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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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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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个宝贝平惠,从小不听话,惹事端,小表妗为他,这些年真的气出一身病来——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搅散了;贞观觉得无趣,只好循着小路回来。
  伸手仔的桌上并无盛着等凉的粥;贞观待要找到饭厅,倒碰见银蟾自里面吃饱出来。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贞观笑她道:“天落红雨了,你今日才这样早起!”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五(2) 
  银蟾笑道:“没办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里什么,小阿婶追着他要打,母子两人从叔公家又闹过这边来——”
  话未说完,前厝忽地传来怒骂声,贞观听出正是小表妗的声嗓:“我这条命,若不给你收去,你也是不甘愿,夭寿的,外海没盖仔,你不会去跳啊!”
  众人合声劝道:“差已差了,错也错尽;你现在就是将他打死,也无用啊!”
  小表妗哭起来表白道:“我也不是没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惧!”
  闹了半天,平惠终于被他父亲押回去,她外婆却独留小表妗下来:“你到我房里坐一下,姆婆有话与你讲。”
  贞观跟在一旁牵她阿嬷,三人进到内房,她阿嬷又叫她道:“你去灶下看有什么吃的弄来,半夜闹到天明,你阿妗大概还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红:“姆婆,我哪里还吞得下?”
  当贞观从厨房捧来食物,再回转房内时,只见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叹自身的遭遇:“前世我不知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这个讨债物来算帐!”
  贞观静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来;只听她阿嬷劝道:“阿绸,古早人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话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两行泪,倏的挂下来。
  贞观想:伊大概是又羞又愧,虽然阿嬷的本意不是说伊,然而明摆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恶妻吗?她支使男人分家财,散门户,拋父母,丢兄弟;不仅自废为人媳晨昏之礼,又隔间人家骨肉恩义。
  为什么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一个人再怎样精明,历练,出将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恶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为伊们与自身相关,这难就难在割舍不下,难在无法将伊们与自己真正分开——她阿嬷见状说道:“姆婆不是有意说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劝人劝到底,干脆坏话讲个尽——”
  小表妗哭道:“姆婆,讲好的不买——我知道啊——”
  “这就对——”
  她阿嬷牵起小表妗的手,说是”阿绸,人有两条管,想去再想回转;你到底还是明白人!
  想看看,平惠小时候,你是怎么养他的?”
  “……”
  小表妗无话。
  老人家又说:“饲大一个儿子,要费多少心情,气力?怀胎那十月不说了,单是生下来到他长成,中间这一、二十年,没事便罢,若有什么头烧肺热,着 风寒,那种操心、剥腹,你也是过来的——”
  “……”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带着妻儿到外面去住,少与你通风问讯的,阿绸,你心里怎样呢?”
  “——”
  小表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阿嬷拍拍伊的肩头,劝道:“真实去外地谋生,找出路,还能说是不得已,如今同在庄上,而且双亲健在,你们这款,就讲不过去了——”
  小表妗愈哭愈伤心;贞观只得找来手巾给伊拭泪。好一会过去,伊才停泪叹道:“姆婆,我差我错了——”
  说着,又有些哽着。她阿嬷劝道:“知不对,才是真饯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这边吃了中饭,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还是疼你们——”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五(3) 
  小表妗低头道:“姆婆,你带我过去与我娘陪不是……我打算回去后整理对象,找个时辰搬回来——”
  她阿嬷喜得眯眼笑道:“阿绸,姆婆真是欢喜,你真是知前知后;从前,我还做媳妇时,平惠的太祖讲过一句话——孝道有亏,纵有子亦不能出贵;孝子贤孙,亦是从自身求得——你从此对那边两位老人好,天不亏人的!”
  小表妗想想又问:“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不知怎样管他才好?人家说——宠猪举灶,宠子不孝——我并没有逞宠他,如今,却气得我一身病——”
  “气子气无影——”
  她阿嬷笑道:“父啊母啊,说气儿孙,都是假的,气不久嘛;只要你好了,儿子自然就好,古话说:会做媳妇的,都生贵子——是要享儿孙福的,哪里还有受气的?”
