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的?调查组离开了郭家店,可法律、民心对你的调查并没有停止,一直在积累着你的材料,现在时候到了,就把你隔离在这里边,调查起来岂不是更方便?”
28咸鱼翻身
又是一天,这一天天过得可真慢真长啊!
能够熬下来就很不容易了。郭存先回到监号已经是晚上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就把“号饭”强吞下去:两个窝头、一小碟咸菜和一碗清汤。最可怕的是不知熬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后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在等着他?对于一个失眠者来说夜里难熬,对于一个接受审讯的囚犯来说,白天比夜晚更难熬。
什么叫失去自由?“犯”字的左边是犬部,这就是说当了犯人半只狗,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你有屁股,不得到允许不能坐;你有双腿,却不能自己想站就可以站起来,想走就能走出去……你身上的任何一件器官都不再由你自己支配。甚至连令人毛骨悚然的监号,此刻都成了他向往的地方……到夜晚回到监号,至少还有坐着或躺着的权利。
世间的事就这么别扭,人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一定还会有所得,这就是逼着你多想好多事……即便是自由本身,伸缩性和变异性也很大,有时自由度愈大,说不定自由愈少;自由度愈小,或许自由愈大。就像王顺食品厂里的鸡,想要它们多下蛋,就得剥夺鸡的自由;养猪场想叫猪长肉快,也得把猪关起来。倘若能利用蹲监狱这个没有自由的条件静修,给大脑和心智以最大的自由和想象空间,一定会获益匪浅。不然监号里的这些不自由人,为什么都还活得劲儿劲儿的,能吃能睡,无病无痛?他们一定在心理上都有一套对付不自由的办法。这也是一种功夫,一种修炼。郭存先之所以还能撑得住,是认准了一条,自己不是一般的犯人,他不相信上边那些跟他有联系的大人物会不管他。还有那些记者,国内的,国外的,听说他出事还不炸了锅,这对上边就没有压力吗?没有了他的郭家店很快就会垮下来,这么大的责任,下令抓他的人真能够扛得住?
商易的那份号饭还摆在小板凳上,诱引得许多眼睛老往这儿瞟。如果是给别人留的饭,恐怕早就被号里人抢着吃了。商易的饭,却没人敢动。有人认为他今天晚上不可能再回来了,屎蛋的口气最肯定:“这一天下来,那家伙肯定被收拾惨了,你以为警察就那么好糊弄,那么好说话?如果还让他留着一口气儿,也会黑白连轴转地进行突审,还想再回到号里来睡觉是没门儿了。”
有人反问他:“如果他扛不住把什么都撂了,不就可以回来了吗?”
屎蛋说:“撂了就更麻烦,那得戴上手铐脚镣被关进单号。要不那家伙就太危险了,谁知道夜里还会死谁呀?”
“那还用猜,没有别人肯定是你!”
屎蛋翻翻眼,“敢,我借给他个胆儿!”
“哟,人家不在看你牛的,怎么俩眼珠子老瞅着他的饭不敢动呢?”
