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大树,讲解的姑娘又领着代表们来到村口的牌楼跟前。这个牌楼可够大的,四柱三门五楼,讲解员说加起来是两个六:六六大顺。牌楼高二十七米,宽五十四米,都是九的倍数:九九归一。过去全世界最大的牌楼在中国,就是颐和园的牌楼,可这个牌楼却胜过了颐和园的牌楼,成了中国第一牌楼。当然也是世界第一牌楼。两人搂不过来的朱漆大柱,雄劲巍峨,气势压人。黄琉璃瓦的坊顶,飞金走彩的斗拱,突显出一派和周围环境很不协调的皇家气象。牌楼上用浮雕、透雕和圆雕的方式雕刻出三百六十只凤凰,大小不等,姿态各异,色彩艳丽,气韵生动。
牌楼的中门上方有四个黑漆大字:“天圆地方”。字体难看,却不缺少力道,像干柴棍子一样硬邦邦、直杵杵,与牌楼的富丽堂皇颇不般配。经讲解员一说才知是郭存先所题。穿过牌楼不远,道分两股,两股道合抱着一个花坛,花坛也不算小,但姑娘没有说那是世界第一花坛。花坛中间有一个直径相当两层楼高的白色金属圆球,上面有许多方孔。讲解小姐说那是“天眼”,当然是世界第一“眼”,但不是世界第一“球”,第一球是地球,世界上再没有大过地球的球。这“天眼”一到晚上就会旋转,从里面放射出七彩霓虹,把整个郭家店的夜空都照耀得五彩斑斓。
人大代表们绕过“天眼”,突然被一面金碧辉煌的“九龙壁”挡住了视野。这座“九龙壁”跟北京北海公园的“九龙壁”式样相同,色彩一样,只是又高出两米,宽了两米,龙也更长大,更粗壮,自然又是世界第一。文人小说下载
这“九龙壁”实际是按农村的风水习惯起到了影壁的作用,让从村外路过的人看不到村里。代表中也是什么人都有,有人对这一套感兴趣,就连声赞好,好,真好。郭家店什么都占全了,又有现代性,又有传统气派!
再绕过这面“九龙壁”,才真正进入郭家店,真不容易。
村里很热闹,主要街道两旁摆满货摊,从日用百货到蔬菜水果、五谷杂粮。小贩多垃圾也多,街道自然也不会太干净。村内同村口一样也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建筑参差不齐,有农村常见的砖平房,也有外观非常考究的楼群,有的地段当街还有柴垛、粪堆,鸡鸭猪羊之类的禽畜散漫地游荡着觅食;有的地段又繁华得像城市,商店一家挨一家,广告招牌花花绿绿;还有的街区整洁幽静,花木繁茂,很像富人聚居的地方。
村子的中心是郭家店集团总公司的办公大楼,在楼前的空场中央,矗立着三根高大的旗杆,讲解员又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旗杆。真不知道郭家店人是怎么考评出来的?旗杆虽高上面却没有挂旗子,所以就无从知道这三根高杆上是挂什么旗子的。由此向村外辐射出几条大道,通向工业区、科技园、学校、农场……在总公司大楼的对面是一座多功能礼堂,从北京来的全国人大代表们就被领着朝这边来了。
礼堂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年轻人,额头饱满舒展,气势张扬,通身放散出一种特有的桀骛不羁,还多了份少年得志的傲慢。他肩上斜披着紫红夹克,手里提着一根电警棍,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警察。讲解姑娘急忙向参观者介绍:“这是我们郭家店集团的总经理助理刘福根先生。”
刘福根缺少应有的热情,只是让讲解姑娘吆喝着代表们进礼堂,并尽量往前坐。等参观者安静下来,他站到前面草三了四地对来自北京的全国人大代表表示了欢迎,口气轻佻,还有几分心不在焉。然后就叫人放录像。
所谓录像就是一张巨大的人脸,粗糙、瘦削、冷峻,还可以说有点丑陋。只有眉心部分比较平整,向两鬓、额头及双颊扩展出无数沟沟坎坎,纵横交错,疙瘩溜秋。短平头,重眉毛,眼睛是干的,目无所视,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傲。声音浑浊沙哑,却相当冷静、平稳,他在画面上说:“大家已经来到了郭家店,还得在录像上跟我见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加上台湾商人,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的人都到郭家店来,每天至少三千多人,二三十拨儿,每一拨儿都提出要见郭存先,可我一天最多能见八拨儿,没完没了地说话、握手、赔笑。就这样,哪一拨儿没见到我就有意见,说我骄傲。这些年我是天天都得过四关,指手画脚的方向关,议论不断的经济关,说不清的作风关,最难过的骄傲关。没办法,农民自己管理自己,不拿国家一分钱,每年还得给国家上缴好几个亿的税,有点架子是正常的,抠着屁股上墙——得自己托自己。
