样,也得等结果出来再说啊,你现在着急担心也没用,来,先把饭吃了吧。”
萧晨被司骁骐拖着下了楼,吃了一碗食不知味的粥。司骁骐看着萧晨有点儿恍惚的神情,他笃定这猫咪心里藏着事儿,事情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果然,一周后结果出来了,病人死于主动脉夹层。
萧晨听到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段世昕,他撑不住的。
第八十八章()
果然,医院的调查、赔付程序还未启动,段世昕就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萧晨从院办那里问来了段世昕的住址,直接找上门去了。
段世昕的家不在本市,他一个人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独居。萧晨看到来开门的段世昕时吓了一大跳,那个人眼睛赤红,眼眶一圈青乌色,嘴唇都暴起一层干皮。他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低声说:“萧大夫。”
萧晨看到他的样子,满肚子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先去厨房烧了一大壶开水,然后打电话交了一份外卖,逼着段世昕吃了下去,又把人赶进浴室洗了个澡,盯着他吃了一片安眠药上床睡了。等段世昕睡着了,萧晨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他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了,司骁骐做好的晚饭早就凉透了。不过萧晨也没有心思吃饭,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发呆。
“萧晨,”司骁骐皱着眉站在书房门口说,“这一个星期以来你一直是这副样子,我知道你担心那个段世昕,但是担心归担心,你也不能折腾自己啊?”
“我没事儿,”萧晨笑一笑,“你别紧张。”
“我能不紧张么?”司骁骐不满地说,“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弄得就跟你出了医疗事故一样?”
萧晨慢慢转动眼睛,定定地看着司骁骐说:“司骁骐,你知道什么是主动脉夹层么?”
“什么层?”
“主动脉夹层,就是主动脉壁裂了一个口子,高速高压的血流会经过裂口处冲进主动脉壁中膜,然后把本来紧紧贴在一起的管壁剥离成两层。如果抢救不及时,这个口子会越撕越大,一旦破入腹腔就会失血性死亡,继续破裂的话会撕开心包引发猝死……这种病在临床上死亡率极高。”
“嗯?”司骁骐茫茫然不知道萧晨刚刚说的那一串“火星语”是什么意思,但是看他那凝重的脸色,和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司骁骐还是迟疑着点点头。
“这种病在临床上误诊率很高,因为病人会有突发剧烈而持续且不能耐受的疼痛,这种疼痛与急性胃穿孔、急性胰腺炎的特征性非常相似。一般的血生化、血常规不容易看出来,腹部b超也有可能会误诊。”
“嗯。”司骁骐继续点头,这回他大约是听明白了,段世昕应该是误诊了。
“你知道怎么判断主动脉夹层么?”萧晨很勉强地笑一下说,“去摸病人的脚,双侧桡动脉或足背动脉搏动不一致,一侧搏动明显减弱或消失,双侧肢体血压相差10以上是这种病的特征性表现。如果病人双侧足背动脉搏动不一致,必须进行ct检查,以进一步确诊。”
“段世昕……没去摸吗?”
萧晨抬起眼睛,眼底泛着一丝怒意,目光都沾染了几分火星:“如果你是病人家属,你会给段世昕时间去做完这一项一项的排查吗!”
司骁骐张了张嘴,他知道萧晨为什么会忽然生气。作为一个医生,自己的诊断被人质疑、打断,甚至迫于某种压力而中断,这简直就是对自己职业的最大否定和伤害。而这种外来的压力竟然造成了自己病人的死亡,的确是让人恼火。
“你肚子疼得要命的时候你会希望医生怎么做?”萧晨冷着脸问。
“止疼。”老老实实地说。
“那如果我一定要先让你去做血常规、血生化、b超、ct呢?所有的这些检查报告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出来,你能忍得住这半小时吗?”