“老子今天胃口不好,我自己那份还是强塞的呐。”
“嘿,你早说呀,我们替你打扫。”
就在号友们嘻嘻哈哈、你来我往的乱呛呛中,一个年轻人坐到郭存先的床上来,他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认识他这样的人物……他叫付新辉,二十七岁,原是银行业务员,财经大学毕业后刚工作了四年,却贪污了一千多万。他平时上下班开着自家的宝马轿车,有人问就随口乱说,一会儿说是跟朋友借的,一会儿说是打赌赢的……这年头什么样的朋友能把崭新的宝马让给你玩儿?他要给你宝马,你得给人家什么?有时他忽然想吃葡萄了,周末就坐头等舱飞到新疆,住在乌鲁木齐最高档的酒店里,把吐鲁番的葡萄吃够了,周日晚上再坐头等舱飞回来……
真是会作呀,是个人物!但毕竟还太年轻了点,钱一多,来得又容易,就不知该怎么造了,张扬过头才被人盯上。他原打算再干半年,凑足两千万就出国,不想驾轻就熟地竟失了手。其实人家早就下好了夹子等他,还会逮不着?这个监号里还真是藏龙卧虎,郭存先为付新辉感到惋惜,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感,禁不住称赞他是个人才,能够像变魔术一样搞来大钱的人都称得上是人才,这个时候发横财不是耻辱,至于最后失手了,那是命运的安排……
付新辉说:“您知道人才都有什么结局吗?就两条道,一是过人上人的日子,二是进监狱。您还不是一样,您是农民中的大才,要在过去是领袖一方的人物,现在还不是跟这些杀人越货、鸡鸣狗盗之徒关在一块儿。”
在付新辉的指点下,郭存先开始拿眼前的这些人逐个对号。
屎蛋,真名叫沈福民,是个大盗。专门围着二环线作案,他认为凡窗户对着二环线的机关和住户一定都麻痹大意,因为二环线上昼夜车水马龙,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灯火通明中登高作案?他,偏偏就有这样的胆子和手段。在这次进来之前,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围着二环线偷了一圈儿,光是现金就到手37万……
被称作老鬼的叫刘全,是这个号子里年纪最大的,脑袋上顶着几根灰苍苍的干毛,一脸鸡皮。被抓进来的因由是奸污幼女,他们一共四个老东西,合伙奸污了邻居家的弱智幼女。他们中年纪最大的84岁,最小的67岁,另外三个人分别关在别的号子里。
测字先生白良,以年龄为序在监号里排第二。看上去还算干净,能说会道,犯的罪却非常下作,经常偷看儿媳妇洗澡,有一天趁儿子不在家就把儿媳妇给强奸了……真是邪了,当今社会上各种壮阳补肾的广告满天飞,好像无男不虚,无男不萎,怎么看守所里的这些糟老头子,不仅不虚不萎,反倒性亢奋,成了性犯罪的主力?真是天道无常,人道也无常。
吱铃铃……刺耳的熄灯铃响了。说话的犯人们立马闭上了嘴,谁敢在这时候还出声,让查号的警察听到那可是自找倒霉了。几乎是踩着警铃声,商易回到了监号。已经在床上躺好的犯人们又扭脸又抬脑袋的看着他,大家心里可能怀着相同的疑问,看看他变没变样,还是不是囫囵个儿的,按常规推算这一天他吃的苦少不了。商易似乎有意让大家看清楚,走到号子中间停了一会儿,回应每个人的注目礼,显得轻松自如,身上干净利索,显然并未受皮肉之苦,看上去比早晨离开监号的时候还更精神些。有些人的眼光跟他一接火,就赶紧扭过脸去装睡。他看到了小凳子上的号饭,也不问这是不是给自己留的,弯身就抄起一个窝头,一口下去少半个。
郭存先将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用手拍拍床边,示意他坐下慢慢吃。商易顺手把放号饭的凳子也拉过来,坐在郭存先脑袋跟前轻轻问道:“怎么样?还顶得住吧?”
警察突然在门口喊上了:“商易,你还折腾什么?警铃响过了没听到吗?”
商易屁股没动,嘴里还照样嚼窝头:“你不是看到我刚回来吗?总得让我吃点东西吧?要不你们就别管饭。”
警察倒也不愿意跟他多纠缠,训斥几句就离开了。
郭存先问他:“你真的一天没说话?”
“反正都是死,干脆以死对死,张了嘴只会死得更快、更窝囊。”
“他们变着法逗你说话,你怎么就能憋得住呢?”
