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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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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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为什么都是我回答不出的问题。与其如此,还不如沉默无言为好。小儿子在高兴中还提
出些什么,我己无法述说清楚,但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还没有去派出
所报户口呢!本来这是昨天晚上就该办的事情,因归家心切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而此
时,小儿子又紧紧地贴在我的身边,带他去派出所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久别父亲的孩子,
好容易享受到一点点父爱,不愿离开我一步。我只好匆匆地先把他带回家,对母亲耳语了几
句,让母亲把他哄骗在家里画火车(他从小爱画火车,于1979年我彻底平反时,他考取了
中央美院)。
    我家的住地属于景山派出所管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一个被专政者的身份,走
进公安机关。好在派出所的户籍警,听完了我的自报,并没询及我其他问题,这使我在走出
派出所时长出了一口气。事后我才知道,管界内的被专政对象多得很——我因为是初涉雷
区,自然是充满了不安。也算凑巧,在胡同的拐弯的地方,碰上了昔日管理我们那一片的片
警小刘,我只管低头走路,自然是他首先发现了我。
    “喂,你回来了?”
    我过去总叫他小刘,此时却喊不出这个称呼。我连连点头:“农场放假一天。”
    “你现在在哪个劳改农场?”
    我如实告诉了他。
    “好好劳动,国家总有一天会用上你们知识分子的。”
    我见他态度和蔼,便大着胆子对他说道:“刘同志(是不该称同志的,但我找不到更为
合适的称呼),我家里只有一老一小……”
    他马上打断了我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多麻烦你了。”
    话也只说了这么多。他虽然不忌讳我,但我怕给人家找麻烦。在那个岁月,一个身穿警
服的人,主动与一个等同于反革命的右派打声招呼,就算是有胆子的了——我有这方面的自
知之明。回到家里,与母亲说起路遇小刘的事儿,母亲告诉我,他曾来过我的家,问过有什
么困难,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不是势利眼的小人。中午,母亲给我烙的肉饼——当时的肉是
定量供应,我那一顿肉饼,大概吃掉了一老一小全月的猪肉。
    下午,我与儿子享受了天伦之乐。他把一棵画满火车的纸,一张张地摊开在床上。他说
这是火车站,他长大了要去当火车司机。我笑,妈笑,他也笑。本来我是要去看看刘绍棠
的,但觉得刚刚回家,就离开家去办个人的事,是会让老母亲和小儿子伤心的——加上当时
电话还很不普及,无论去哪个朋友家一趟,都得有半天的时间。要知道,这一老一小是我灵
魂的一个组成部分,三年多梦魂萦绕的感情断桥,是难用半天时间弥合起来的。
    在我记忆中,那是最短的一天。黄昏来得比任何一天都早,母亲为了叫我早点返场,提
前做好了晚饭。但是待我要踏上归途时,小儿子哭闹着不叫我走。见到儿子流泪,我的心都
碎了——还是母亲柔中有刚,严于理性,她把孙子揽在自己怀中,同时挥手催我上路——我
是在心爱的儿子的哭声中,上了公共汽车的。

第9节 三月十五日这一天
        我被允许回家一天的事情,在劳改队若同一次精神地震,在我的同类们中间,被视为解
禁的一颗信号弹。我归队之后,在菜园的劳动中,又发现了一个不解之谜——董和高一连几
天没有露面。据门口值班员透露:这几天头头们在场部开会。
    本来在菜园干活就十分轻松,篱笆圈里就成了议论天下大事的园地——比如,1962年1
-2月中央在北京召开了七千人大会,3月周恩来在广州会议上有关知识分子问题的讲话,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人们还在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它的余音,并把我的回家与中队头头们的
连续开会的事联系在一起。其实,中央在1962年8月,已经开过了八届十中全会,会上的
调子已然从纠“左”又转向了继续反右(彭德怀上书中央的问题,被毛泽东提到了会议日程
上。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其内情,也是盲目乐观。自作多情的一个原因),老右们似乎只记
住了形势有利于自身处境的一方面,而忘却了不利于自身摆脱困境的另一面。因而,我们的
梦幻常常是空中楼阁——我自己也概莫能外。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前文提及过的那几位十分理性的同类,依然故我地表示出淡漠的态
度之外,多数同类都认为,解决老右问题的时间已然到来。记得在菜园劳动时的“自由论
坛”,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你们还记得吗?”有人提示说,“在告别茶淀的时候,李文山队长曾问过我们,‘你
们到了北京,有上街穿的衣裳没有?’”
    “对了,还问过徐州,你过去是教音乐的,现在你的手指还能弹琴不能。”
    “看这架式,是要开笼放鸟了!”