  2
  距离考试日期,就只剩三、五天了,贞观的人看来还是旧模样,既不像要紧事,却也不能说她不在心,真实如何,连她自己也难说——。
  这些时,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无尽,知道她爱吃”米苔目”,三天二天就变弄出来,有甜有咸……,另外还有一种藕粉,是银城岳家自己做来吃的非商品,外面买不到的纯正物,新娘子回去偶尔带来,她才知世间有这般好吃物;藕粉以冷开水调匀,再以滚水搅拌,就成透明暗红色,如果冻一般……,贞观每次吃它,会觉得自己像在莲花苞般清凉,外头的夏日不足为惧。
  姊妹们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后就爱挤到”伸手仔”吃晚饭,久了以后,”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将后园刚结的丝瓜摘来,给她们煮汤。
  这日黄昏,“伸手仔”里,长椅、短凳排满着,众人手上一碗番薯粥,待要说开始,先看见银城进来:“好啊!有什么好吃物,全躲到这边来了?”
  众姊妹挤出一张椅仔来让坐,银城却只是笑道:“别人娶的某都会顾丈夫,她这个人怎么只知道巴结你们?”
  银蟾应道:“你没听过﹃小姑仔王﹄吗?”
  银城更是笑呵呵:“没有啊,你说来听听——”
  银蟾道:“从来女儿要嫁出门时,做母亲的,都这样吩咐——入山听鸟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妇,要知进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挟菜,千万不可自己先动筷仔——所以啊,阿嫂哪里管顾得到你?”
  银城故作认真状:“既然如此,你们做你们的王,我等见着丈母娘再与伊理论!”
  银月听说,便怪银蟾道:“你看你——”
  一面又说银城:“你听她呢!阿嫂对你还不够好啊?贪心不足,你还要怎样?”
  银城还未开口,银蟾先笑道:“这项你放心,他只是嘴边讲讲罢了;人家——嫌虽嫌,心肝生相连——”
  “谁的心肝生相连?”
  众人闻声,抬头来看,却是住后巷路的一个妇人,正在门口探头。
  “阿藤嫂,来坐啊!”
  “免啦——”
  妇人客气一番,只招手叫银月:“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讲!”
  银月只得出门外去,两人细语半天,等妇人离开后,才又回来坐好。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五(4) 
  贞观早就注意到:银城的脸色有些异样,此时,听他出声问道:“什么事情?”
  “——”
  银月停了一会,才说是:“伊讲——后巷路的阿启伯……偷摘我们的菜瓜——”
  银城变脸道:“坏瓜多籽,坏人多言语;你们莫听伊学嘴学舌——”
  才说完,新娘子正好进来;银城见着,转向妻子说道:“以后你注意一些,将后门随时关好,莫给这些妇人进来;她们爱说长说短,尽讲些有孔无笋的话;家里这么多女孩子,会给她教坏——”
  新娘子静默无一言,众姊妹却齐声驳道:“伊要进来,哪里都行进来;阿嫂关门,伊照样可以叫门啊——”
  “叫门也不要给她开!”
  众人道:“哪里有这样不通人情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什么不好学,得去学伊……你呀,莫要乱说我们!”
  “……”
  姊妹们虽然嘴里抗议,心内还是了解,银城是为着大家好;因为阿藤嫂的行径不足相学,而且要引以为诫。
  饭后,众人各自有事离去,留下贞观静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这番感慨,实是前未曾有的。
  阿启伯摘瓜,乃她亲眼所见;今早,她突发奇想,陪着外公去巡鱼塭,回来时,祖孙二人,都在门口停住了,因为后门虚掩,阿启伯拿着菜刀,正在棚下割着——摘瓜的人,并未发觉他们,因为祖孙二个都闪到门背后。贞观当时是真楞住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是前进呢?抑是后退?她不能很快作选择——然而这种迟疑也只有几秒钟,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门后,正是屏息静气时,老人家又带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来。
  贞观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渐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贞观自以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启伯当下撞见自己的那种难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另一层深意,是她尚未懂过来的;因为老人家说过:他们那一辈份的人,乃是——穷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祖、孙二人,从前门回家以后,阿启伯早已走了;贞观临回”伸手仔”时,外公停脚问她道:“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阿公——”
  “莫再想了!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他其实没错,你应该可以想过来。”
  “……”
  “还有——记住!以后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当时她的头点得毫无主张;但是此刻,贞观重想后巷路妇人告密的嘴脸,与外公告诫自己时的神情,她忽地懂得了在世为人的另一层意思来……
  贞观坐正身子,将桌前与书本并排的日记抽出,她要把这些都留记下来。
  贪当然不好,而贫的本身没有错;外公的不以阿启伯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没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没饭,有饭就没菜;晒盐的人靠天吃饭,落雨时,心也跟着浸在苦水里……
  她是应该记下,往后不论自己做了母亲、祖母,她都要照这样,把它说给世世代代的儿孙去听,让他们知道:先人的处世与行事是怎样宽阔余裕!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五(5) 
  也就在同时,贞观想起”史记”周本纪里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1) 
  1
  这一夜里,说也奇怪,贞观尽梦见她父亲;他穿的洋服、西裤,一如平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的人无声无息,不讲半句话。
  贞观正要开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倾身坐起,看到身旁的银蟾,倒才想起
来:昨晚临睡,银蟾忽出主意,想要变个不同平日的点心来吃,于是找着灶下几条番薯,悉数弄成细签,将它煮成清汤。
  那汤无掺半粒米,且是山里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纯美……银蟾给她端来一碗还不够,贞观连连吃了两大碗。
  两人因吃到大半夜,银蟾干脆不回房了;贞观为了这些时难得见着她的人,倒是怀念从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挤着睡了。
  姊妹之中,独独银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们私下都喊她金龟仔,是说睡到半夜,会像金龟打转一样,来个大转换:头移到下处,两只脚变成在枕头边了。
  贞观看一看闹钟,分针已指着五点半,今天连鸡叫都未听见。
  明天就要考试了,要睡今儿就睡他个日上三竿吧!
