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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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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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的日子里,一旦生“忘其教”,“女则渺”,生伏以哀祝,矢不复读,
女便又从书卷上下来。只有铺设如此离奇的情节,才能更鲜明地塑造奇特的
形象。

大抵成功之作,莫不植根于社会生活。而如何反映生活,却又取决于艺
术构思。由此可见,构思正是将生活变成艺术的中心环节。在如何反映生活
的问题上,大体有两种方式:一种偏重真实地摹写。当然在构思过程中不免
对生活素材有所取舍,有所剪裁,有所集中,有所生发;也不排斥发挥想象
的作用。一种是以表现理想为主,着重运用艺术的想象、联想和幻想,间接
地反映生活。《聊斋志异》中的多数篇章属于后者。作者虽有坚实的生活基
础,但他在构思时更多的是充分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努力开掘题材所蕴含的
意义,从而据此安排谲幻的场景,创造奇特的形象,设置离奇的情节。这里
不仅有“袖中乾坤”,而且有“腹中武库”(《采薇翁》)。采薇翁“脐大
可容鸡子;忍气鼓之,忽脐中塞肤,嗤然突出剑跗,握而抽之,白刃如霜。”
他有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腹中武库。在险遭不测的情况下,头断可复合,
腹裂而无血,且“其中戈矛森聚,尽露其颖”。有人认为这是一篇“胸中甲
兵”式的寓言,然而从虚虚实实、亦真亦幻的艺术构思来看,却是作者的独
创,幻想的奇特,绝妙无双。

在这里虚幻并非荒诞不稽、虚无飘渺的空想,它不是把人们引向茫茫太


空,而是启发人们深化对现实社会的认识。由于作者长期生活在底层,对市
井世俗、各色人等无不烂熟于胸,因此笔端富于浓郁的乡土气息和质朴的人
情味。仍以《巩仙》为例,如果说“袖中乾坤”的异想天开,正是对封建社
会等级森严这一本质的反驳。那么就题材而言,却是对当时社会生活中司空
见惯的爱情悲剧的提炼。穷书生尚秀才和曲妓惠哥相恋,“矢志嫁娶”。然
而好景不长,惠哥因被鲁王召入供奉遂绝情好。寓质朴于神奇,正是这类作
品的风格特色。其中某些情节以白描的手法和朴素的语言描摹人情世态,可
谓刻画入神,力透纸背。如开篇写巩道人求见鲁王,“阍人不为通”,“中
贵见其鄙陋,逐去之;己而复来。中贵怒,且逐且扑。至无人处,道人笑出
黄金二百两,烦逐者覆中贵:‘为言我亦不要见王;但闻后苑花木楼台,极
人间佳胜,若能导我一游,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赂逐者。其人喜,反命。
中贵亦喜。”如此层层行贿,道士才得克服侯门似海之难,摄此一瞥,对封
建社会的弊端,暴露得何其鲜明!袖里乾坤,中有天地、有日月,离人思妇
可任其往复自由。浮思翩跹,神奇色采盈目。惠哥十八入府,十四年后赖巩
道人神力襄助,得以与尚秀才团聚。其间写尚秀才虽白金、彩缎不为所动;
王“命偏呼群妓,任尚自择”,尚一无所好,惟坚持初衷:“但赐旧妓惠哥
足矣!”书生痴情,质朴、纯真之态可掬!奇谲和质朴貌似对立,被作者运
以巧思,化为形象,天衣无缝,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艺术的完美形成“看
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①。从而使这类作品呈现出奇、质朴和谐统
一的艺术美。

