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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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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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黯淡的赵大庆,身上的衣裳却是名牌,这使得伸着脚坐在阳光里的他显得有些荒诞,上身的“鳄鱼”T恤衫是真正的法国鳄,前襟上明显的红茶痕迹,大概是这件名贵衣衫上山下乡的真正原因。脚上的鞋也不是一般,是美国“耐克”,高帮的旅游鞋穿在八十岁的赵大庆脚上,虽然只有一只,也使得赵大庆的档次一下提高了不少,绝对是新潮,绝对是品位,不是归国老华侨,也是大款大腕。只是那张满是沧桑,满是风霜,满是愁苦的脸露出了底细,生产委员赵大庆这辈子活得并不顺畅富裕,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大庆的人生辉煌。 
  接下来,赵大庆说的多是他儿子的官司,让冯明帮着他到上边找熟人,想的是有朝一日案子能翻过来。 
  在听赵大庆申诉冤屈的时候,冯明看这个家也是穷得可以,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墙角堆着一堆发了芽的洋芋,散发出阵阵霉味。火塘上吊肉的钩子空空荡荡,饭锅里是半锅凝固了的包谷稀饭。满屋子尘土,满屋子破败。唯一的家当是堆在床上的衣裳,毛衣、羽绒服、牛仔裤、运动服,姹紫嫣红地扔着,足够赵家爷孙俩穿戴几年。冯明想,城里人动员捐衣捐钱,相比较,大伙对捐衣裳更积极,谁家都有几包陈旧,乐得送给农民兄弟,就都送到赵大庆这儿来了,武装了一个曾经穿过戏装的生产委员。 
  赵大庆不谈他的穷困,他穷惯了,一切都成了正常。他所谈只是儿子和官司,这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成为了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重要。对五十多年前的土地革命,发展生产,所记无多,连拿着规尺丈量土地,给各户地里钉橛子这样重要的细节也不记得了,这使得冯明访旧的内容大大打了折扣,与预期相差甚远。 
  走的时候冯明掏出了一千块钱,这是他能对当年老友表示的最大友情了。青女有着她自己的幸福生活,青木川除了赵大庆还有谁呢?没了。一想到这儿,冯明竟有些伤感,能对昔日岁月还有记忆,有共同语言的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赵大庆艰难地站起来,坚决不要冯明的钱,说镇上每月给他和孙子生活补助虽是不多,也饿不着,孙子的学费全免,有吃有穿,他已经很小康了;像他这样丧失了劳动能力,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很不错了。他不指望发财致富,发财致富是下辈子的事了。 
  冯明一边跟赵大庆推让一边上了窗口的木板,赵大庆把钱往冯明兜里塞,冯明一躲闪,一脚踏空,掉下来,脚脖子崴了,眼瞅着脚肿了起来。 
  赵大庆说,都怪我!都怪我! 
  冯明说,这回咱俩一样了。 
   
  冯小羽和许忠德赶到赵大庆家,张保国和青女的女婿已经在了,青女的女婿正给冯明冷敷,女婿说冷敷的水是用秦岭草药“透骨消”熬制的,保准首长晚上就没事了。许忠德说他家里有现成的膏药,待会儿给冯教导员拿过去,那膏药消肿止疼有奇效,以前魏富堂带着队伍在山里活动,一人发一帖,以备不时之需。张保国在旁边检讨自己的失职,说没有照顾好首长,实在不好向县上交代,说着找了把锹,三两下将堵在房门口的土铲了。 
  赵人民在旁边看热闹,他让张保国把土扔远一点儿,张保国说,这小兔崽子还指挥我!又对赵大庆说,他们堵你门,你就让堵? 
