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能说太过分,但也有点严重。伊老师只得上门找开音父亲了,他后面,两个小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怪了,开音父亲一点不羞愧,倒有点兴奋似的,一下子来三个人跟他说话,难得的呢。他饶有兴致地听伊老师说,有时还打个岔,问得更加详细,听到最后,竟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想象着,好好的一本书拎起来,突然从里面掉出一片又一片的纸花儿,那情形,不是挺有趣嘛。
大元小元也跟在后面笑,到最后,连伊老师也憋不住笑起来了。想不到这个开音,不声不响的,为了这么个小玩意,一根筋拗下去,胆子倒是大的。
“唉呀,就当是个消遣吧。否则,让她玩什么呢、又跟谁玩呢。”开音父亲慢慢地不笑了,他拿眼睛盯着伊老师,想了一会儿,“实在不行,就不念了吧。念到三年级,对她,是足够了。”
看起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了。不知为何,伊老师沉重地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似乎是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人生道理,心潮澎湃、难以言传了。
这时候,开音倒若无其事地从里面走出来,她刚剪了花样子,因为没有纸,用的是玉米苞皮,黄而略透的苞皮,被剪成一只打盹的黄猫,双眼蒙咙,暗中觑着头顶上的一只蝶儿,憨态可掬。
开音举着猫蝶图对几个人笑。看着开音的眼睛,伊老师突然明白了:怪不得呢,这姑娘不会说话,她根本就是不用说话的——不论是谁,有了她那样一双眼睛,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4 学校里,再也看不到开音了,大元小元都觉得很难挨,但放学后,还得雷打不动地听伊老师讲道德文章。
他们看着伊老师的毛笔在旧报纸上慢慢移动,黑黑的墨,一撇一捺,一提一顿。写一个字,讲一段话。唉呀,听得他们,背上一层层汗,手心一团团劲,终于听到话音落地,两个人就同声高叫起来:我们去看开音剪纸了!攥着毛笔的伊老师倒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两个儿子已没了影子。
开音还是坐在北窗下,头发亮,眼睛汪。
开音父亲不知从哪里替她弄来了一本没用的硬壳旧账本,那有着红绿暗纹的簿页,厚薄适宜,一页页都被开音剪成各种小玩意儿了。
大元一坐下来就一声不吭地拿着那账本看,一遍看完了,从头再来一遍。
小元呢,则凑到开音前面,跟她说话儿。小元的话呀,那个多,好像把开音说不出来的话全都替她说了似的。开音听了,会把两只眼睛眯起来笑,手里却是一刻不停。剪刀出上人下的,一张账页簿,慢慢地成了一群散尾巴金鱼,吐出来泡泡儿交织成一个对称的八字图。小元把这金鱼接过来,端详一番,小心地递给傻坐着的大元。大元接来,也慢慢地端详一番,然后小心地夹到账页簿里。
这几样动作,每天都要上演一番。总在下午,四五点钟,天色黯淡,暮而未晚,空气浓厚,似有甘甜之气。
——倘若,在那蓝雾一般的暮色中,有个长期跟踪的镜头,像一只好奇而善意的眼,它会注意到的,在那接力棒般缺乏变化的动作里,一天天的,三个孩子就大了——大元有身架子了,小元有书生气了,开音有眉梢、有眼角了,而她剪的纸花,跟人一样,也越发的像模像样、动人心弦了。
二
1 三两年下来,等到开音右手上被剪刀磨出两块淡黄色的老茧时,她的剪纸名声,像小鸟一样,这家的枝头上停一停,那家的屋檐上叫一叫,自由自在扑棱着,传开了。
东坝的人们,喜欢热闹,逢上四节时刻,或者生辰婚庆,必要鱼呀肉的,吃得肚子圆圆;同时,还要锣呀鼓的,弄得满耳朵聒噪;眼睛呢,也不肯亏待了,屋檐下、门楣上、梁柱上、窗格上、镜角边、灯罩上,能贴能张处都要弄得花花绿绿才算数。
