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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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作品选-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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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仔细回忆一下过去,总能找出一些轻微的过失的,诸如动过枪、动过刀和
打过架之类。马铁奥的良心比任何人都清白,因为他有10 年以上没有拿枪
对准过任何人;然而他还是谨慎从事,立刻采取了措施,以便在必要时可以
很好地保卫自己。
“老伴,”他对朱瑟芭说,“放下袋子,作好准备。”
她马上听从,他把斜挂在皮带上的那枝枪交给她,生怕它会妨碍他行
动,他把手上的那枝枪上了弹药,然后挨着路边的大树,慢慢地向自己的房
子走去;他已经作好准备,只要发现有任何敌对的举动,他立刻就躲在最粗
大的树干后面,隐蔽着向对方开火,他的妻子紧跟着他,手里拿着替换的枪
和子弹袋。在战斗的时候,对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来说,她的职务就是为丈
夫上子弹。
在另一边,军士长看见马铁奥枪口向前,手指紧扣扳机,一步一步地
走过来,心里很担忧。“假如,”他想,“凑巧马铁奥是齐亚尼托的亲戚,或
者朋友,而他又想保卫齐亚尼托,那么,他两枝枪的子弹就要打到我们当中
的两个人身上,像把信投进邮筒那么准确无误,假如他不顾亲戚情份,向我
瞄准呢!? 。”
他在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中,决定采取一个非常大胆的行动,那就是
独自一个人像个老朋友一样走到马铁奥跟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可是他觉
得他和马铁奥相隔的那一段短短的路程长得可怕。
“喂!喂!老朋友,”他叫喊着,“你好吗,我的老友,是我,我是甘巴,
你的表弟。”
马铁奥一言不发,停下脚步;随着军士长边走边说,马铁奥把枪口慢
慢向上抬起,等到军士长走到他跟前时,他的枪口已经朝向天空。
“你好,兄弟①,”军士长一边说一边向马铁奥伸出手来,“我好久没有
看见你了。”   
①这是科西嘉人通常的敬礼用语。——原注。
“你好,兄弟。”
“我是顺便到这儿来向你和朱瑟芭表嫂问好的。我们今天赶了好长一段
路程,可是我们累死也值得,因为我们捉到了一头大野兽,我们刚逮住了齐
亚尼托?桑比埃洛。”
“感谢天主!”朱瑟芭叫起来,“上星期他还偷走了我们一只奶羊呢。”
这两句话使甘巴高兴起来。
“可怜的家伙!”马铁奥说,“他饿呀。”
“这家伙像头狮子那样反抗,”显得有点羞愧的军士长继续说,“他打死
了我的一个兵士,还不满足,又打断了查尔车班长的一只胳膊;不过关系不
大,班长只不过是一个法国人而已? 。后来他就躲起来,躲得就连魔鬼也甭
想找得着。如果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尔图纳托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找到他。”
“福尔图纳托!”马铁奥惊叫。
“福尔图纳托!”朱瑟芭也跟着叫了一声。
“是的,齐亚尼托躲在那边的一堆干草里面,可是我的小表侄给我戳穿
了他的诡计。因此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班长叔父,好让班长送一件漂亮礼
物来酬谢他。我要把他和你的名字都写在我呈给代理检察长先生的报告里。”
“真倒霉!”马铁奥低声说。
他们和部队会合。齐亚尼托已经躺在担架上,马上就要动身。他一看
见马铁奥由甘巴陪伴着走过来,脸上就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然后他把脑袋
转过来对着马铁奥家的大门,朝门槛上啐了一口唾沫说:
“奸贼的家!”