  赵大庆说,总得让人出出气。 
  张宾背着冯明回青女家,照旧走的是窗户,张保国说房门已经打开了,让张宾走门。张宾已经上了板子,索性跨了出去。 
  冯小羽发现张宾脚下的板子上“举案齐眉”几个金字赫然在目,便对板子仔细研究起来。匾上所署时间是“民国三十四年”,落款是“姜树茂率众贺”。“举案齐眉”显然是一块结婚志喜的匾额,从土改分到赵大庆家就当了床板,再没见过天日,彻底被人们遗忘了。赵大庆在“举案齐眉”上“举案齐眉”了。 
   
  第八章 
   
  1 
  解苗子死了,如冯小羽所料,死于两斤核桃馍。 
  没人的时候老太太将匣子里的核桃馍掏出来,狼吞虎咽,全部吃进肚里,急性胃扩张,引发门静脉破裂,内里大出血,走得很急,以至人们来不及为她准备上路的装裹。由政府出面,几个镇上的女人,翻遍解苗子的旧存,在她那有限的“箱子”里,除了一张老旧模糊的照片,竟然没找到一件完整的衣衫。还是青女拿出了自己的新衣,让解苗子穿了去,给了死者一个终了的体面。张保国在镇常委会上反思这件事情,说事先应该为所有的五保户考虑周全,包括他们的后事细节,免得被动。李天河说工作经验都是在实践中积累的,解苗子让大家有些手忙脚乱,下一个便不会如此了。关于解苗子的安葬,跟魏家的女儿魏金玉联系,却终是无法接通,就决定,按老规矩停放三日后与魏富堂合葬一处。 
  乡间的习俗,死者不能入家门,解苗子死在卫生院,不能再进入魏家院落,便停放在卫生院的仓库里。两个木匠匆匆忙忙在院里打造棺材,刨花卷了一地,棺材板越刨越狰狞,让人看着有些触目惊心。青女的女婿找到李天河提抗议,说在医疗部门做这样的事影响太恶劣,是寒碜医院呢。李天河说解苗子偌大年纪,是喜丧,青木川镇的老人要都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卫生院的工作就算做到家了。青女女婿说李天河偷换概念,李天河说,就是两三天的事儿,闭上眼睛就过去了。 
  在解苗子箱子里找到旧照片的事谁也没往心里去,倒是让冯小羽激动得不行。她在解苗子灵前找到张宾,张宾在指挥着男人们挂帐子,摆花圈,除了镇上的花圈以外,顶显眼的就是佘鸿雁送的帐子。帐子上说的是风雨无情,落花满地,舅婆驾鹤西游的言辞。冯小羽向张宾询问照片内容,张宾说画面染得一塌糊涂,连男女都分不出,如果作家对这个有兴趣,待会他给作家送过去,让作家尽管考证。冯小羽说解苗子走得还是太突然了,照片的来历多半已不可知,要不事情会好办得多。张宾说,那张照片真的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冯小羽说,照片是青木川留下来的难得历史证据,可惜毁在两斤核桃馍上。 
  郑培然端一碗黏米饭,攥着一刀黄表纸来祭奠魏老太太。见冯小羽为送馍的结局自责,便说解苗子的命就该着合在核桃馍上,反正是早晚要走的,肚里装着喜爱的核桃馍离开,总比装着烂糟糟的面要惬意,让冯小羽不要过意不去。 
  话是这样说,可是冯小羽还是不能释怀,她望着渐渐成形的白皮棺材,心里一阵阵发闷,觉得有许多问题还没有来得及提出,魏家老太太就没了下文。郑培然说问什么也是个糊涂,好好活在今天,活在现在,比什么都重要。郑培然提出要看看冯小羽的手提电脑,说如果性能比他家里的好,他准备换“枪”了,把手使的“奔腾Ⅱ”处理给孙子。冯小羽问郑培然的孙子在哪儿工作,郑培然说在幼儿园读学前班。 
  青女从卫生院回来,坐在竹椅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得浑身虚弱无力,眼睛也肿了。九菊看奶奶哭,也端了个凳子在旁边陪着哭,一老一少,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哭得很有韵致。家中除了九菊以外再没别人,青女就哭得肆无忌惮,无遮无挡,十分的顺畅。奶奶哭得尽兴,孙女哭得高兴,解苗子死了,青女辟出专门的时间,专门的心境,为解苗子而哭。 