但剪纸花儿,要的是闲工夫与慢性子,是灵巧劲儿和小情趣儿,这几样东西,别个人总会缺一少二,但开音,不仅不少,只怕还多出点什么呢。
春天到了,她剪两个男人在耕田,剪白蚕在桑叶上吐丝。夏天呢,她剪西瓜爆裂出一地的红瓤黑籽,剪水井边有只狗在吐舌头。秋季,则是草垛儿堆得一人高,向日葵挤挤挨挨着耷下沉甸甸的头……总之,偶然间所见所闻,不论什么,若是喜欢了,用她的眼睛瞧上几瞧,回到家,坐到北窗下,抽出张纸,剪刀以一个小小的角度横在那里,略停一下,就上手了,就出来了。
剪完了也就随便夹在那里,逢上人来讨花样,她就手拿出,毫不吝惜,人家当宝似的捧在手心里啧啧称奇,她却好似已经厌倦,一双眼睛早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这么的,开音剪的纸花,或是她传出来的样子,贴到东家,贴到西家,贴到牛栏上,贴到灶台上,红红的,走到哪里,抬头见,低头见,一回头还是见。东坝的男女老少们,不惦记她真是难了。
就算开音是个不会说话的,也不爱笑,但这一点不妨碍一个事实:她是全镇老小的一个宠儿——她这样的乖而灵巧,柔弱而深沉,真是再好没有了。
但人们对她的那种喜欢呢,又是独门独户的,没有交流讨论的可能,毕竟,各人的程度深浅、以及输出方式,那是没办法搞得拢的,只能各管各、各顾各。
就比如,大元和小元。
2 要说起来,瞧瞧这两个孩子,一样的吃饭睡觉,一样的看伊老师写大字、听伊老师讲道理,偏偏的,长得就完全不一样了。大元,个子大是大,却也拙得很,打死不多说一句话,打死也考不到个好成绩,勉强念到初三,就毕业回家了。伊老师气得要生病,但看到小元,病症又不治自愈了。
那小元,真是大元的反义词。大元写字像打铁,总累得浑身冒汗,小元写字,倒像打哈欠,完全不费一点力,叫他考第二都考不到,就是到了县中,也只能是第一。还有呢,他那张嘴、那嗓门、那落落大方!全校的演讲、“一二·九”歌咏比赛领唱、元旦晚会的主持,没有小元撑不了的台面。
总之,从县中零星传回来的消息,总让东坝人佩服得很了:这个小元,将来不得了,要做大事情的。接着,再小声跟一句,嗳,想不到啊,同一家的,那个大元!啧啧啧。
人们在嘴里咂半天,相互点点头,眼神用了点力气,朦朦胧胧地体味到一些关于人生际遇之类的东西,却终于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感慨。
所以,可想而知嘛,这样子的大元与小元,他们对开音的喜欢,就是个东边日出西边雨么,就是个东一榔头西一棒么。
3 先说大元。大元,用东坝人粗俗的比喻,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可是,要闷屁做什么?大元有笛子。
伊老师一开始不乐意大元吹笛子,有点江湖气似的,但有一天,他看到一句话,叫“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从格调上讲,弦乐比不过管乐,而管乐又不及人声。伊老师一想,笛子么,竹,也算是中品了,这跟伊老师所推崇的中庸之道有点接近了,得,由着他吧。
大元获得批准,更加纵情了。
他本来就不爱睡懒觉,这下起得更早,借着昏暗的晨光摸索着,牙不刷脸不洗,只是往外走,走过没开门的裁缝铺子,走过湿漉漉的木头桥,走过静无一人的小学校,一直往镇子边上走,走到田地里,走到庄稼深处。
然后,才站定了,摸出笛子来,吹给庄稼地听。
他最喜欢那种有大雾的天气,好像有人松松地抱着他。他埋在雾的怀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吹,练两支老曲子,再试一支新曲子。吹着吹着,雾淡了、散了,阳光黄黄地散出来,小鸟在地上一跳一跳,他便把笛子收起,回家了。
练得这一整个大早,都是为待会儿吹给开音听。往开音家去的路上,他一直都袖着笛子,不让任何人瞧见,开音父亲跟他打招呼,他笑得硬硬的,笔直着身子进去。
然后,等开音低下头去剪纸了,他才悄悄地拿出笛子,又怕太近了扎着开音的耳朵,总站到离开音比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侧过身子,嘴唇撅住了,身子长长地吸一口气,鼓起来,再一点点慢慢瘪下去。吹得那个脆而软呀,七弯八转的,像不知哪儿来的春风在一阵一阵抚弄着柳絮。外面若有人经过,都要停下,失神地听上半晌。
