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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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植物-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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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她。她一直没有回电话,然后就关了呼机。她想事情总得有个开端,总得要让刘
波有所察觉。与此同时她并不想从中做选择,她想做的是一些结束。她想到单身的,
诚实的,两腿修长,想要娶她的,无辜的刘波。她想如果调过头来,那个大雪纷扬
的黄昏,她在车站遇到的是刘波,整个事情会调过头来吗?她搞不清楚是时间地点
决定了一切呢,还是其他什么。如果《廊桥遗梦》中的佛朗西丝卡是和给美国地理
杂志拍照的罗伯特·金凯瑞共同生活了多年,然后在一个风尘仆仆的下午在陪罗伯
特拍照的时候巧遇了原是他丈夫的那个农夫,农夫正带着他的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从学校参加完自养的小牛比赛回来,这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会调过
来写了?让多少人叹惜流泪的就是佛朗西丝卡和那个充满男人味的农夫的故事了。

    但是尽管她并没有打算投奔齐鸣而去,她在那个大雪纷扬的黄昏遇到的却是齐
鸣。瘦瘦的,十年前一起学过绘画的齐鸣。

    佛朗西丝卡在廊桥遇到的是给美国地理杂志拍照的金凯瑞。

    她不想投奔齐鸣而去是因为她的爱情不可能去接受这若干年来的现实。这是不
能相冲突的事,但是它们不幸冲突了。她的不想争取不想投奔没有一点点人们认为
的道德的含义,只是因为她不能全部地、单纯地拥有她心里的那个道德,对自己的
道德。她决不要去和现实撞击,她要绝对的、单纯的、现实以外的东西。可能她要
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她想不存在是可以的,冒名顶替是不可以的,赝品是不
可以的。

    从前和过去,以后和将来,生生不息的只是男人女人,和这些女人男人演绎出
来的壮观的单调的,延绵了人类的故事。

    下午她坐着二十二路车去西单,车过新街口的时候她看见了蹲在“马路牙子”
上发呆的黑子。他与一排排手写的、印刷的、彩色的、黑白的大减价广告牌蹲在一
起。她下了车跑过去。黑子沉浸在一种相当自得的表情里,两只眼睛发着贼溜溜的
光。似乎从她站在二十二路车上路过的时候黑子就看见了她。她还没有走到黑子跟
前黑子就带着有点儿崇敬、怀旧的眼神仰头看着她,然后伸出瘦长胳膊向她招手:
来来一块儿蹲一会儿,特舒服。

    她跟着黑子一块儿在新街口的马路边上蹲了下来。各种各样的车轮和各种各样
的腿在他们眼前以各种速度掠过。

    人类摆脱了四肢着地,但是摆脱不了蹲。

    蹲着,真是一种很好的姿势,某种松弛和警觉状态的总和。从这个角度看一切,
你总是保持谦虚谨慎的;而且你可以尽情地去看,去仰视,眯起眼睛,睁大眼睛,
眼网恢恢,或者熟视无睹。别人却未必会注意到你,因为在这个角度你比减价商品
还要不是东西,你一动不动地,人们的眼光一般也就停留到减价商品的广告为止;
如果有一只小猫小狗的跑过了,人们的视线也基本愿意追随它们而去。

    我在琢磨着怎么挣钱呢,黑子说,你看这个世道,嗡嗡嗡嗡地像一个大粪坑,
你我也难免人蛆的命运。反正都一样。咱们挣点儿钱去吧,你看大伙儿都挺忙乎的,
显得咱们太闲,闲得似乎有点儿无聊了。我这么琢磨着,去买一个特好的录音话筒,
特专业那种的,跑到深山丛林去录那些青蛙、知了、各种鸟儿的叫声,五年以后来
卖肯定暴发。甭说五年以后,就是现在,这些声音都听不到了,有山有林的都变成
了县级市,或者是什么旅游开发区了,即使还有老林也是扔满了卫生纸和各种颜色
塑料袋的,随风飘扬。鸟儿啊,青蛙啊,跑的跑,断种的断种。咱们得有点儿先见
之明啊,别发财的事儿老轮不到咱们,不能都让那帮王八蛋去发财。咱们先挣点儿
青蛙鸟儿的遗言钱,你说怎么样?五年以后不发财,十年以后还不发吗?十五年以
后,二十年以后?其实就咱们这么着折腾,哪儿用得着五年十年的!这可是一笔财
富啊,迟早的事儿。我觉得挤在这个香喷喷的粪坑里,真是需要一点儿远见和魄力。