  许忠德挑水浇树苗,从青女家门口过,听见里面的哭声,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想进去说些什么,摇摇头走开了,他知道青女为什么哭。魏富堂投降共产党,全是听了青女传递的信息,这个许忠德最清楚…… 
   

许忠德1949年从成都回来跟随在魏富堂身边,直到魏富堂被叫到县上集中整训,他都是跟着的,在促进魏富堂投诚缴枪的工作中,许忠德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这一功劳使他免除了关押之苦,被划在了“人民”一边,尽管历次运动都是对象,最终还是落了个“政协委员”的美满结局。 
  当年许忠德从成都一回来,黄金义就请他在宿舍里喝酒,以后,许忠德就常到学校来找黄金义。黄金义有个“表兄”,叫林闽觉,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常到青木川来,每次回来就在黄金义的住处落脚。时间长了,跟许忠德也熟了,有时候黄金义不在,他就直接到魏富堂的司令部找许忠德。魏富堂的眼睛毒,见了林闽觉两回,让许忠德多留心此人,说此人从眉宇做派看,大有来头。许忠德说他心里有数。 
  西安解放,解放军南下,青木川在进军川北的重要位置上,收剿魏富堂的民团,争取魏富堂的主动投诚,成了当时工作的重中之重。 
  魏富堂的心思很重,是投降共产党,把身家性命交出去,还是钻山打游击,凭借秦岭浓密林莽做个山大王,他举棋不定。这期间,外甥李树敏和外甥媳妇到青木川来了一趟,没有回“斗南山庄”,直接奔了魏家大院。李树敏跟魏富堂谈了半宿,让舅舅跟他联合起来,在姜森麾下,扯起反共的旗号,拼个鱼死网破。魏富堂说他不想和共产党对着干,就像他不想和国民党对着干一样,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保持青木川一方的平静。李树敏说共产党的天下长不了,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国军就会打回来,目前只是战略撤退,只要魏富堂能跟着他们干,将来国民党回来了,魏富堂就是英雄,到时甭说青木川,连陕南的势力也都会归了他。 
  魏富堂没说干,也没说不干,只是一个劲儿劝外甥喝酒。 
  酒桌上,还坐着一个青年后生,后生不说话,一味地给甥舅两个倒酒,将两个锡酒壶在火盆的温水里轮番加热。后生是魏富堂为女儿魏金玉挑选的未来女婿——杜家院杜老爷的大公子杜国瑞。杜国瑞在汉中念书,暑假被他的老子喊回来相亲,来了几天,也没见上魏金玉。后来在魏富堂的强制安排下,勉强见了,魏金玉对杜公子也不正眼相待,脑袋一扬,连话也不说一句。倒是魏富堂对杜家的公子大为满意,说杜公子少年老成,言语不多,心有主见,将来在乡村做一教师,养家糊口,靠本事吃饭,女儿跟了他也是书香门第,并不辱没。杜公子来魏家大院,当即被魏富堂留下,当做了义子,处处带在身边,事事并不避讳,只待跟女儿一熟识,便就完婚。杜公子也愿意留在魏家,不是对魏家的千金感兴趣,是对魏富堂那辆“福特”汽车感兴趣。杜国瑞每天围着汽车转悠,身后头跟着郑培然,这辆车自从司机跟老乌们在老县城遇难后,就一直停滞着,轮胎瘪了,长了锈,几乎成了一堆烂铁。可是没想到,这堆铁让杜国瑞和郑培然三折腾两折腾竟然折腾得开走了。魏富堂看着在街上又跑起来的汽车,高兴地说,好!好!是我女婿! 
  现在,杜国瑞陪在甥舅两个身边喝酒,不便言语,对魏富堂是战还是降也毫不关注,想的是“福特”排气管还得疏通,要不车子老是噗噗地放屁,蚂蚱一样地蹿。 
  李树敏见魏富堂态度不坚决,知道他对打游击的事还拿不定主意,便说,舅舅待在青木川,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您活埋红军伤病员,盘剥山民,种植大烟,组织民团,袭击解放军小分队……哪样都是该死的罪名,共产党料没有放过您的道理。 
  魏富堂说,我没有袭击过解放军,你不要胡往我头上安。 
  李树敏说,就算您没有袭击解放军,可是解放军袭击了您。我的两个舅母是死在老县城共产党手里的,您的十几名亲兵也是在老县城被歼灭的,就算您不计较,那些死者家属能答应? 