只有一个决心要死的人,才敢对法尔哥尼说出“奸贼”这个词儿。一
匕首扎去,本可以回答这个侮辱,而且决不需要第二下。可是马铁奥却一手
按着脑门,像一个心情沉重的人那样,并没有别的举动。
福尔图纳托看见他的父亲回来就走进屋里,端了一大碗奶出来,他两
眼低垂把奶送给齐亚尼托。
“滚开!”亡命者声似雷鸣向他大叫。
然后,犯人转过来向一个兵士说:
“朋友,给我水喝,”他说。
兵士把水壶递到他手上,强盗就喝刚才和他枪战过的这个人给他的水。
然后他请求他们改变绑法。把他的两手交叉着绑在胸前,不要绑在背后。
“我喜欢躺得舒服一点,”他说。
兵士们赶紧满足他的要求,然后军士长下了动身的命令,向马铁奥道
了别——马铁奥没有回答他——就加速步伐向平原方向走了。
约莫过了10 分钟,马铁奥还是一言不发。孩子神色不安,时而望望母
亲,时而望望父亲,他的父亲拄着长枪,怀着满腔怒火逼视着他。
“你的人生开头开得很好!”马铁奥终于开了口,声调很平静,可是了解
他的人就知道这声调的可怕。
“爸爸!”孩子叫道,眼睛里噙着眼泪走过来,仿佛要跪到他的膝下。
可是马铁奥喝住了他:
“别走近我!”
孩子停了下来,呜咽着,一动也不动地停在离他父亲几步远的地方。
朱瑟芭走过来。她瞥见了福尔图纳托衬衣上露出的半截表链。
“谁给你的这只表?”她用严厉的声调问。
“军士长表叔。”
法尔哥尼一手抢过那只表,用力把它向一块石头上掷去,把那表砸得
粉碎。
“老伴,”他说,“这孩子是我的吗?”
朱瑟芭褐色的双颊变成了红砖头的颜色:
“你说什么?马铁奥,你说话还有分寸没有?”
“既然这样,这孩子就是他家族中第一个有背信弃义行为的人? 。”
福尔图纳托越发哭得哽咽起来了,法尔哥尼的眼光犹如两把尖刀始终
盯在他的身上。最后,法尔哥尼用枪柄猛击了一下地面,然后把枪托上肩膀,
重新走上那条通到杂木丛林去的道路,而且喝令福尔图纳扎跟着他走。孩子
服从了。
朱瑟芭追上马铁奥,抓住他的胳臂。
“他是你的儿子,”她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一双黑眼珠盯着她丈夫的眼
睛,仿佛要看出他灵魂深处的动静。
“放开我,”马铁奥回答,“我是他父亲。”
朱瑟芭拥抱了她的儿子,一边哭一边走进屋子。她跪倒在一幅圣母圣
像前面,虔诚地作祈祷。这时候法尔哥尼沿着小径走了大约两百步,一直走
到一块小洼地前面才停止。他走下洼地,用长枪的枪柄敲了敲地面,发觉泥
土松软,容易挖掘。他觉得这块地还适宜于执行他的计划。
“福尔图纳托,到那块大石旁边去。”
孩子依照吩咐做了,然后跪了下来。
“念经吧。”
“爸爸,爸爸,不要杀我。”
“念经吧!”马铁奥用可怕的声调再说一遍。
孩子呜咽着结结巴巴地念起《天主经》和《信经》来。做父亲的在每
段经文的末尾用响亮的声音回答:“阿门!”
“这就是你背得出的全部经文吗?”
“爸爸,我还会背《圣母经》和婶母教我的祷文。”
“这祷文很长,管它呢,背吧。”
孩子用极度轻微的声音念完了祷文。
“完了吗?”
“唉!爸爸,开恩吧!宽恕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要尽量请求班长
叔叔饶恕齐亚尼托!”
他还在说着,马铁奥已经上了子弹,托起枪,对准孩子说:
“愿天主饶恕你!’
孩子绝望地挣扎着想站起来拥抱他父亲的膝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马铁奥开了枪,福尔图纳托当场倒地身死。
马铁奥望也不望死尸一眼,立刻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想找一把铲子来
埋葬他的儿子。他走了没有几步,就遇着被枪声惊吓而奔跑过来的朱瑟芭。
“你干了什么?”她喊道。
“伸张正义。”
“他在哪儿?”
