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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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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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阵沉默之后,他这样安慰妻子:“不要怕,天塌下来有朱长子顶着。” 
  易小小什么也没说,让朱耳站起来,她站到朱耳后面去,和朱耳背抵背。她比朱耳还高三公分。 
  如果朱耳坚持他一贯的作风,凡事黑色幽默一下,易小小决不会发那么大的火。遗憾的是,自从他听了易小小的梦,并且易小小跟他比了高矮之后,他就幽默不起来了。他变得认真了,他搂着易小小的肩头说:“小小,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易小小感动了。任何女人听到这样的承诺都会感动。幸福降临之前,女人依靠男人的承诺而生活。明白了这个道理,有的男人就无休无止地做出承诺,直到让女人人老珠黄,自觉地不再企求什么。可是朱耳太认真了,他是真希望给易小小幸福的。易小小把头埋在朱耳的怀里,畅畅快快的流泪了。朱耳说,别哭,我会给你幸福,我一定要给你幸福。最后一句,他是咬牙切齿地说出的,他在跟自己较劲,下着最坚实的决心,可在易小小听来,就不对路了。幸福怎么能咬牙切齿地给我呀?她把脸抬起来。她的脸很美,有一种古典的神韵,但决不因其古典而坏了生动;此时,她的脸上弥漫着柔婉之气,惹人怜爱。她以同样认真的口气问道:“你会给我幸福吗?” 
  “一定!” 
  “什么时候?” 
  这可把朱耳问住了。按他以前的德性,他会说,幸福也许明天就来了,也许永远不会来。如果他这样说,易小小是不会计较的,因为这时候的她基本上已经懂得,幸福只不过是一种想像,可以说它压根与现实无缘,也可以说它无时无刻不浸泡了你的生活。这么理解,米完了,油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等等现实的窘迫,就可以暂时忘却。可是朱耳的智力衰退了,因此许久也回答不出。 
  易小小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额头,越看越觉得荒凉。她甚至能感觉到从朱耳额头上吹来的风,连那风也带着一副穷相。她感到恐惧。天啦,这么荒凉的土地,能给予我什么幸福呢? 
  此时,朱耳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女人不仅是感觉的,也是物质的,如果没有钱,他能让易小小幸福吗?既然钱才能带给妻子幸福,他就不得不思忖自己挣钱的能力。想到这一点,朱耳就犯愁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低能儿啊,那么多人都能挣钱,都能养家糊口,报纸上到处打的广告是“告别公寓时代,享受别墅一派”,这证明许多人不仅发了财,还发了大财,可自己怎么就不行呢?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买早报,报纸五角钱一份,他却掏出一大把钱,全是百元钞。朱耳很羡慕地看着那个人,直到那人拿了报纸,走出很远。他暗暗祝那人永远有钱用,永远不会为钱的事情烦恼,永远不在钱的问题上跟妻子黑色幽默。总之,他希望那人幸福。可他自己不幸福,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他的画没有卖出去一幅。他没有钱。 
  夫妻俩沉默一阵,朱耳的思绪脱离了易小小指引的道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们所居住的社区之外,是闻名整座城市的餐饮一条街。以前只有零星的一两家饮食店,最近才形成规模。自从形成规模之后,就多了一道凄凉的风景:店主为招徕顾客,在自家店门前安排一个身着礼服的引车员,见前方车来,引车员就一只手曲拐,一只手平伸,指向自家店门的方向。在外面吃饭的人毕竟是少数,到你家店子里来吃的必定少之又少,因此,他们的工作很难获得成就感,那些车以风快的速度,绝尘而去……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普普通通的职业,可朱耳不这么看,他觉得引车员跟那些在包间里为人斟酒的小姐一样,在被可怕地物化。他一直在构思一幅画,并希望这幅画能够完整地表达他的意思。这时候,他就想到了那幅画,如果照实画来,就显得太一般了,他觉得,应该把引车员画成物身人面,或者倒置,画成物面人身,可是,这不仅平庸,而且刻薄。刻薄不是艺术。更何况,在这幅画的主题中,他所同情的对象正是引车员。那么,就只画引车员的头和手,而不画身子,在他们的眼睛里展示人类的生活,把他们的手画成两片胀满欲望的树叶。这些想法都很幼稚,说不上什么新颖…… 
  易小小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想什么?” 