  魏富堂说,这事不要你管,我知道该怎样处理。 
  李树敏说,我能不管吗,死的是我的亲舅母,长安进士的后代。 
  魏富堂将一条肥肥的蒸腊肉夹进外甥的碗里,将一块鲜嫩的竹笋填进自己的嘴里,没有任何意义地看着李树敏,一副饱食终日的懒散模样。其实内心他对李树敏已经有了看法,这个表面文雅恭顺的外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在外甥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一层,还有居心叵测的一群人。 
  但是外甥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共产党饶不过他! 
  见魏富堂不再深入话题,李树敏将目标转向了杜国瑞。他对在一旁呆坐的杜国瑞说,我金玉表妹的脾气烈,像她死去的娘,人却是一顶一的义气,长得也好,仰慕她的大有人在,头一个是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宝,那是个《西厢记》里的张生,具备着女人们无法抗拒的魅力,讨好女人的手段很是有一套,十之八九不会落空。跟那个小白脸比,你没一点儿竞争力,又憨又土,嘴巴又笨,就仗着你老子有田有烟有枪,跟我舅舅是拜把子兄弟,就来攀亲,你们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不成。 
  魏富堂说,这小子爱车,性情像我,本来给金玉的陪嫁是河边的水磨坊,现在看,还得加上那辆“福特”车。 
  杜国瑞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得寸进尺地说,“福特”化油器跟轮胎都得换,它唯一好的就是发动机,变速杆也有问题。 
  李树敏说,先不要说这儿有毛病那儿有问题,我金玉表妹愿不愿嫁你是最大问题。 
  杜国瑞说,一切都听金玉姐姐的,她愿意我就愿意。 
  魏富堂说,一切都听我的,我愿意她就得愿意! 
  男人们在前面喝酒吃肉,刘芳绕到后面,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正在让青女染头发,见刘芳进来,眼皮也没抬。刘芳凑过去,顺手拿起桌上的《圣经》,信口用英语读道“……我要到上主那里,叩拜至高者天主,应该进献什么?为了我的过犯……” 
  解苗子有些不快地将书拿过来,冷冷地说,主啊,请饶恕你的罪人吧! 
  刘芳一弯腿坐在床上说,主早死了。 
  解苗子拍拍书说,这里面的还活着。 
  刘芳说,精神的东西终是虚幻,要活就活在当今,活在现在,我知道,你至今嫉恨我,你难道就没想过,没有我跟老五,你现在还在辘轳把老教堂过不人不鬼的日子,你的混血身份,让你永远说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爹是谁,娘是谁,你是哪家的孩子…… 
  解苗子说,我是主的孩子。 
  刘芳说,什么是主啊,我就是你的主!我把你弄了来,让你当夫人,过好日子,喊你做“舅母”,你倒真的以为自己是谁的舅母了! 
  解苗子连连在胸口画十字说,你们杀了解老汉,烧了教堂…… 
  刘芳说,我知道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得是,我不怕,爱我的人一个没有,我也不遗憾。老五在前头跟他舅舅磨牙费话全是白搭,明摆着魏富堂不会跟着我们走,但是我们得做到仁至义尽,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我和老五的命都拴在了地下救国的事业里,我们这回一走,八成是回不来了,取义成仁,就是最近的事。 
  解苗子交代青女把鬓角的细碎头发不要忽略了,免得露出黄来。青女说鬓角、发根她都用膏子涂了两遍,万无一失的。 
  刘芳说,好好儿的黄头发硬是给染黑了,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杂种心态了,有本事你把自个儿全变了,把那双眼睛也变过来! 
  解苗子没理会刘芳的揶揄,对着青女手里的镜子前前后后照头发。刘芳从怀里掏出一个包递过来,突然变了口气说,有件东西我要放在舅母这儿,请舅母给我收着,我回不来就替我烧了。 
  解苗子说,我不替你藏东西。 
  刘芳说,原本是想交给她,看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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