  当她理好枕头,翻身欲躺时,倏而有那么一记声音,又沉重又飘忽的绕过耳边,一路迤逦而去——贞观差些爬起来,冲至门前,开了门闩追出去看个真实、究竟——然而,她直坐着床沿不动;人还是浑睡状态,心却是醒的。那声音在清冷的黎明里,有若冰凉、轻快的两把利刀,对着人心尖处划过去——心破了,心成为两半;是谁吹这样的箫声?
  她伸手去推银蟾:“你起来听——这声音这样好——”
  银蟾今儿到是两下手即醒;她惺忪着双眼,坐起来应道:“是阉猪的呀!看你大惊小怪——”
  说完,随即躺下再睡;贞观一想,自己果然好笑,这声音可不是自小听的!怎么如今变得新奇起来?
  这一明澈,贞观是再无睡意,正准备下床开灯的同时,房门突然呼呼大响:“谁人?”
  从她懂事起,家中,这边,还不曾有人敲门落此重势——”是我——贞观——”
  “来了——”
  贞观系好衣裙,赶到门边开门,她三妗的人一下闪身进来;”三妗——”
  “……”
  刚才,她还来不及开灯,此时,在黎明初晓的”伸手仔”里,门、窗所能引进的一点晨光中,贞观看见她这个平素”未打扮,不见公婆”,扮相最是整齐的三妗,竟然头不梳,脸未洗。
  “三——”
  “即刻换身赤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脚轻快点,车要开了——”
  整串话,贞观无一句听懂,亦只得忙乱中换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经出去将面巾弄湿回来,给她擦脸。
  “不用问了,我也不会讲——”
  贞观这才看到她的红眼眶;”到底——”
  “赶紧啊!到门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会与你讲;我和银月她们随后就来!”
  贞观从后落一直走到前厝,见的都是一家忙乱的情形。
  是怎样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有盐场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纷纷坐上,车亦先后开出——与贞观同车的,是她三舅;舅甥二个静坐了一程路,竟然无发一言……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2) 
  贞观知道:自己这样迟迟未敢开口的,是她不愿将答案求证出来;她的手试着轻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当她的手滑过裙袋,指头抵触着里面的微凸;她于是伸手进去将之掏出——是条纯白起红点的手巾,在刚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记塞给她这项……
  在这一刻时,她摸着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运。
  贞观忍不住将它摀口,咽咽哭起。
  三舅的手,一搭一搭的拍着她:“贞观——”
  “……”
  不是她不应;她根本应不出声。
  “今早三点多,义竹乡起火灾,你父亲还兼义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泪珠,自贞观的眼里滚落:“阿爸现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来第一声问话,怎知嘴唇颤得厉害,往下根本不成声音:“……”
  三舅没有回答,他是有意不将真相全说给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问:“阿舅,我们欲去哪里?”
  “嘉义医院——”
  “阿爸——到底怎样?”
  “说是救火车急驶翻覆,详细,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时,前座的司机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眼里,她看出一个双亲健在的人,对一个孤女的怜悯之情——贞观的眼泪又扑簌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他们父女一场,就只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塭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她的外曾祖。
  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好!而今而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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