    一个星期之后黑子当真离开了北京。听一起吃涮羊肉的二哥说是去了北京西边
的百花山;吃涮羊肉的五哥说是去了云南的泸沽湖。

    这是一个适合与自己调情的年代。没有人在意你活得怎样,只要你自己觉得有
意思,自己觉得好。

    春节前两天,齐鸣的公司放假了,齐鸣随之要回南方去过年。

    头天晚上,她和刘波约在一家“M”当劳见面。这段时间他们几乎没有过正式
严肃的见面。刘波知道了她大致的情况,她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刘波从河北回来以
后,她就几乎没有在他们一起的家里住过。那天下午她去家里取一些东西,发现家
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陌生的女用品充斥其间,甚至内衣。她在屋里转来
转去,自觉像一个偷人私宅的贼。她想临近新年的这几天,像是清账一样地给了她
和刘波一个相互重新认识的机会。她在这间屋子里重新看到的刘波是令她目瞪口呆
超出她的预料的,她看到崭新地在刘波身上显示出来的生活的饱满,和对人生短暂
的恐惧。没有人会留空白的时间来与自己的真实开玩笑。然而转眼想到她是没有权
利来指责刘波的,哪怕是几句遥远的嘲笑。

    这一切的变化归根结底是由她开始的。

    她转到他们曾经的卧房门背后去看了一下,那一堆他们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去
拍摄的婚纱照片依然捆绑在那儿。连拆看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她想起了那个具有
天才洞察力比胖胖的婚纱摄影老板。她没有去动那些照片,让它们原封不动地在那
儿蒙尘好了,算是还给日子的一个纪念。刘波也不会去动它的,她知道。

    那么终于有一天去打开它们的那一双手是谁?

    然后她约了刘波见面。这种大街小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快餐店,几乎隐喻了
这个世纪末的无数快餐式的人生。她想起伟大的、苍老的毛姆说的:肉体的偶然因
素影响灵魂的形成。那么,快餐的如此普遍因素将全面影响诸多人生的形成。

    无数年轻的脸,和陪伴着年轻的脸。最年轻的只有两岁的样子。他们几乎一到
这个世界上来就知道麦当劳了,在认出他们自己爸爸妈妈的同时。不知道是麦当劳
的荣幸,还是这些孩子爸爸妈妈的荣幸,抑或是这些孩子们自己直接的荣幸。四周
围洋溢成一片的闹哄哄的声音,总是直接地让人想到快乐,那种麻木木的,像伤口
上给了一层壳一般的快乐,不敏感,不疼痛,难以触觉。麦当劳总是这样子的,不
会是悲伤。她不需要悲伤的气氛。世界发展到至今,连心情都是可以被制造了,它
不再是一种心灵的流露和表达,它渐渐地成了外部环境和气氛的一种折射,像水面
的光线。人就是一面有反光的镜子。世界不再是人的表象了,人是世界的表象。技
术是主人。

    刘波进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孩子。这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女孩子剪着短
短的发,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一把被人随手牵来的椅子。刘波将这把“椅子”
留在了通往她的半途之中。“椅子”侧身坐在了一把真正的椅子上。刘波长腿悠扬,
一路踱到她的眼前。

    刹那间刘波仿佛仇人相见。

    身边人来人往,好像大街上一样。稍远一点的一个多人座上有个孩子在过生日,
戴着黄帽子的男男女女员工们在那儿围成了一圈。突然间扩音器里响起了震天动地
的祝生日快乐歌,男女老少一起拍手。天真,和流行音乐一般流行的以拍手代表着
的快乐,顷刻间被快速而低成本地制造出来了。

    这是一种气氛。尽管是营造出来的,与心情无关的,但是人在气氛中就像是汪
洋中的一条船,没有不随波起伏的。刘波的仇人一般的眼神在祝生日快乐歌中不知
该如何保持为好。地垂下了眼睛,一言不发。

    “椅子”几步之遥地坐在一把真的椅子上,与所有椅子的沉默,冷淡,姑且看
之,姑且听之,不看也罢,不听也罢的风格浑然一体。

    她说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刘波似乎无动于衷地“嗨就这么回事儿呗。”

    她想了一想,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说“下午我把我的东西拿走了,主要是
我要用的一些书。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们在一起是不对
的,那么像现在这种事情总归迟早要发生的。”

    她抬起眼睛,才发现刘波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她说话。他以她所熟悉的姿势,
微微地侧着头,与几步之外的“椅子”发射着俏皮而又轻松的眼神,她早就熟悉的
巨大的眼神,像一个极具冲击力的瀑布,水平方向地横冲出去。她也顺着这个瀑布
水平方向地横看出去,“椅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波,搁在椅子档上的腿摇摇荡荡。