    中国50年代的知识分子的天真与幼稚,在当时暴露得淋漓尽致。反过来看,它也正好
说明了这样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心——可以说他们是新中国成立后,
最具有愚忠精神的一代。有几个外语学院来的老右,在那一段日子里,嘴里已经嘟嘟嚷嚷地
熟悉开他们丢下的外语了。似乎他们昔日掌握的专业。马上有了用武之地似的。据我的回
忆,那一天是1963年的3月15日,董和高突然在三畲庄露面了。董宣布当天上午全队停工
开会,同类们似乎从董的满面笑容上,窥视到了我们命运的转机。特别是全体老右在院子里
列队集合之后,总场场部的一位负责人(我己记不清是哪一位头头了),又突然出现在会场
上,这更使那些乐天派的老右,欣喜若狂。但是历经了很短时间的激动之后,同类们的心立
刻从云间坠入谷底。他作的十分简短的政策性说明,完全冷却了老右们的心。这并非“开笼
放鸟”的一次会议,只是解禁劳动教养到了期限的老右。1961年5月25日,全国劳改系统
同时对劳教分子宣布的劳动教养期限,有两年期,有三年期。截止到1963年3月15日,两
年期的老右,将接近期满。这次会议,主要的议题是对两年期的同类宣布解禁。而在老右的
部落中,两年期限的只占少数,绝大部分劳教期为三年——这与同类们想象的“开笼放
鸟”,有着极大的反差。因而,同类们的狂热顿时成冰。
    董维森受总场之命,宣布的解禁名单。我听了听,名单中的同类,大多是有着革命资历
的老共产党员:如上海老地下党党员——中国青年报记者陈野,来自政法学院的老党员邓
成,老北洋大学的韩大钧……我的心也冷了下来,因为我的罪行中有攻击大跃进等内容,
1961年在劳改矿山时,被定为三年的劳教期,这意味着我要到1964年的5月25日,才有
可能被列入解除劳教和摘帽之列——此时此刻,离那一天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呢。尽管如此,
我还是为我的那些解禁的同类们,暗暗祝福。能往前走一步,就比原地踏步要强;回不了原
来单位,当个农工,总比圈在铁丝网内的自由幅度要大一些——这虽然很不情愿,但面对铁
的现实,谁能有挣脱“紧箍咒”的办法呢?!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感到极度失望之际,阴云中又突然出现了一线
曙光。董维森在宣布完了为两年期的同类解禁的名单后,话锋一转,谈到还有的同类要提前
解禁。这一宣布,使我在内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之后,我从董的宣读中,第一个就听见了
我的名字,我是属于既提前解除劳教、又同时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两年期中,有人只解除教
养,不摘帽子)。与我同时受到幸运之神光顾的,是来自于建筑学院的穆树方。
    至于后来董维森又讲了些什么,我的双耳如同失去听觉一般——我的思绪完全沉浸在解
析自我的命运之中:我想这并非命运之神对我的厚爱,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董维森与我思想
上灵犀相通之结果。几个月前我和他在队部的那一次谈话,与其说是我的罪行自述,还不如
说是他的心灵独白。只是他代表的是身穿警服的专政一方,无法对我更深层次的表述他对中
国政治生活的看法而已;但是他还是曲折地表达了他对形势的理解。这在当时的干部阶层
中,是极为罕见的事例。董当时能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及我的一些同类表示出人道的
情怀,并尽其所能对我这样一个因讲了过多的实话,而落了个“反动至极”罪名的青年作
家,给以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是一个勇者的行为——这个行为的深刻内涵,所展示的是无畏
的道义力量。
    记得,在散会以后,在老右们分组讨论会议感想之时,他和高元松把我和穆树方叫到了
队部的办公室。他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告诉我们到农工队以后,要好自为之。语言虽
少,但是语言之外的无声语言,是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知识分子,都能体察到的——这是
我在三畲庄最为珍贵的、永远也无法忘却的记忆。
    回到监舍,同类们的祝词自然不少。但这些已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了声音和色
彩;但是“地理仙”曹克强君,对我说的富于哲理性的几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他说:
“那泡乌鸦屎的故事,到此结束。你也知道那是在苦闷中找乐。你走了,我会想你的;我只
想提醒你两句话,算作者西子的临别赠言。一、果子到了成熟季节,不用人去摘,它也会自
然落地;二、没熟的果子,虽然被人摘走了,它也不压秤舵。”我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外
在警示我,现在还没到果熟时刻,我就被摘走,是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的。当然这是政治隐
语,意思是走与不走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还有一层话外音,就是自己应当有这种自知之
明。最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你是遇到爱才的好干部了,他们完全是一番好意。让我祝贺你提前从‘大劳改’,变
成了‘二劳改’。至少你老娘可以经常看见孩儿了!”

