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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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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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芬讷讷地说:“我说一句,表姐和姐夫别骂我。他弄了这么多的钱,我压根就不知道,可就在五天前,他出国回来时满口夸奖国外好,说要把儿子送到澳洲去读书,将来留在国外。他说见到了赵市长留学的妻子,说在海外读书的孩子才最具跨世纪的能力。还说,中国这么多的人口,将来是很难活人的!”

高焕章几乎是拍案而起,骂道:“放屁,一个崇洋媚外的家伙!这是他一个开放县县委书记说的话吗?有这种思想了,还能带领干部群众去创业吗?只要我高焕章听见北龙的哪个干部再说这样的话,我当场就撤他的职!我们正在计划生育,在改革开放,日子一天在比一天好,有什么不如国外的?国外,我高焕章也不是没去过,不就是空气好,住房好。就那口儿吃的,能习惯吗?哪国人的胃,就得吃哪国的粮食!”

周慧敏嘤嘤地哭了:“老高,你快别提胃啦!”

赵振涛心里一阵疼痛,身子一晃。

高焕章说:“我的胃咋啦?就是当年在煤窑里喝酒喝伤啦!这几年,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形势,还是喝酒!等我从北京做了手术回来,还接着喝!我高焕章就是烟酒这点爱好!”

周慧敏止住哭:“好,让你喝,让你喝——”

王秀芬又说:“一想起德发犯了法,我就生气。可一想起他对孩子那个好儿来,我又掉眼泪。他非常溺爱儿子,工作多忙也要回家跟儿子玩一会儿,有时爷俩抱在一起在床上摔跤。我想,他贪钱,与儿子有关哩——”

高焕章大声说:“不是德发一出事了,他就哪也不好了,他没有点招人稀罕的地方,我高焕章能得意他吗?他孝敬老人,疼爱孩子,没错。可也没有他这个疼爱法的!他就这么一个孩子,看这吃的穿的玩的,不像个阔少爷?凭他的地位,孩子住房、上学、成家、就业,都是人上人啊!比起骆驼村那些上不起学的穷苦孩子,不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你是县委书记,所以你的孩子就得出国,就得腰缠万贯,就得高人一等?是吗?你柴德发以为贪了二百万,就有退路了,就能保儿子一生平安,保孙子享福。你管那么远干什么?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党员,都这么想了,这么做啦,那这个国家就败光啦!国家没了,你那点臭钱还有什么用?孩子要是知道你是贪官,走到人群里都抬不起头来,他的身心会受到极大伤害的呀!你公爹,我的柴大哥,他在矿井下挖煤,一辈子在井下走的路可以绕地球两圈啊!他九泉之下要是知道德发这个样子,非打他的嘴巴不可哩!德发,你咋就这么糊涂呢?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他喉咙一堵,说不下去了。

王秀芬满脸惊慌地啜泣着。

赵振涛对高焕章的话极为震惊,这番话是高焕章的肺腑之言,是他无法装出来的。一句话,就把人灵魂的卑劣和高尚截然分开了。他对高焕章的判断是对的,雷娟不会从柴德发的嘴里挖出高焕章的任何违纪事件。正因为这样,他越发担心老高的身体。上帝呀,你给老高到底留下了多少时间呢?

屋里是长时间的沉默。

赵振涛不想往里走了,此刻他只想如何退出这个院子。他这个时候进去,会使这个家庭尴尬,况且里面还有柴德发的妻子。他正要返身的时候,周慧敏说话了:“老高,骂也骂啦,恨也恨啦,你也该去治病啦,德发的事到底怎么办?你管不管?怎么也得给他保个命吧?”

王秀芬也哀求:“姐夫,您说话呀!”高焕章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周慧敏又催促道:“你快说个话呀!”

高焕章一字一句地说:“秀芬,家不是封了吗?听姐夫一句话,你和孩子就住你姐这儿,我们不嫌弃你。唉,你就别给他找人活动啦,要是小事儿,你姐夫这句话会说的。你要是觉得小柴还有留恋的地方,就好好带孩子,到那一天,给小柴买个好一点的骨灰盒!”