司骁骐摇摇头。
“医生在开化验单、等检查结果的时候病人家属在做什么?谩骂、指责、武力威胁,吵得一个急诊大厅的病人全都血压升高。你觉得什么人能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坚持把所有的检查全都做完,然后再去摸摸病人的脚?”萧晨嗓门不知不觉地有些升高,他愤怒地说,“小段能坚持到报告单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可是……”司骁骐忍不住说,“他的确是误诊了啊,这个什么夹层,它就不是胃穿孔。”
萧晨一下子僵住了,他死死地盯了司骁骐几秒钟,牙关咬的死紧。
“他……确实误诊了,”司骁骐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所以宝贝儿,你不用那么难过,这是他的错,他应该承担责任,一条人命呢。”
“我们……不能犯错吗?”萧晨一字一顿地问。
司骁骐惊了一下,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医生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这无可避免。可是一旦这个错误和“生命”关联起来,它就变得让人不能接受,无论多么小的错误,带来的都有可能是不可挽回的结局和一个家庭长久深远的痛苦。
司骁骐被萧晨这个问题问得冷汗涔涔,萧晨问的是“我们”,司骁骐想,如果有一天萧晨也“误诊”了,那会怎样?甚至,某天萧晨误诊的这个病人恰恰是自己的亲朋好友,那自己……
司骁骐被自己的良心拷问得遍体鳞伤,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晨,心头一片荒凉。他一直都知道萧晨工作压力很大,但是他总觉得那是萧晨自我要求严格,凡事追求尽善尽美;加上回胸外的道路过于坎坷,他急于给自己巩固基础。所以司骁骐经常劝萧晨:“差不多就得了,你还想挣个院士来当当不成?”。
萧晨也从不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合上手里的书转身去跟司骁骐聊天说话,当司骁骐不在纠结这件事儿的时候又开始整天拿着资料看。
司骁骐一直觉得自家的老婆是那种上进心超强的事业型男,瞅那架势估计是奔着中华医学科技奖去的,搞不好还要冲击一下诺贝尔。
可是现在,司骁骐恍然,萧晨那么玩命也许并不是什么“事业心”或者“成就感”,他只是害怕,掌心里攥着条人命的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把自己逼到绝境,不得不让自己扛着巨大的压力前行——他不能容忍自己犯下任何一个错误。
可是,人总要犯错误的。
萧晨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每一个人,都是在错误中积累经验的,每一个成功都是在失败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爱迪生发明个灯泡可以失败一千次,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错一次?”
司骁骐把人拽进自己怀里抱住,他把下巴顶在萧晨的头顶,双手用力圈住他的肩头。
“司骁骐,我有时候觉得特别不公平,名医也是从无名小卒一步步走过来的,摔跟头犯错误在所难免,这不是我们主观上想避免就一定能避免的。你看段世昕,他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如果病人家属能信任他,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不把他逼成那个样子,没准儿他是能意识到主动脉夹层的。”
“萧晨,”司骁骐轻声地在他耳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作为病人,你们就是他们的希望,在他们看起来,你们是不能出错的。”
“最精密的仪器也不可能保证永不出错。”萧晨把头靠在司骁骐身上,喃喃地说,“你知道么,商彦给人拔个牙都能拔死一个……”
司骁骐这辈子就住过一次院——出生!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拔牙为什么都能死人,但是他能理解萧晨的痛苦,他绞尽脑汁想说点儿什么去安慰萧晨,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只能更紧地抱住他。
“司骁骐,”萧晨拍拍司骁骐的手,指指书架子顶层,“那里有个灰色的文件夹,你帮我拿下来。”
司骁骐顺从地拿下一个文件夹,上面有层薄薄的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翻看过来了。萧晨打开夹子,里面是一些病历的复印件,上面的时期是四年前,一张张被小心翼翼地插在塑料封套里,保存得很完整。
萧晨说:“司骁骐,这个病人死的时候只有42岁,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死于心梗。”
司骁骐隐约知道萧晨要说什么。
“他送来医院时跟小段遇到的那个病人一样,如果这要是个老年人我肯定会先去查心电图,但是他太年轻了,家人也说他平时身体很好……我没有去查心电图,而是先去让他查了血常规和腹部b超,所有检查做完了我找不到问题才突然想到应该先检查心电图……但是晚了。”
“宝贝儿,”司骁骐从萧晨手里把那个资料夹抽走,远远地丢到一边,“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要再去想了。”
“不,你听我说完。我……很幸运,病人家属并没有为难我,他们说这个病人是一家国企的项目经理,工作极其繁忙,家里其实一直担心他会过劳死。但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一上来就先给他查心电图,一切或许都是可以挽回的……从那以后,我总是特别小心,遇到急诊时,我总会想起这个病人。”
“这个……也不能怪你,四十多岁的人来看肚子疼,要是我的话就直接给他两片‘泻立停’了。”司骁骐笑着宽慰萧晨,心里着实有些心疼。
“司骁骐,我们这个职业真的不能犯错……但是,人怎么可能不犯错呢?”
司骁骐抱着萧晨不说话,他觉得自己除了说点儿不疼不痒的“问心无愧就好”之类的话就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拿出来劝慰萧晨的了。
萧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司骁骐,如果有一天我也犯了小段那样的错误,怎么办?”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司骁骐笑笑说,“医疗事故有医院去赔偿,医院不赔的话我来赔。你愿意当医生就去接着当,不愿意当就回来帮我开公司。总之,我会和你在一起。”
萧晨抿着嘴不吭声。
司骁骐说:“宝贝儿,你还记得李小舟么?”
萧晨点点头:“那个替你出车后来出事故的兄弟,他妈还是你干妈呢。”
“对,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对他的死负责?”
“不算吧……他自己疲劳驾驶……”萧晨的声音很低,低到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我当然应该为他的死负责,”司骁骐果断地说,“所以我在尽力弥补,而且我告诫自己开车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