“现在就简单地介绍一下郭家店的基本情况,郭家店说白了就是国家的店,不是我这个农民开的店,它建村于明代永乐年间,距今已有五百八十多年的历史。全村有土地六千多亩,五千多口人,外来工近四万人,从外面聘请的专家、教授、高级工程技术人员一千六百人,有管理人员一千多人。全村有企业二百七十五家,其中与国外合资的五十二家,年产值超过亿元的三十家,外带一个农业大队。去年全村的工农业总产值四十五个亿,税后纯利六点三个亿,人均占有税后利润十二点五万元。
“怎么样?要知道郭家店在二十几年前还穷得有七十多个光棍娶不上老婆,大家一会儿还可以去看看光棍堂的旧址,现在改成了致富会。
“有人老觉着郭家店是财运来了,想挡都挡不住,哪有这回事!这么多年谁能知道我承受的压力?打个比方吧,我坐过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客机,叫波音747,航空小姐跟我讲,这种飞机一起飞必须在一分钟内拔高到一万米以上,否则就会爆炸。有些领导干部不看我郭家店为国家做出了多大贡献,就光盯着我们坐什么车,拿多少钱,生气眼红就说我是土皇上。我看这些城里的领导干部,比农民还农民。你有本事也当回土皇上试试,土皇上去掉土字就是皇上!”
这家伙可真是个人物,什么都敢往外扔。说话的时候嶙峋可观的瘦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前抻,身子也随着一纵一纵地往上蹿,仿佛要把自己像弹头一样发射出去。但你不能不承认郭存先有一种特殊的风采,他老说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可讲起来一套套的,土的洋的、虚的实的,打比方举例子,自成理论。在他身上纠结了农民的全部故事,还能让人从他身上看到农民以外的东西,看出许多人没有的东西,这就构成了他的强烈魅力。不但能够感染普通人,也能感染地位不低的党政要员,于是才形成了郭家店今天如此热闹的参观大潮。
许多人大代表们对数字并不陌生,很清楚郭存先报出的这一串数字的分量,难怪郭家店的名气这么大,这儿的一切也都牛得古怪,确实是名不虚传。人物、人物,“人”要靠“物”给抬起来,没有物的人就只能是个普通的人,后边一加上丰盈的物质,就成了“人物”。
神奇总是诱人,在录像中代表们明明听见郭存先嘲笑了那些想要见他的人,却不仅没有打消想见他的念头,反而勾起了更强烈的好奇心,越发地想见见郭存先这个传奇人物了。代表们以为郭存先在录像中的那番话是对普通参观者讲的,这么多全国人大代表来了,可以叫参观,也可以叫视察,何况他自己还是一名代表,不可能就真的不露个面儿。按惯例他不光是露个面,还应该有别的内容……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应该由什么人陪同,享受什么样的规格和待遇,这可是有一定规矩的。
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上边不断地树立或由下边自发地搞成各种不同的典型,供全国大参观,借机公费大旅行,这是中国特殊的一道文化景观。在封闭的年代它几乎给所有公职人员提供了外出的机会,开阔了眼界。人大代表们借北京开会之机,顺便拐一下弯儿到郭家店一游,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令代表们没有料到,这么大声势地跑了这么远的路,想见的人竟然不露面,用这么一个轻狂的小子就想打发了……
岂料就连这个当助理的小子都不想陪,刘福根向导游姑娘布置了参观路线,连手也不想跟代表们握就转身要走,参观团的领队沉不住气了,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这些代表中有厅局级领导干部,也有企业家和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郭存先无论如何也得出来见个面。
刘福根身子没动,只转过来半个脸,漫不经心地说:“省部级以下的干部老爷子一概不见。”
“呀?老爷子……这是什么规矩?”