王秀芬扑进周慧敏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哭声里还有一个男人压抑许久的哭声。

赵振涛再也挺不住了,抬手抹了一把泪水,转身走了。

赵振涛是在晚上重新走进高焕章家里的,他们一家刚刚吃过晚饭。高焕章在母亲的房间里给老母亲点烟,赵振涛知道高焕章是个孝子,就在一旁笑着观看。有人说老高的命不好,八十三岁的老母亲在地震中砸瞎了眼睛,惟一活下来的孩子,还是那个呆傻的女儿。震后,老高的头发就全白了,现在的头发是周慧敏逼着他染黑的。周慧敏是他后续的老伴儿,跟他的老母和女儿合不来,女儿被老高送进残疾人活动中心,每月交费,母亲就不能离开家了。

高焕章可能胃又疼了,他坐在母亲的床边,伸出枯瘦僵直的胳膊,把一根香烟放到母亲嘴边,笑着说:“娘,您叼好,焕章给您点烟啦!”说着,就打开打火机,抖抖地举着送到母亲嘴边。不知是母亲出气重了,还是打火机没气了,打火机刚送到母亲的嘴边,火苗一闪就熄灭了。高焕章喝喝笑着:“娘,别急,别急!我再来!”

赵振涛笑着笑着,鼻子就发酸了。

高焕章停下胳膊歇了一会儿,额头冒汗,侧扭的身子很是吃力,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再一次打着打火机,将火送到母亲的嘴边,边送边说:“娘,您出气小点儿,成心不让儿子孝顺啊?”老母亲就抿着嘴巴笑。老母亲一笑又将火苗吹灭了,高焕章额头的汗水就顺着脖子流下来了。

高焕章还要点,赵振涛弯腰去抢高焕章手里的打火机,说我替你尽孝吧!高焕章用左手推开赵振涛,说:“你歇着,我高焕章就要出差啦,得让我尽尽孝心!我娘从七岁就吸烟,这两年不想吸了,今天不知怎么了,又要吸烟,我不点烟谁点烟?娘,您想吸就吸,别听医生那套。”

老娘点点头说:“想吸,娘想吸啦。”老人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高焕章没注意老娘的眼泪,可赵振涛全看在眼里了。他心里一动,难道老人家知道了什么吗?

高焕章哆哆嗦嗦地给老娘点上了烟,满脸的快活,然后就手举着烟缸,等着娘往里点烟灰。有一次,娘的烟头点着了高焕章的手背,他咧了一下嘴,动也没动,深情地看着老娘,手抖抖地说:“我娘这辈子不容易呀,没跟我爹过上一天好日子——”

等母亲吸完这支烟,高焕章这才把赵振涛领进自己的书房。这是什么书房?书架子还是从碗架子改装过来的。高焕章说这个书架子是我爹当明国县委书记时留下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他说着,就斜坐在老式沙发上看着赵振涛。赵振涛本来是坐在办公桌旁边的一把藤椅上的,高焕章示意他坐到他身边的沙发上来,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他的脸了。赵振涛就坐了过来看着高焕章的眼睛。

高焕章拍了拍赵振涛的肩膀,说:“振涛啊,别太累啦,悠着点吧!你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赵振涛笑着说:“老高,你说这样的话啦?你把我拉上了战车,把我逼上了梁山,拍拍肩膀,就完事儿啦?”

高焕章笑着回答:“你还想怎么样?可惜我老高连给你一拳头的力气都没有啦!我是怕你到我这个年纪也顶不住啦。振涛,说句实话,什么时间一二号港池能通航?”

赵振涛说:“你手术回来就通航!”

高焕章摇摇头:“你别吹牛,我高焕章爱吹牛,你可别跟我学这个坏毛病!”

赵振涛说:“真的,你到北京开膛破肚,回来我怎么也得给你个见面礼呀!不然,你该骂我赵振涛不够兄弟啦!”