“在洼地里。我马上就来埋葬他。他是祈祷以后才死的,我要献一台弥
撒给他。通知我的女婿蒂奥多罗?贝昂基,叫他来和我们一起住。”
塔芒戈
勒杜船长是一个好海员。他起初只是一个普通水手,后来成为副舵手。
在特拉法尔加海战①中,他的左手被一块飞来的木头碎片打断;断臂被切除
了,他也被辞退,只拿到了证明他服务良好的证书。在家休息对他毫不合适,
重新登船的机会也来到了。他就在一艘私掠船②上当了一名二副。他捕掠了
几次,有了一笔钱,他拿来购买书籍研究航海理论,因为对航海的实践他已
经有了充分的经验。时间久了,他成了一艘沿海岸航行的私掠船的船长。这
艘船有3 尊大炮,60 个水手,直到如今泽西岛③上沿海岸航行的船员们还
记得起他的战绩。
和平④使他苦恼万分,他在战争期间积聚了一小笔财产,他希望劫掠
英国人来增加这笔财产,现在不得不替那些和平的商人服务,由于他出名的
果断和经验丰富,人家很容易就把一条船托付给他。  
①西班牙特拉法尔加海战发生于1805 年10 月21 日,由英国奈尔逊率
领的英国舰队,在这次海战中打败了法国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
②由私人武装的船只,在战时得到本国政府批准,可以掠夺敌国或中
立国的船只,与海盗船有区别,海盗船是不管在战时或和平时都去抢劫任何
船只的。因此下文才说:“和平使他苦恼万分,”如果是海盗船他就不必苦恼,
继续掠夺好了。
③泽西岛是英法海峡中最大的一个岛,属英国。
④和平,指1815 年英普联军入侵法国,迫使拿破仑第二次退位,签订
第二次巴黎和约,永远结束了拿破仑帝国。
黑奴贸易被禁止以后,要从事这种贸易,不仅要逃过法国海关的注意,
而且要躲开英国的巡洋舰;逃过法国海关的注意并不太难,要躲开英国的巡
洋舰却要冒很大危险,因此,勒杜在做乌木生意的人①眼中,成了一个最难
得的人物。  
①这是那些贩卖黑奴的人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原注。
大多数长期处在低级职位的海员往往无精打采,消沉万分,到他们升
上高级职位时也经常会带上墨守成规的习气。他虽然也曾经长期处在低级职
位,却跟他们截然不同,他对革新并不感到十分厌恶,恰恰相反,勒杜船长
却是第一个要求船主用铁箱子来贮藏食用水的人,在他的船上,像所有贩卖
黑奴的船上一样,都准备着手铐和脚镣,然而他船上的手铐和脚镣却是按照
新法制造,并且还精心地上了漆以免生锈。使他在贩卖黑奴的商人中获得最
大的声誉的,是他亲自监制的一条贩运黑奴的双桅横帆船。这是一艘快船,
又狭又长像战舰一样,可是能够装载数量很多的黑人。他把它命名为“希望
号”。他设计制造的那狭窄而凹入的统舱,只有108 公分高,他认为这样的
高度可以让中等身材的黑奴舒舒服服地坐着;
而且,他们何必要站立呢?
“到了殖民地,”勒杜说,“会叫他们站够的!”
黑人背靠着船舷,面对面地排成两行,当中脚下还留出空隙,这空隙
在别的贩奴船上是用来作交通孔道的。勒杜还想在这片空隙安置另外一些黑
人,同第一排黑人构成直角躺着。
这样一来,他的船就会比别的同吨位的船只多装10 来个黑人。严格说
来,还可装得多一些,可是必须讲点人道呀,在比一个半月更长的航程里,
必须让一个黑人至少有162 公分长65 公分宽的地方自由活动呀!“因为归根
结蒂,”勒杜向船主人说明采取这样宽大措施的理由时说,“黑人也同白人一
样,是人呀。”
“希望号”是在一个星期五从南特①启程的,迷信的人后来就注意到这
是一个不祥的日子。验关员仔细地检查那条船,却没有发现船上有6 个大箱
子,里面装满了脚镣、手铐和不知什么原故被人称为正义之棒的铁器。验关
员对“希望号”要运载大量的食用水也丝毫不觉得惊奇,然而按照船上的证
明文件,这条船只到塞内加尔去做木头和象牙生意。船程并不长,一点不错,
可是多预备点食用水并没有什么害处。如果出乎意料遇到一个平静无风的日
子呢?那时没有水可怎么得了?   