  她至少以为朱耳正在思谋挣钱的方法,思谋怎样渡过眼下的难关,可是朱耳竟然在构思那幅该死的画。凭经验,他的画不仅不能挣钱,许多时候还要倒贴!易小小的愤怒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她冷静地听完了朱耳对那幅画设计出的七种方案后,问道:“你很同情引车员是吗?” 
  朱耳说:“不仅是同情。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寓言。” 
  “我倒有一种构思,”易小小说,“在他的胸前,画一个巨大的口袋,他的整个身体都可以装在这只口袋里。” 
  “有趣味!” 
  “当然有趣味。他不是被物化了吗,就画一只大口袋让他装钱,让钱把他累死,淹死!累死了淹死了,你就更有资格同情他了。” 
  朱耳懂她的意思了,顿时陷入无以自拔的苦恼之中。 
  “人家当引车员,每月还可以挣千儿八百,你呢?你如果想画悲剧角色,就照自己的脸谱画好了!” 
  易小小这尖锐的牢骚,朱耳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太过认真惹出来的,他以为是自己不够认真才让妻子这般愤怒,因此他郑重其事地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坚持一下……” 
  这句话把易小小彻底激怒了,她眉毛一扬,叫道:“坚持?你要我坚持到什么时候?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易小小说到这里,有了片刻的停顿。易小小之所以停顿,是希望朱耳马上插入进去,表白道:快了,我敢保证,这个月尾就会好转的!——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朱耳摸不准她的心思,一句话也没说。易小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知道无病(他们的儿子名叫朱无病)上学时我去哪儿借的钱,啊?”朱耳回答不出。易小小双唇一咧,泪水滂沱而出,“你,这个,无用的,东西,我是到,华子那里借的钱啊,华子那里啊……”她扑在床上,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朱耳一时无话,心里想,钱的可爱之处,哪里是有些人理解的可以购轿车买别墅呢!当你拿着钱去大吃大喝的时候,去购买轿车和别墅的时候,你不是被钱所奴役,就是钱被你所奴役,你与钱之间,何曾有过真正平等的感情呢?只有钱能帮助你买油买米买蔬菜,能帮助你修补儿子破损的运动鞋的时候,你和钱才会产生亲人般的情感,因为它不仅解决了你现实的困难,还可以让妻子以平和的心态提到她以前的恋人!华子和易小小一样,都曾是朱耳的学生,在成为他学生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华子和易小小是一对热恋中的人。朱耳并不认为易小小至今还爱着华子,她只是以这种过激的方式来虚化自己的感情,给朱耳以强烈的震撼,逼迫他去跟华子比较,逼迫他想法挣钱。华子开了家广告策划公司,华子有很多钱,华子过得很富足;朱耳没有钱,朱耳穷,朱耳让易小小也穷。这就是对比的实质。正是这种天地悬隔的反差,使易小小觉得,自己一提到华子的名字时,就应该歇斯底里地做给朱耳看。 
  好在几天之后朱耳终于卖出了一幅画,虽然价钱很贱,毕竟卖出去一幅。这件事情,要是出现在以往,也就是易小小还在上班的时候,他们就会带着儿子朱无病,还有朱耳的老母亲,去外面的小食店吃一餐。朱耳特别喜欢看易小小在外面吃饭时搂着儿子等菜的那种满足感。因此,这次拿到钱后,他又对易小小说,老地方?易小小接过装钱的信封,掂了掂,悲伤地说,能去吗?米完了,油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先把这些事情办了吧。朱耳虽然觉得易小小在理,还是相当失望。