开音却是头也不抬,仍是在剪,但大元看得出,开音在听呢,她的腰更直了,肩膀却松了下来,左手的兰花指儿翘得不那么稳了,特别是到一个高音,她的手会悬在那里等,隔一小会儿才放下来。
并且,大元那笛子里的雾气,也弥漫到她纸上,成了玉米穗子上的红缨络,成了两只青虫身上的露水珠,成了田埂里弯弯曲曲的三行青菜秧。
剪好了样子,跟小时候一样,她让大元替她放好。大元谨慎地用两只手接过,凑到北窗下细细地看。这一看,大元总会一阵迷糊,头都要昏了,眼睛都要湿了,怎么的!早上他在地里才瞧见的,现在都已经跑到开音纸上啦……他回头冲开音混沌地笑笑,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4 星期天,大元不来看开音——这天,轮着小元了。小元从县中回来,半天做功课,另外半天,是呆在开音北窗下的。
小元现在说话,学生腔重了,还有些县城的风味,比如,一句话的最后一个两个字,总是含糊着吞到肚子里去的,听上去有点懒洋洋的,意犹未尽的意思。并且,在一些长句子里,他会夹杂着几个陌生的词,是普通话,像一段布料上织着金线,特别引人注意。总之,高中二年级的小元,他现在说话的气象,比之伊老师,真可谓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知识”。
不过,在开音这里,他说话的声量比在外面要低得多,因为他坐得离开音很近。这点,跟吹笛的大元不同。
当然,小元的这种近,跟小时候其实差不多,就是趴在开音桌子边上看她剪纸呗,但人长大了呀,那张小小的桌子,被他的两肘一搁,几乎就完全满了,开音要继续剪纸做花,没办法,不得不摩摩擦擦地碰到小元了。每碰到小元的袖口或臂肘,开音脸上仍是一平如水,但她的耳朵边、耳朵边上最薄的那一道没骨头的外廓,会慢慢地红起来。
注意到开音粉红了的耳朵,小元也便体贴地暂且停一停,不说话了。
但他不闲着,而是要过开音前面一周所剪的纸样子,捧在手上一张张看,眉头皱起来看,像在复习一门艰深的功课。
他相信,这些透而漏的剪纸,就像被打破的镜子,每一个不规则的碎片里,都有着零碎而清晰的印象,映照出开音每一天的所有情形,她如何起居、如何吃食、如何睡眠——
这么一看,小元感到了不安与不足:开音的日子,真像是一杯清水呀,一望到底,里面连块小石子、小沙子都没有。自然,这是没有错的,但难道就不应当给它增加点什么吗?比如水草或鱼虾,倒影或涟漪什么的。
哦,这个事情,小元想,得让我来做。
至于怎么做呢,小元也一下子就想好了:讲故事。
别看小元肚子不大,只是少年人的那种结实单薄,但他肚里的乾坤,却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了。
高二分班的时候,他选的是文科,这个,是伊老师一开始就设想好的,两个儿子,一理一文,好比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然,大元后来跟理科是没什么瓜葛了,但小元,跟文科的这个机缘,真是天注定了。语文、英语、历史、地理、政治,就像长在他手上的五根指头,随便伸出哪一根来,都骨肉匀称、活动自如。自然,对开音讲故事,他是懂得技巧的,就像从热牛奶上撇出奶油,一定是最有营养的那部分,最适合开音胃口的。
这样,每个星期天,小元就不是一个人来看开音了。他往开音的北窗下一坐,同时还带来了别的客人,以女客为主。田螺姑娘、织女、孟姜女、七仙女、白娘子、孔雀公主、崔莺莺、祝英台。
哦哟,这些女客呀,那个痴情,那个热烈,那个出生入死,那个死去活来,把开音听得,不仅仅是耳朵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连五脏六腑都红了,红得情窦初开,红得爱屋及乌了。她用一双几乎醉了的眼睛看着这个坐在眼前、坐在身边的小元,一阵阵惊慌:他到底是谁呀,怎么会这样好法子呢,这可叫她怎么办!