“你要是被大粪呛死过,也会憋得住的。有人就想杀你灭口,你若开口必死。法国有个很著名的老头叫伏尔泰,他说人有两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一件是替人保守秘密;第二件是如何度过闲暇时光。这简直就是专对我们这些被抓进看守所的人讲的。”
商易眨眼工夫就把那些东西全倒进脖腔子里去了,抹抹嘴巴将脸凑到郭存先脑袋跟前,谈话变成了耳语:“还记得前几年外贸的大红人刘建梅吗?每年为市里创汇不低于五千万美元,为不到三万块钱的一个小漏洞被抓进看守所。下边的人立马去找主管市长,几乎没怎么耽误工夫就疏通好了上边的关系,马不停蹄地拿着领导放人的批示来看守所接人,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自己已经承认受贿一百多万了……他自己这么一吐噜,就是神仙也捞不动他了。无论你是什么人物,无论外面有多硬的关系,也不能把一个罪人从这里面捞出去。要想出去只有一条道,自己咬死口,我是无罪的。要救你的人也才有机会。何况这里本来就不是辩理的地方,不开口就是最好的雄辩,打掉牙往自己肚里吞。”
有道理,要活命就得有足够强硬的意志。而意志不是命运,人的一生就是意志和命运抗争。郭存先感觉商易对他好像格外好,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还是他没有向警察说出他夜里曾经下过床的事?
转眼郭存先被抓进来一个月了,按规定拘留的时限已满,要么正式宣布逮捕,要么就得放人。所以,这几天的审讯就像干锅爆鱼,嗤嗤冒烟,翻过来掉过去,伍烈就想靠急火把他拿下来。里面也确实快烤焦了,连他自己都闻到了一股煳味儿,表面上却还能拿捏得住。耍过肉头阵,也说过不少话,但真正有用的不多,估计就根据这些口供恐怕还难以逮捕他。既不能正式逮捕,那么会放他出去吗?据商易告诉他说,但凡有头有脸的人被抓进来,头一天说情的人最多,像潮水一样扑上来。一周后求情的人会逐渐减少,有人怕引火烧身,便知难而退了。到月底的几天最关键,如果这一天还不能把他捞出去,往后就难了。一个月之后基本就不会再有说情的了……
郭存先问一个关进来时间最长的号友,以前有没有抓进来一个月,过了拘留时间又释放的?号友说只是听人讲过,没有亲眼见到过。被铐着进来甩着手出去,那叫咸鱼翻身,哪能那么容易碰上?恰恰这一天上午伍烈没有提审他,又增加了郭存先的希望,莫非真是在研究怎么放他?他们肯定要先想好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既放他走,又不能承认是自己抓错了,以免他出去后得便宜卖乖,不依不饶地起诉他们。其实他们只要放他出去,别的事都好说,他可以立下保证不追究伍烈和后面指使者的法律责任。
到下午,监号的人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商易真来了个咸鱼翻身!
应该说在这个监号里数他这条鱼被腌得透,近一个月里就没有闲着过,有长时间的连续审讯,也有不让他喘气的突击审讯,就在宣布释放前的一分钟,还在经受轰炸式的审问,连骂带吓唬地已经折腾了多半天,给他的感觉是自己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既然反正都是个死,说是死,不说也是死,索性就死得像个人,让一切委屈、怨怼和愤怒都烂在肚里,保留一个人完整的尊严。
谁知心如死灰地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审讯员突然口气一转,告诉他可以走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理解“可以走了”是什么意思?除去回监号他还能往哪儿走?警察很不耐烦地呵斥他:“叫你走嘛当然就是放你出去,你在这儿还没待够呵?还想再多待几天?”