高焕章自信地说:“北港铁路也快竣工啦!振涛,你就好好干吧,北龙是大有希望的!”

赵振涛咧咧嘴说:“别价,什么你们你们的?我赵振涛可是给你高焕章拉套哪!我们可等着你大老高指点江山呢!”

高焕章眼睛红了,一把抓住赵振涛的手,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振涛啊,你跟老哥说句真话,我的病是不是那个该死的病?”

赵振涛愣了一下,摇头说:“你瞎猜些什么呀?你大老高地震中大难不死,还有后福呢!你应该有根。这些年的老胃病,做了手术就好啦——”

高焕章苦笑着说:“你别唬我,上次马部长到北龙医院看我,我就看出来啦!我高焕章又不是脆弱的人。其实,你们就应该对我说实话,瞒着,就能把病瞒没了吗?'奇‘书‘网‘整。理提。供'我这辈子对死想得很透很开,人这辈子是生一回,死一回!人活多少是多呢?我活六十来岁,比我爹还高十年呢!哈哈哈——”

赵振涛怎么也笑不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高焕章枯瘦的手,眼睛潮湿,喉咙哽咽了:“老高——”

高焕章急忙抽出手来:“振涛,你这是干什么?没劲没劲!我不愿看见你跟个娘们似的!”

赵振涛强做笑颜:“老高,凭你的乐观大度,死神也怕你呀。你就放心治病吧,我等着你给北龙港剪彩呀!”

高焕章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不过你别忘了,咱俩在港口打的赌,我只剪彩,不发言——”

赵振涛一拍脑门:“对,你说你要是发言,就输给我两瓶茅台酒!但这回不算数了,你要是不发言才输酒呢!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高焕章恳求地说:“振涛,约定是不能更改的!我想后天走。明天你陪我到港口和铁路工地上去看看,你可不能拒绝我啊!”

赵振涛看着他,愕然了。2米秀秀由海港小学调到盐化县文化馆。

赵小乐知道秀秀是凭自己的美术作品进去的,没有找任何人求情。米秀秀走了,他不知是喜是忧。在米秀秀最初进城的几天,熊大进姑夫特意给赵小乐请了几天假。秀秀不在海港了,赵老巩和四菊都觉得小乐不会在海港干了,他不放心秀秀,他肯定会进城看着她。这个念头,赵小乐不是没有。这个下雪的冬天,赵小乐到海港里看自己的白茬船。

赵小乐蹲在船头上,四周是厚厚的绵绵泛泛的白雪。早晨的雪雾笼罩了空旷孤寂的海滩。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在雪野上留下的黑洞洞的脚窝儿。冰凉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头上肩上凝成白霜。他果坐不动,仿佛是船头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楼子。他眼窝湿了,透出凉凉的依恋来。事情的进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秀秀的油画很快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她加入了市美协。可他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他的命妥了,左右脱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船舱里荡出来的腥气和桐油味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是吸进肺叶里去了。海滩一片孝白。他又撩开眼皮,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海港大坝凝望了很久。这里飘散着他多年的纯情,又漫溢着日子的宽裕。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吼啥词呢?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拢船号子。雪野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他心一凛,眼窝湿了。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骂:“真没用,省几滴猫尿吧!”