偶尔的,小元也带一些男客来,但主题还是不变的,仍是“牛奶上的奶油”。譬如,他这天讲到尾生。“一个有情有意的男子,叫尾生,岁数,跟我差不多,长得呢,也跟我很像。有一天,他跟他喜欢的一个女子,约好了一座桥下见面……左等右等,水涨得越来越高了,但因是约好了的,他绝对不能走开……最后,他就抱着一根桥柱子,给淹进水里,死了。”
讲所有这些故事,小元自然是用普通话的,那声音听上去,太动听了。他又喜欢用好词佳句,这是文科生的习惯了,常常会说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到“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什么的,开音若眼里露出疑惑,他就停下来,把这个短句的典故以及其所代表的情谊再讲上一讲。这样,说起来是一个故事,实际上,大故事里又嵌着小故事,大意思里又套着小意思,有些复杂而缠绵了。
小元一边讲,开音一边在纸上乱画,有时抬起眼来看。讲故事与听故事的,两对眼睛都湿漉漉的了,跟那个尾生似的,快要被水淹没了。
而开音当天的剪纸,不用说,便是“尾生抱柱”了。
次日,这剪纸又到大元手上了——这一点,巧了,跟弟弟小元一样,他也喜欢通过剪纸了解开音前一天的情况呢,不然能怎样?还指望开音说个什么吗——吹笛子之前,他捧在手上左看右看。
他看到一座汪洋之中的桥,桥下的柱子后面露出半张脸来,眼睛黑洞洞的尽力大张着,不是恐慌,而是欢欣,虽则四周的河水,已经淹没掉他的大半个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大元用眼睛看看开音。
开音摇摇头,就是会说话,也说不清楚的。她只是知道,有那么座桥,有那么个人。
大元忽然感到没了力气,心里面什么地方,多出个小得不能小的疙瘩。他想了想,还是取出笛子来。可能吹吹就好了,那疙瘩就吹下去了。
5 开音的父亲,大概算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不过不能怪他,不论是谁,有了开音这么个女儿,又有了大元小元这两个客人,没有心事就怪了。但开音父亲,偏偏不肯泄露这一点,总要加以遮盖,不过他那种遮盖法,真是拙得很了。
比方说,大元吹笛子,你就落落大方地听着就是了,你就夸两句就是了。他不,他一见到大元,眼睛就往后者身上四处瞄,好像是要把那管笛子给搜出来似的。大元被他的眼睛一盯,身子就有些僵了,缩着往边上让。他不放,还是盯着看,好像是说:我知道的,你带了笛子,你把笛子别在后腰上了;你竖在左袖子里了;你挂在右裤腿里了。
但等到大元真正摸出笛子吹起来,他倒又往外走了,躲不及似的,去赶鸡,去拢柴,去挖田埂,不知怎样忙才好。直到大元的笛声一落,他倒又像听到什么口令似的重新回到家中,又满眼里找那被大元收起来的笛子了。
小元来呢,他是更加心神不宁,特别是小元开始讲故事了,开音听得正入神,他却伸手伸脚地在开音屋子里转来转去,丢三落四了,一会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