①南特是法国西部的一个海港。
于是“希望号”在一个星期五启程了,船具和人员都配备齐全。勒杜
也许很想有更结实一点的船桅,可是,他在指挥这条船期间,他倒并没有抱
怨什么。这条船平安而又迅速地驶达非洲海岸。等那些英国巡洋舰不在这一
带海岸游弋时,它在若阿勒河口下了锚。当地的贩奴掮客立刻来到船上,机
会再好也没有,塔芒戈,这位著名的武士和人贩子,刚刚把一大群黑奴带到
海边,准备将他们贱价脱手;因为他自命为有能力有办法,只要他的商品在
市场上短缺,他就能够给予补充。
勒杜船长叫人抬他登上河岸,去拜访塔芒戈。勒杜在一个草棚里找到
他,这个草棚是人家匆匆忙忙为塔芒戈搭起来的;陪伴着塔芒戈的有他的两
个老婆,几个转卖商人和几个押送奴隶的工头。塔芒戈打扮起来去欢迎白人
船长。他穿着一件旧的蓝军服,上面还带着标志班长军衔的条纹;可是在每
边肩头上,却用一粒钮子扣着两条金肩章,一条在前,一条向后,在那里晃
晃荡荡。由于他没有穿衬衫,那件军服对于像他那样身材的人又太短了一些,
在军服的白色卷边和他的几内亚土布短裤之间,露出了一大段黑色皮肤,像
一条宽皮带,一把骑兵用的大军刀用绳子系在他的腰间,他的手里拿着一枝
英国制的漂亮的双管步枪。这样打扮以后,这位非洲武士就以为自己比巴黎
或者伦敦的花花公子更加时髦了。
勒杜船长一声不响,把他打量了一番。塔芒戈像个掷弹兵接受外国将
军检阅一样站得笔直,自以为给了白人一个好印象而自鸣得意。勒杜以行家
的眼光仔细打量他以后,回过头来对他的大副说:
“这样一条大汉如果能把他安全无事地运到马提尼克岛①,我至少可以
卖他3000 法郎。”
大家坐下,一个水手懂得点约洛夫语②,当了翻译。大家交换了几句
初见面时的客套话以后,一个见习水手拿来一篮瓶装烧酒;大家喝起酒来,
船长为了讨好塔芒戈,送给他一个漂亮的黄铜火药筒,上面有拿破仑的浮雕
像,对方客客气气地收了。大家走出草棚,坐在树荫底下,面前摆着许多瓶
烧酒;塔芒戈一扬手,叫人把他要出卖的奴隶带过来。  
①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大岛,现为法国海外省。
②约洛夫,塞内加尔的一个大部族。
奴隶们排成长行走来了,他们的身体由于疲劳和害怕而伛偻着,每个
人的脖子都套在一根长两公尺的叉子里,叉子的两个尖端用一根木棒在后颈
处连结着。开始行走的时候,其中一个领头人把第一个奴隶的叉柄搭在自己
的肩上,第一个奴隶把紧跟在自己后面的奴隶的叉子扛着,第二个奴隶又把
第三个奴隶的叉子扛着,其余的奴隶也都一样。如果要停了下来,带头人把
叉柄的尖端插进地里,整个队伍便停下来。可见逃走是不可能的,因为脖子
上套着一根两公尺长的粗木棍。
男奴隶,女奴隶,一个个从船长前面走过的时候,船长总是耸耸肩膀。
他觉得男的太瘦小,女的太老或者太年轻,他抱怨黑种人现在退化了。
“全部退化了,”他说,“从前真是大不相同,女的身高一米八,4 个男
的赤手空拳就能把一艘三桅战舰的绞盘转动,把主锚拉上来。”
虽然这样,他一边挑剔,一边还是在那些身体壮健、长相不错的黑人
中作了初步选择。
这些人,他肯付通常的价钱;不过,其余的,他则要求大大的减价。
而塔芒戈却维护自己的利益,拚命赞扬自己的商品,谈了找奴隶的困难和贩
卖奴隶的危险。结果他对白人船长准备装上船的奴隶要了一个价格,我也不
知道是怎样的价格。
翻译一旦把塔芒戈的要价译成法语以后,勒杜听了又惊又气,差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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