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警察没有掌握真正能定他罪的证据,而外边想捞他出去的力量又很强大,时间一到就只能放人……郭存先蓦地有所悟,为什么咸鱼能够翻身?已经被腌咸的鱼,自然早就是死的了。而死鱼是不会开口的,你只有豁出去死,才能闭得住嘴。商易正因为能三缄其口,求死不求生,反而能死里逃生。死硬死硬,豁出去一个死,才能真正硬起来,唯有硬起来,才有机会复生。
世事难料,有时直路反不如弯路近。他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商易被意外释放似乎是对他的提醒,审讯员反常的大半天不露面也预示着点什么……看来这个地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并不像传说的那般进来容易出去难。真实的情况是进来突然,出去也突然,你没有想到能进来,也会在你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被送出去,他很有可能就属于这一类。
郭存先心里发躁,坐立不宁,耳朵仔细听着监号走廊里的动静,充满期盼……咸鱼都能够翻身,何况我还不是咸鱼,活这么大年纪翻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大的翻身就是建起了钢铁厂,偏赶上那年钢材大涨价,一年下来就赚了一个多亿,林美棠天天数钱都数不过来。按理说经历过那样一次大翻身的人,已经翻到了社会的最顶层,不会也不该再有翻船的事了……
正想着翻身的美事,不料伍烈就来了,说是来看看郭存先,既不宣读正式逮捕令,又不说要放他走,这家伙的手里攥着什么牌?莫不是有意在刺激他,考验和折磨他的神经?先以不提审制造假象,给他以错觉,让他产生幻想,然后又毁灭他的全部幻想?
他玩得起,郭存先可耗不起,不如干脆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们已经关押我一个月了,今天是不是该放人了?”
伍烈轻描淡写地说:“经领导特批,你的拘审期再延长一个月。”
郭存先大怒:“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伍烈嘻嘻一笑:“这也是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郭存先一直心存侥幸,坚信外面想救他出去的人绝不会比想捞商易的人少,而且实力也会更强大,他之所以还没有出去,大概还是由于自己的态度。因为他跟商易正相反,人已经被关在监号里,可思想上始终还无法正视这个现实,说是要沉默,可忍不住老想跟伍烈辩出个理来……太想出去了嘴就咬不紧,态度也死硬不起来。
有希望就有所求,有所求就有弱点,就容易被戏弄。想想几十年来管过多少人,管过多少物,管过多少钱,怎么轮到这一天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被关在这种地方,除去舌头还归自己管,别的也管不了啦。郭存先呀郭存先,你应该算是一条老咸鱼了,以前挨整无数,都是靠硬碰硬顶过来的。在那个拿着整人当饭吃的年代,靠敢顶敢撞顶出了自信,也顶出了威信,由一个木匠顶成了生产队长,再由生产队长顶成了大队书记……不怕挨整是你成功的一条经验,每当一次咸鱼必翻一次身,这回是怎么啦?
成功是失败的根源,你难道已经不能再挑战自己了?所以也就无法获得新的机会。莫非真是老了?你被延长拘留时间,就说明外面的所有搭救都没有起作用,或者是真正有分量的人物根本就没有想救你……他带着惊惧、自疑和自危,要求伍烈多给几片安眠药。
伍烈说不可能。他反问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一个人天天夜里睡不着觉,能熬多久?如果我垮了,你是不是就省事了?你就不怕我留下一纸遗言,告你是精神迫害?
伍烈说不会的,你现在的失眠不是药物所能治得了的,是脑子里黑白转轴,跟自己较劲。如果你选择跟我合作,一吐为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自然也能在夜里睡安稳觉。
“我心里没有石头,现在睡不着觉是叫你们给气的。”
伍烈说:“你是被延长拘审时间给气的吧?到了这一步你应该清醒了,不要再指望有什么人会为你说话,别在对自己的将来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我从不思考将来,因为我对将来看得很清楚。每个人一生下来都被判了死刑,也包括你。无非有的缓刑期长一点,有的缓刑期短一些,其实早几年又何忧?晚几年又何乐?”
伍烈说,“这样讲太消极了,这不是你的风格。照你这么说人人都是混吃等死,那生命价值又怎么体现?你当初又何必带领郭家店发财致富?富了又有什么意义?人还是要活得有价值,活得有价值不容易,死得有价值就更难。因为死得没有价值会抵消活的价值。你是由于缺觉而思维有些混乱,我去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