第10节 步入“桃花源”
        离开了众多的同类,我和二十多个名义上取得了农工称号的摘帽右派,分别被分配在第
二大队。前文已经有过交代:南区第一大队,是犯人区——那儿大墙、电网。士兵在岗楼上
持枪而立;北区二大队,则是一片果园。
    我们被分往二大队的不同的几个中队。与我同时分配到一中队的老右(这里所以仍然自
称老右,实因关进大墙的老右,并没因摘帽而取得公民资格——后文将逐渐谈及),有陆丰
年,即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写到的因煮食毒蛇、癫蛤螟,而从阎王殿中逃出来的那位老
兄;还有来自中央某部委的何群,他俩都是上海人。后来又陆续来了原内务部街中学的体育
教师刘景祥和另一位教师(记不清学校了)张玉民。不知是中队出于管理的方便,还是出于
凑巧,这几个老右,都被分配在桃园劳动。
    时正春日,二百多亩桃园。两千多棵桃树,已然初吐花蕾。一场春雨过后,桃花绽开成
一片花海,大自然没有界限,它赐给我们的同样是一片盎然生机,使初到这儿来的我,心情
为之一爽。特别是这里界邻外部的自由世界,站在桃园的边地,可以看到马路上的行人川流
不息。无论怎么说,这花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茶淀从没有过的花香;每天在树行子中耕耘
虽然汗流泱背,却真有身在“桃花源”之感。
    记得到桃园没几天,我在树下种草莓时(长长的桃树行下都种有草莓),有几片桃花,
在风中徐徐飘落,我忽然记起了郭沫若在《棠棣之花》中的几句极为盂浪的诗: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朵万朵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落
      人从花中双双来
    触景生情地想起了还留在茶淀的张沪,绝好的风景立刻一片肃杀。她给我来信说,她们
少许的几个右派,只有一个老右摘帽(马敏行——唐达成之内姊),她和另外几个老右,原
地踏步。我很感伤,无论哪方面来说,张沪都应比我先摘帽——她出身革命家庭,我出身地
主家庭;她是上海的地下党,在解放前的1947年,差点掉了脑袋;而我那时候,还是个什
么也不懂的学生。之所以反差如此之大,只因为我来了团河,碰到了十分爱才的董维森,问
题就这么简单。
    说来也巧,由于中国政治形势的阴晴无常,我来桃园不久,大概是对老右的解冻,也告
一段落,董维森从右派队调到我们中队当指导员来了。他一到这个农工中队,我就被委派当
桃园班副班长。几片桃花飞落在我身旁,所以能勾起我的浪漫憧憬,与我当时多方面的处境
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这种心绪中,我做的第一件蠢事,就是把我涂鸦成篇的小说《彩凤打
擂》,在周日回京休息时,寄往了《中国妇女》杂志——当然我必须言明,我已摘掉了右派
的铁帽,这等于是投石问路。与此同时,我致函中国作协,我已不属老右的范畴——我虽然
被《北京日报》社开除公职;但作协的性质是学术团体,并没有对我有过任何处理。直到今
天,我也没弄清楚其原因,有一天,董维森把作协寄往团河农场的一封信函交给了我。虽然
劳改队例行了对信件的检查,但董维森把信内寄来的一张电影晚会的票,交给了我。
    我用目光询问董,该如何处理。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全团河农场没有第二件。
    董笑笑说:“这是好事么,中队给你一天假。拿到信后,我看了看,电影晚会在星期
四,不是在周末;中队还是让你去,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当天算你出工。”
    我虽然有点飘飘然,但还没有完全失去自知之明。我说:“这不太合适吧,不知过去有
没有这种先例?”
    董的回答使我终生难忘:“过去这儿没有管理过右派。没有先例没关系,我们可以开创
个先例。你去吧!”
    记得回京看电影的那天,算得上梦上续梦。家里接到《中国妇女》杂志的一封来信,言
及我的小说将要发表。编辑询及我现在的工作单位,并要我立刻复信给她(她姓秦,名字己
然记不清了)。我如实把我的情况,函告了这位女士,然后去参加电影晚会。当时作协俱乐
部,在王府井北大街路东的一座礼堂,离我家还有几里地的距离,对于劳动了几年的我来
说,这点路程完全可以以双脚代替公共汽车。可当我走近作协俱乐部时,我的脚步不自觉地
慢了下来:在那儿我肯定会碰到熟人,而且不可避免地要遇到一些批斗过我的人,我将以什
么样的态度,面对必将发生的尴尬?我是想看到我昔日的一些朋友的,我又该对他们说些什
么?想来想去,我还是晚些进场为好,因为我不想过多地失去我应有的自尊。
    大概电影已然开场了,我才进场。尽管我回避着文学界同仁的视线,还是被康濯首先发
现了。他轻声地招呼我:
    “从维熙,你……你……”他因吃惊而更为口吃,“来,坐过来。”
    我坐到了他身旁的位子上。不待他对我再进行询问,我用最为简明的语言,向他说明我
的一切。反右期间,他在批判刘绍棠的时候,虽然点过我的名,但是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在
我看来是迫不得已。他对同年代的作家,据说有湖南辣子之称,但他对待文学晚辈,还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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