他突然间觉得易小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前,他把易小小当成学生、朋友、妹妹、妻子,还当成交流的对手,现在他发现,易小小最本质的特征是女人。跟女人交流是困难的,她们往往一眼就看到生活的核心,还跟她交流什么?易小小变得琐碎而忧伤了。在毫不相干的男人看来,女人忧伤起来是美丽的,可在丈夫的眼里,就无法美得起来。朱耳说,好,按你的办,先把最紧要的事情处理了。易小小的忧伤在不断地加重,这从她的眉头看得出来。朱耳感到奇怪,不是有一笔钱了吗,她怎么反倒比没有这笔钱时还恼火?易小小说,这幅画没卖出去的时候,我是抱着希望的,很大的希望,现在卖出去了,结果不过如此,你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由此看出,易小小喜欢幻想带给她的快乐,可朱耳虽然在艺术上常常有诡谲的想像,但他不会运用于生活之中。他跟不上易小小的节奏。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也不会说出下面的话来——“这笔钱够我们用一阵子的。” 
  对此,易小小只说了三个字:“以后呢?” 
  这三个字很有力量。以后会怎么样,朱耳没有把握。如果他没有结婚,他对自己的“以后”充满信心,可他早已结婚,有了妻子,有了儿子,而且,妻子失业在家,儿子在上学,还常常闹病——之所以给儿子取名朱无病,是因为他生下来身体就相当纤弱,以“无病”呼之,图个吉利,结果不管用,还是常常生病。朱耳没有可继承的遗产,没有积蓄,朱耳必须养一家人,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智慧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亲爱的钱,大笔大笔的钱,所以,他无法回答易小小的问题。 
  但他说:“再说吧。” 
  “你倒是轻松。”易小小说。 
  整个家都靠朱耳一人支撑,他的轻松从何而来?朱耳大概有点气恼,说:“小小,穷人不幸福,富人也并不都幸福……” 
  话未说完,易小小打断他道:“等你成为富人之后再说这话!”随即补充道,“即使像你说的那样,富人也有不幸福的时候,但那是富人的不幸福,我宁愿要富人的不幸福,也不要穷人的不幸福!” 
  朱耳本来要对自己的话进行论证,可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易小小的话具有强大的真理性。你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富人,焉知富人之不幸福?而且易小小宁愿要富人的不幸福,不要穷人的不幸福,这就表明,即使朱耳论证成功,也失去了实际价值。 
  他不再说话,取出一颗烟来抽。 
  易小小拿出针线,坐在朱耳的对面,垂头缝补什么。家里虽然有针有线,但那只是朱耳的母亲为回忆过去而设置的道具,并不证明真正有什么需要缝补,尤其是易小小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可她现在当真动着针线,朱耳一看,发现她缝的是袜子,儿子的袜子,大脚趾那地方被戳了个洞。易小小正笨手笨脚地把那个洞消灭掉。她的针脚很粗,绞来绞去的,当那个洞消失之后,却现出一个青疙瘩。缝好了儿子的袜子,易小小又缝裤子,她自己的裤子,内裤!朱耳实在看不下去了,心想:我是不是应该戒烟了? 
  朱耳抽的是很廉价的烟,散给人家人家也要偷偷扔掉的那种。但无论多么廉价也是一笔花销。朱耳觉得在这种时候抽烟很可耻,易小小低头拈针的时候,他把烟捻灭了。他拿起烟盒,看看里面还剩多少,结果一支也没有了。他以前买烟,是整条买,可他现在不忍心一次拿出去那么多钱,就改为买散包,零售比批发贵,其结果是,他花掉了更多的钱。他的生活就正如买烟,处于恶性循环之中。朱耳想,既然一支烟也没有了,正是戒烟的好时机,那就坚决彻底地戒掉。没下决心的时候,心里还算平静,一下起决心来,对烟的渴念就无法遏止。他很想把摁灭的那个烟屁股拿起来点上,可是,易小小正缝着她的内裤呢! 