刘福根笑了,笑得有点邪:郭家店的规矩,刚才你们没看录像吗?过去十年学大寨,去大寨参观的人总共才一千万,截止到目前到我们郭家店来的人就已经达到一千三百万了。前些年北方人都跑到南边去看特区,现在南方人跑到北方来看我们郭家店,不划个杠杠谁来谁见,我们还能干正事吗?知道你们都是全国人大代表,我这不才陪你们看录像嘛。你们不是来参政议政的,是来参观学习的,就先要端正态度,要再摆代表的架子就请自便。
说完拨头便扬长而去。
这个大窝脖呀,凡站在附近听到刘福根这番话的人全愣在了那儿。
郭家店人在郭存先面前都是孙子,在外人面前又都学郭存先当爷爷。人大代表们在北京风风光光了十来天,哪吃过这个?说来也怪,大家同是人大代表,要想在北京开会期间看看郭存先长得什么样非常容易,如果想把他请到宿舍或小组讨论会上去介绍一下郭家店的情况,他说不定会感到无上荣光。那个时候谁把他当棵菜呀!为什么一散了会,大家非要闹着喊着来参观郭家店呢?想多享受几天人大代表的待遇,还是认为郭存先看在同是人大代表的分上会出点血?他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吗?
谁知这个“土皇上”一回到自己的老窝还真要当“皇上”……很显然他对这个“土”字深恶痛绝,一心要去掉它,这成了他的动力,也是他的目标。
这几年,郭家店人什么新鲜事没见过?说来也怪,你见得越多,新鲜事出得就越多。不像受穷那会儿,天天穷得一个样,年年穷得差不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千篇一律,谁家闹狗就算是新闻。
今天,在这暮春的燥热里,人来车往、闹闹哄哄的白天快要过去了,忽然有一个妖冶撩人的港派女人,抱着个还没满周岁的小丫头闯进了郭家店,逢人便打听郭存勇在哪儿,自称是他的太太,从香港来找他……
呀哈,乐子又来了!越热闹越有人嫌郭家店还不够热闹,呼啦一下就围上了一大帮人,七嘴八舌地为香港女人指路,有更热心的干脆就自告奋勇领着这娘儿俩直奔郭存勇的家,后边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而且越往前走,后边跟着的人就越多。
也有人已经飞快地去给郭存勇家报信了……
村里陡然又涨满了骚动。
欧华英在郭家店是出了名的精豆子,平时在人前是说说道道的主儿,猛听到这个信儿脑袋也是“嗡”的一下,差点没背过气去。但气归气,懵归懵,丢下正做了一半的饭,慌不迭地就向外跑。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花哨,平时没断了敲打,所以始终还没把战火烧到自家大门口,眼前最紧要的是不能让那个婊子踏进自己的家门,跟自己男人的账等以后再算。一旦那个娘儿们认识了门儿,以后想来就来那还了得!郭存勇在村上是有头有脸的,自己也是要头要脸的,这件事万不能在家门口子上闹腾,这里是郭家店的“中南海”,左邻右舍住的都是郭家店的头头儿们,邻居们的脸上虽然都没写着字,可这年头谁心里不等着看别人的笑话?在这儿闹腾就等于在大喇叭里广播……
等她跟头骨碌地奔到院子大门口,看见迎面一大帮人快到“中南海”了,她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她还真没经历过这种事,现在不管天塌地陷也只能迎上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她挡在高墙外边再说。
所有跟在后面的和从四面八方往这儿奔的人,看见欧华英脸上冒着烟直顶过来,就都停住了脚,并自动向四外闪开,像给耍把戏的打场子一样,立时围成一圈儿,两个女人被围在中间,想耍也得耍,不想耍也溜不掉啦。
香港女人大概也猜到迎上来的女人是谁了,她们面对面地站着,都在运气。