单纯的奇谲,能使人感到新鲜,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引起强烈的兴趣,

从而得到一种审美的喜悦。但是这种审美作用不会持久,一旦读者追求欲望

得到满足,也就感到兴味索然。奇谲和质朴相结合,才能产生系人情思、耐

人寻味的艺术魅力。这样的艺术风格在审美价值上不仅超过单纯的奇谲,而

且也胜过单纯的质朴。蒲松龄的诗以质朴见长:或状物写景,或直抒胸臆,

很少雕琢夸饰。例如“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午时无米煮麦粥,

沸汤灼人汗簌簌。。。”这一类的诗反映生活艰难,好在本色、自然,有真

情实感,然而缺少新奇的美。“诗人所描绘的事物或真实之所以能引起愉快,

或是由于它们本身新奇,或是由于经过诗人的点染而显得新奇。”①《聊斋志

异》与蒲诗相比较,尽管体裁、样式不同,但是由于前者能够将质朴和奇谲

熔为一炉,因此在艺术造诣和审美价值上都超过了后者的成就。

含蓄和犀利的统一

我国历代诗歌的优良传统,都讲究艺术的含蓄。所谓“诗之至处,妙在
含蓄”②,“不著一字,尽得风流”③,这是指诗歌而言。但是作为艺术美的
一种特质,含蓄对其他样式的文艺作品,同样是必须具备的。《聊斋志异》
之所以耐人寻味,能够引起欣赏者的想象和联想,是和作品运用蕴藉深厚、
余意不绝的表现手法分不开的。在这里,含蓄既不同于浮躁浅露、竭尽无余,


〔希腊〕赫拉克利特:《古希腊罗马哲学》。


〔意大利〕缪越陀里:《意大利诗的完美化》。

② 司空图:《诗品》。
③ 司空图:《诗品》。

也不等于佶屈晦涩,莫测高深。《聊斋志异》含蓄的独特性表现为寓赏罚于
嬉笑,在艺术风格上形成含蓄和犀利的和谐统一,其具体表现如下。

一曰表意在此,蓄意在彼。《八大王》篇写巨鳖报恩:巨鳖为报冯生放
生之厚德,将鳖宝嵌入冯生臂上。冯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
下皆可见”,不久富埒王公,又得肃王三公主为妾。从表面看,《八大王》
的主题思想似为对好生之德的颂扬:冯生因不忍杀生,终得好报。实际上作
品更深一层的寓意却在于暴露封建当权者的贪婪,针砭封建制席的腐朽和弊
端。作品中的所谓南都令尹,不过是终日沉湎的醉鬼。藩王、王妃以及依附
于藩王的中贵,也都是一群贪贿无艺之辈。“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而祸福之间纯靠行贿疏通关节而转化。冯生因得宝镜照三公主影而获罪于肃
府藩王,王大怒,原拟问斩,但是冯生却偏偏以罗致“天下之至宝”为诱饵,
大贿中贵人使言于王,而得以免诛;生妻亦以珊瑚镜台纳妃而化祸为福;最
后生妻“归修聘币纳王邸,赍送者迨千人。珍石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
同样也是靠大贿消灾弭祸,因祸得福:“王大喜,释生归,以公主嫔焉。公
主仍怀镜归。”财宝足以通神,冯生深悉其中三昧,故能化险为夷,人财两
得。作为封建社会的暴露文学,这篇作品在《聊斋志异》中具有一定的代表
性。从蓄意的深刻性来说,《小翠》同《八大王》也颇有类似之处。全篇写
狐狸知恩而报,潜在之意在于揭露官僚政客之间的两种关系。同派系之间互
相庇护,重金贿赂;不同派系之间则互相弹劾、互相倾轧。懂得《聊斋志异》
这方面的风格特色,有助于透过蒲松龄的春秋笔法,深入探索作品的内在寓
意。