  晚上,易小小对朱耳说:“总得想想办法啊。” 
  朱耳大半天没抽烟,神思恍惚,说:“是的,当然要想办法。” 
  易小小说:“怎么不见行动?” 
  朱耳就泄气了,他画了整天的画,怎么说不见行动?易小小这么讲,只能证明她对朱耳的绘画完全失去了信心。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易小小又说。 
  城里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来临前的气氛,朱耳也早在为这气氛犯愁。 
  易小小之所以提到快过春节的事,一方面是想到应该置办一些年货,另一方面,易小小的父母没有在这座城市,朱无病生下之后,易小小带着儿子只回去过一次,迄今已相隔三年。刚进入冬月,父母就一再催问:今年春节该回来了吧?易小小当然想回去。再心气高傲的女人,也忘不了娘家,何况易小小并不高傲。但是,回去一趟,花销至少在千元以上。千元的概念是,朱耳的那幅画被去掉了三分之二。在娘家,易小小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几姊妹聚在一起,倾诉思念是极其短暂的,几分钟就足够了,剩下来的时间,就把心思用在相互攀比上。比如,大姐说,今天晚饭由我请,到某某酒楼去。攀比之风就拉开了序幕。大姐请罢,二姐估摸一下大姐花了多少钱,随后她请客的时候,必定超过大姐的排场。二姐过后当然就是哥了,哥过后呢?当然就该易小小了。易小小拿什么请客?上次回去的时候,她还在上班,每月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可跟他们比起来,也显得那么寒酸。当二姐和嫂嫂说,今天我们就看老幺的了,你老公是大画家,听说一幅画就卖几万,你应该请我们去吃总统套餐!——这时候,易小小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怜,简直想哭!她无法说二姐和嫂嫂可恨,因为外面真有那种传言,单位上也有人把易小小叫富婆,哪知道她既要缝补袜子,还要缝补内裤!到头来,她当然没法请一大家子去吃什么总统套餐,连进哥哥姐姐招待客人的场所也不可能,远远不可能,那些地方,一顿饭下来,稍不留心就是五六百啊。易小小曾为找到朱耳骄傲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骄傲淡去了,但也保持了一种平常的心态,可是,当她带着一大家人走进一家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火锅店里,一面强作欢颜说着调侃的话,一面承受着姐姐和嫂嫂用沉默赠送给她的鄙夷时,她就恨朱耳了。她觉得自己的男人的确没本事。哥哥和两个姐夫,别的不说,他们能让嫂嫂和两个姐姐体体面面地做女人,需要虚荣的时候大大方方地虚荣就是了,这才是合格的男人…… 
  一说起过春节的事,易小小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回家时的情形,尴尬和酸楚像一块刚出熔炉的烙铁,烧得她浑身一紧。 
  朱耳见她眉毛拧住了,眼光带着惊恐,以为是对亲人的怀念引起的,就说:“你今年回去一趟吧。几年没回去了。” 
  易小小问道:“你又不跟我一起回去?” 
  朱耳知道易小小一定会提出这个问题,说:“以后吧。”他不想多作解释,这时候的任何一种解释都是敏感的。朱耳的本意是舍不得丢掉春节这几天宝贵的光阴。他想作画。他有一个怪癖,人们越是欢乐的时候,他的灵感越是丰沛。他丰沛灵感的源泉乃是孤独和淡淡的哀愁。越是欢乐的气氛,越是让他孤独和哀愁。他从中悟出一种哲理,并以此指导他的艺术:人类无法享受纯粹的东西。可是易小小不知道他的这份心思,她以为他不愿跟她回去,是怕花钱。一说到其他事情,朱耳那么大的口气,谈到回她娘家,就怕花钱了,这让易小小气恼。再说,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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