“小乐,走啦!”秀秀叫他了。

他扭头看见米秀秀满脸喜气地站在路上的汽车旁。他站起身,嘟囔了几句,就走了。

赵小乐陪着女人进了城。他与米秀秀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开始几天,他几乎忘记了海港,忘记了挖泥船。米秀秀说你在城里找个差使吧,找你姐夫齐少武就妥啦!赵小乐不吭。赖汉差使,他不愿干。好汉的活路儿他干不了。折腾来折腾去,他还是一个没用的闲人在城里瞎逛。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城里人更疑心。他妈的城里人比海边人精鬼,人人都长心眼,个个都在算计人。他生性不愿在城里蝇营狗苟的混日子。他更怕米秀秀在花花世界里变坏了。他痴迷于秀秀,并非出于爱的快乐,只是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她,扰着日月的美好。他把她看成一件名画似的艺术品,一件鲜活的宝贝。尽管他读不懂,但谁也不能夺走或伤害她。他愿意陪她过下去,直到把钱财和生命一条一块地赔光,他也乐意。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米秀秀当一层装磺。连痛苦都能掩饰起来,他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亮相炫耀,越是内心里欠缺的,就越需要掩饰。当他面带微笑跟在米秀秀屁股后面逛大街就感觉格外风光抬气。日子久了,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男子汉的尊严了。他极其无聊地混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厅、咖啡馆、录相厅都晃着他没头苍蝇似的影子。啥是乐于呢?那天他啃着一块烤白薯,进了夜巴黎娱乐城。他想见识见识洋名里包着啥货色。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儿一罐一罐喝饮料。屁股上的汗快泡出一片骚疹子来了。他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一群穿着十分花哨洋派的流子。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妞儿,不算漂亮,浓装艳抹。他发现她注视他好长时间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厅里蹦蹦跳跳的大腿屁股上扫来扫去。他不会跳舞,只是看,看更刺激。他在舞厅里与城里流氓打了一架。出来后正没好气。

赵小乐骑摩托驮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文化馆宿舍楼口的时候,天一截一截黑下来。孩子们欢快地跑来钻去。他灭了车火,推着走。各家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地他借着昏黄的灯亮看见自家黑洞洞的楼口里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恋恋不舍的样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的眼镜都一闪一闪的。他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进楼根下的黑暗里。他们准是听见脚步声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额头吻了一下,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推了他一下朝他招招手,轻盈地一拧身,雪白的裙子像扇面一样拓展起来。赵小乐瞟了她一眼,看不清脸上模样儿,却十分清晰地瞧见了裙摆处的那朵石榴花。他胸腔通通跳了。他刚给米秀秀买了一条这样的裙子,难道是她?他一阵恶血撞头,急急地奔来。女人已上楼了。“他锁上车子,酒也没搬,跟贼撵似的上楼来,看见米秀秀正往腰间系围裙。赵小乐青着脸喘着,看见烟缸里还在冒烟的烟头,眉毛便弓一样耸起,问:“刚才你送谁?谁?”

米秀秀愣了一下,说:“你别一惊一乍好不好?”

“你说是谁吧!”

“他是文化馆的左老师,俺俩合作一幅大型油画儿。俺没敢留他在家吃饭,就怕你回来晃醋瓶子!你肚量大点好不好?”米秀秀沉沉静静地说。

“哼,俺猜就是那兔崽子!”赵小乐的脸像刀一样冷。他心里怕啥,就偏偏来啥。他忆起来了,前些天米秀秀愁眉苦脸动不动就使性子,这几天回家就唱呀跳呀对他也温顺起来,原来是“老师”陪她呢。他恶恶地吼:“告诉俺,他去哪儿啦?”

“你坐下,听俺说。你敢胡来!你真浑到家啦!人家是帮俺来啦!俺这些日子,在画儿上遇到难题了,好痛苦,是他帮俺,合作这幅画儿……”米秀秀心里乱了。

“屁!”赵小乐横眉竖眼地说:“俺碎了他狗日的!”

“小乐,不准动他一个指头!如果你气不出,要打要骂就冲俺来吧!”米秀秀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泪珠一颗一颗渗出来。

赵小乐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小乐,俺说过的,这辈子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就不该猜七想八!你就不给俺搞事业的自由么?除了搞画儿,俺没有别的奢求啦!”米秀秀像是哀求他。

“搞画儿?有你们这么搞的么?搞几回就把你心给搞跑啦!当俺没看见,他抱住你又是亲又是啃的!俺就是个废物吧,也吃不下这个!”

“不准你胡说八道!”她说。

“俺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他,没有俺……”

“难道跟了你就不给俺自由么?听着,俺并不想听到你和俺爱的保证、誓言。无论爱过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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