二曰正面写副旨,侧面写主旨。这与前面的区别,在于主旨的锋芒从侧
面点出,并非含而不露。《成仙》篇描述成生和周生之间的深厚友谊是经得
住生死考验的。作品通过成、周如何先后看破世情、终于偕隐的本事,重在
宣扬“忍事最乐”,这是小说正面表达的意思,然而却是小说的副旨。此种
超脱凡尘的出世思想固然从一个方面反映了作者不满现实的“孤愤”之情。
但是从成生急友之难,奋不顾身地为周生打官司的曲折历程来看,作品在揭
露封建社会官场的黑暗、腐败和徇私枉法这一点上,又是触目惊心,具有一
定典型意义的,这虽然是从侧面来表现,却是该篇小说的主旨所在:那怕是
皇帝“着部院审奏”的冤案,只要吏部向承办的院台“纳数千金,嘱为营脱”,
仍可“得朦胧题免”。黑幕重重,世事可知!难怪“自经讼系,世情尽灰”,
这才“招周偕隐”。将“偕隐”当作避世的逋逃薮,固然有欠积极,却深刻
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特别是人物之间的某些对话,具有极大
的尖锐性,往往能一语道破社会的症结所在。周以黄吏部仗势欺人,“气填
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成生按住周生不让他去,劝说道:“强梁世界,
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由于成生谏止再三,周生才
不去找黄,但是总咽不下这口气。他以为“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
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从而具状告官,呈治其佣,没料到
官官相护,县宰不仅将状子“裂而掷之”,而且将生逮系囹圄。成生看透世
情,如实地把官宰看成“半强寇不操矛弧者”,正是他见解过人之处。相形
之下,周生则显得天真幼稚。但是,百闻不如一见。他不相信的“狗之随嗾”
这一类的官场秽闻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自己在冤狱中几经磨折,逼入死
港,就足以警世发聩。《潍水狐》与《成仙》有异曲同工之妙。该篇描述狐
化身为老翁,税居李氏别第,彼此友好往来,感情融洽。正面写对友谊的歌


颂,这是本文的副旨。精采之处在于借翁之口对邑令极尽挖苦之能事。翁对
凡是愿意交好的一律来者不拒,“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李追究其原因,
翁才悄悄说了实话:“君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糙而亦
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驴见“束刍”则帖耳辑首,喜受羁勒。此
处活用(教坊记)苏五奴典:“但多与我钱,虽饮糙(粉饵),亦醉”,用
以讽喻邑令贪婪虐民的本性,可谓妙语解颐。这类作品的锐利锋芒或从“烟
岚霭霭树重重”的境界中显露出来,或从一个深奥的典故中剖析出来。

三曰寓庄于谐。《聊斋志异》中的讽喻性作品,往往于谈笑风生、谐谑
幽默中,包含着对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等社会邪恶势力的尖锐的抨击和辛辣
的嘲讽。《司训》就是这类作品中比较出色的一篇。它描写一位聋教官,不
听狐友的劝告,舍不得辞掉教职,结果以聋取罪,仍被免官。有一天,执事
文场。唱名毕,学使退场与诸位教官在一起聚餐,“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
关说”。一会儿学使笑问聋子为什么惟有他无所呈进,聋教官茫然不解。“近
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恰巧聋教官靴内藏着为亲戚寄卖的房中伪
器,他还以为学使就是要这样东西,便“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
官不敢呈进。’一座匿笑”。而聋教官却挨了学使一顿臭骂,被撵了出去,
从此罢官。读了这样的作品,谁不哑然失笑呢?!堂堂学使却公然向教官索
贿,已属秽闻;更添一聋教官,畸人快语,适足令人喷饭。作品运用笑的投
枪,挑开了学使之流伪君子的假面具。寓庄于谐,正是这类作品批判功能的
集中表现。

四曰寄锋芒于温馨、哀怨之中。有些作品分明是温情脉脉的爱情故事,
然而并不重在讴歌爱情,而是从温柔之乡透露出作者对贪官污吏的无情揭
露。有的则在步步生悲的怆恻气氛中潜藏着对封建统治者的怒斥。前者可从
人们熟悉的《伍秋月》、《阿宝》等名篇得到印证。后者以《公孙九娘》、
《林四娘》为杰出的代表。《公孙九娘》篇将幻想中鬼界的嫁娶描写得活灵
活现,与人世并无二致。莱阳生被朱生的鬼魂拉去为甥女证婚,与公孙九娘
邂逅相识。经朱生和甥女的介绍,生入赘其家。从写鬼嫁人的角度来看,这
类题材在《聊斋志异》中不在少数。但是作者在《公孙九娘》篇中的着眼点,
却在于抒写屈死的冤魂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渴望归宿而不可得的怨怼
和悲愤。这位才貌出众的九娘,正是受到于七一案的株连横遭杀戮的无辜者。
她在血泊中化为死无葬身之地的游魂,甚至对生者的“骸骨之托”都未能如
愿。与开篇“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惨象相呼应,作者在“冷露团团,含
意未吐”的曲笔和结穴中,对屠杀者的血腥罪行寄予了怒斥和控诉。