欧华英恨得牙根痒痒,眼光赛过刀子,在对面的女人和她孩子身上剜来剜去。她嘱咐自己要沉住气,动心眼、动嘴皮子,一招一式地应对好这件事。
欧华英越是往死里盯人家,就越觉得自己的嘴里在向外冒酸水。对方年轻而妖媚,拥有一种危险的性感,长发披散在脸上,为了不挡住眼又经常甩来甩去,羊绒衫随随便便地搭在肩上,系在皮带里的浅藕色的吊带背心,根本遮不住两只雪白的大奶子,真是波涛汹涌,勾魂摄魄。下身是柔软而又闪闪发光的黑色紧身裤,裤脚掖在棕色的长筒高跟小皮靴里。难怪她一进村就吸引来这么一大帮站脚助威的,她身上有男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也令女人们无法不妒忌。欧华英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郭存勇只要有机会,跟这个女人必定会有一腿。自己的男人自己还不知道嘛!
本来气急败坏的欧华英,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处于下风势,叫这个香港女人一比自己显得又老又土又丑,你瞧她那个妖样儿,一股不想掩饰的新鲜和兴奋劲儿,却又轻松自然,对眼前的危险和尴尬全无察觉,漫不经心地用一种好奇的眼神忽而看看欧华英,忽而又看看四周围观的人。
欧华英知道不能再这么傻愣着啦,一张嘴,火气冲得连自己都听出变音变调了:“你是谁?到我们这儿干什么?”
对方似乎受了一惊,却没有回避问题,操着一嘴软不拉唧的蛮子普通话开了腔:“我叫郭楚芳,是香港人,来找我的先生郭存勇。请问你是谁?”
欧华英这个气呀,就更没好声儿了:“我是郭存勇的老婆,我们结婚都十几年了,他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先生?”
这下该郭楚芳大吃一惊了,可她并没有像围观者所期望的那么慌恐,只是露出了一脸的无辜:“我们是前年在香港结婚的,这么说存勇犯了重婚罪,被抓起来了?”
这个傻娘儿们,什么犯忌往外扔什么,还怕旁边的人不这么想吗?
欧华英若不是看她怀里有个孩子,早就上去抽这个烂货了:“放屁!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个男人玩儿完就甩的破烂儿吗?谁会跟你这号的真结婚,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有。”
“拿出来我看看!”她真希望这个傻娘儿们能拿出证据来,当场就撕它个稀巴烂,看她以后还怎么赖得上!
郭楚芳一脸疑惑:“在这儿?你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也能管你,像你这样的骗子我见多了,今儿个竟敢讹到老娘头上来了。走,我这就带你去有警察的地方!”欧华英猛地蹿上去,伸手夺过郭楚芳怀里的孩子,转身就跑。这一招还真灵,郭楚芳叫喊着在后面追赶,早已经受了不小惊吓的孩子,放声大哭,在欧华英怀里挣扎着……
若在平时,以欧华英的心眼儿一准会和颜悦色地先把郭楚芳领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比如娘家、亲戚家、好朋友家,问明情况,连哄带吓唬,顶多就是拿点钱出来,就能把这个香港女人给打发了。只要用钱能摆平就最省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这个大炸弹给排除了。这对欧华英来说非常容易,因为她手里有的是钱。郭存勇一年光是挣有数的钱就是一百多万,没有数的钱还不知道有多少,她认为管男人最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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