我们读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往往感到其中的艺术形象大于作者的主观
思想,这显然是现实主义的胜利。作品只要坚持从生活出发,形象本身所蕴
含的思想意义,就可能是作者还没有意识到的。比如《红楼梦》通过宝黛的
爱情悲剧揭露了封建家族的黑暗和没落,从而显示了封建制度濒于崩溃和必
然灭亡的命运,后者当然是曹雪芹始料所不及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存在
与《红楼梦》一类优秀古典作品相似的现象——形象大于思想,但更多的是
作者有意将明确的是非和强烈的爱憎熔铸在艺术形象中,以“春秋”笔法或
隐曲的方式来表现。尤其是针砭时弊、抨击封建统治者的思想倾向,往往采
用“口多微词,如怨如讽”的方式流露,因而使《聊斋志异》呈现出犀利与
含蓄的和谐统一。


委曲和真挚的统一

如同含蓄能启发人对美的探索,委曲也能给人以隽永的审美乐趣。18 世

纪英国美学家荷迦兹,从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中发现了委曲的美:“曲折

的小路,蛇形的河流和各种形状,主要是由我所谓波浪线和蛇形线组成的物

体。。在观看这些时,也会感到同样的乐趣。”“它引导着眼作一种变化无

常的追逐,由于它给予心灵的快乐,可以给它冠以美的称号。”①蒲松龄比这

位美学家早一个世纪就懂得了委曲美对艺术风格形成的重要意义。在《聊斋

志异》中无论是几千字的小说,还是一二百字的小品,从来不屑于平铺直叙,

而是在跌宕起伏的文势中,使之委婉曲折地次第舒展,令人颇感有“登彼泰

山,翠绕羊肠”,“湘水九回衡九面,深情一往更盘纡”之妙。

《石清虚》篇借佳石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凡五起五落的曲折经历,

表现了邢云飞的遭逢不偶和半生坎坷。《恒娘》篇写恒娘悟透俗情,授朱氏

以邀媚专宠微妙秘诀。朱氏屡试屡爽,经过七纵七擒终于和丈夫爱悦如初。

《鲁公女》篇写鲁公女生而死,死而生,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历经曲折才

同忠诚于爱情的张生结合。这些作品的造境,类似大海回风生紫澜,随着情

节的波澜迭出,人物的遭遇就像曲径通幽渐入佳境。《薛慰娘》篇头绪极繁,

多用悬念曲笔,经营惨澹,大费匠心。写丰生贫病交加,勉强捱到沂城南丛

葬处。因傍冢卧,梦至一村,由叟作主将义女慰娘许配给他。叟是何人,慰

娘究竟是人还是鬼,缘何被叟收为义女?这是作品开端提出的悬念。接着描

述丰生梦觉后入村,从村人的反应和丰生的顿悟,交代了生曾死于道旁,而

叟即冢中人。适逢李叔向访父墓址,丰生为之引路。至墓所,“审视两坟相

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于此。”至此才注明前言慰娘为鬼叟义女的

由来,但也只是说得一半,“扣子”似解非解,却又留下新的悬念。李叔向

开冢后,见女尸“服妆黯败,而粉黛如生”。慰娘复活后,为叔向缅述家世,

这才抖开“包袱”:原来慰娘是薛寅侯之女,为操舟者拐骗以重金卖于臣者,

她不堪挞楚遂自缢于沂。女在墓中为群鬼所欺凌,幸有鬼叟李翁时加卫护,

慰娘这才认叟为义父。小说在情节的设置中,“鸟迹蛛丝,若断若续”,最

后以补笔为倒叙,极尽剥简之妙。正如前人所评说的:“层层卸去,层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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