    她看见自己坚持了五年的、一直自我安慰还是说得过去的生活哑然无声地轻轻
地合上了。像两扇早已经空了屋的门。像一本看了一半、却已经失去了兴趣的书。
一切都是显得多余而无聊。她想起黑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聊什么聊——无聊”。
真是无聊。她原本是觉得万分对不起刘波的,她多少想表达一下这种对不起。她在
心里仍是觉得真诚还是有一些价值的,尽管目前的这种真诚只能用语言来表达。然
而在某种程度上她是贫瘠的,所有无法用物质来体现的情感,或者精神,在这个年
代都是贫瘠的。这种贫瘠给她带来了动荡的怀疑,怀疑自己尽量想保持的真诚能力。
对于本世纪末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在人群的缝隙间还存在这种叫做真诚的东西,
那么金钱几乎是检验它价值程度的惟一的标准了。

    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的人不多。

    她垂下的眼睛看见若干米距离之外“椅子”摇摇荡荡的腿。她想如果她给刘波
带来了什么痛苦的话,只是伤害了一个普通男人的自尊心的痛苦,仅仅因为这种分
手是她造成和提出来的。

    她几乎想全部取消“她原本觉得万分对不起刘波”的想法,想连根拔去她心里
旗帜一样飘飘荡荡的关于真诚的念头。她觉得难都有权利来改变自己的生活的,不
需要“万分对不起的感觉”,没有真诚,没有谁伤害谁,只有谁先背叛,谁后背叛,
谁再背叛的问题。

    她听见云集而来的风声穿过头顶红红绿绿霓虹灯闪烁的城市上空,穿梭在种种
的广告牌,种种的猩红色、橘黄色大型“M”牌之间,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是风
的笑。风是有知觉的,大地是有知觉的,人们费尽心思竖立到头顶上去的各种广告
牌也是有知觉的。它们是这个即将整个儿翻掀过去的世纪见证,是留下这个世纪烙
印的《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悲惨世界》,和人类发明了蒸汽机的故
事。

    这些林立风中的广告牌,和信号树一般地布满各个“山头”的猩红色美国快餐
标记!二十世纪的部分物质文明遗产。

    她低下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以此为自己摆脱的理由,留一点自己心灵深处仅
存的对于别人的道德。她极力让自己相信,她看到的,和自己心里想做的是完全的
两回事。是世界的两极,各居一方,相互不产生抵消作用。

    她站起身离开了她的位子。她没有再看刘波的反应。也许刘波还会保持一点吃
惊地看着她离去,也许刘波早就把她看成了一粒灰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的飘移,
他依然沉浸在他一如既往展开的眼神里。也许这是他的另一种本质,是他的一个经
心或许不经心的报复。但是这已经都没有关系了,无论是什么。她似乎微醉般空洞
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极力保持自己心里一直以来对刘波对这件事的内疚,与这个
下午和晚上她刚了解到的刘波不相互抵消的内疚。哪怕这种保持是多多少少带有虚
伪的,那也要保持。

    这是头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之后齐鸣充满了她全部的脑海,全部的时间。

    她经常会想不起来与齐鸣在一起时齐鸣的样子,甚至做不到在脑子拼起一张齐
鸣五官的脸。他的五官总是混杂在一片音乐符号中。

    此刻她坐在齐鸣的房间里。对未来没有一点预感和把握,那是不可能的。

    齐鸣准备回家过年的行李只有一个一岁孩子般大小的包,包孤零零地搁在桌子
上。延绵了几千年的悲伤离别即将再次从它开始。所有的明天都是没有把握的,像
一把尚未抓到手的牌,无法预料它们是什么。她又想起了她曾经总是热衷于计划,
打算,和设想未来的,仿佛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都有资格这样做,仿佛这是天
经地义的。但是她现在不知道春节将如何度过,不知道春节以后的日子将会如何接
踵而至。她不知道齐鸣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不回来,或者回不回来都是一件与
她从此没有关系的事了……自己对这件事埋藏得很深的希望,像一朵系在半空中的
云,一朵随时会飘走,或者落完雨的云。她觉得自己才是一把不知道底数的牌,不
知道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如何一张一张被甩出去。

    她与行李包面面相觑。此刻在她心里上下翻腾的远不仅仅是伤心,更汹涌澎湃
的是一种沮丧。

    仿佛能感觉到某种颜色的侵袭而来,和正在被这种沉重的颜色重重包围。一种
灰突突像布满阴云的黄昏暮色一样蔓延开来的沮丧。

    齐鸣说你春节不回南方了吗,如果你也回去……

    她呆呆地看着那只行李包。她有过无数种的打算和想象。但是,她呆呆地对着
行李包摇头。

    齐鸣犹豫了一下说你坚持的事情肯定会是对的吗?

    她说我不坚持就对了吗?怎样都是不对的了,我留在这儿只有一个大难过,你
不在的难过;假如我也回南方,那会有无数个难过,再生长出无数个难过……

    她听见齐鸣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意识到齐鸣在她身后缓缓地走动,与冬天屋子里凝固
的空气摩摩擦擦的声音,这轻微的声音里面也凝聚了和她一样的伤感和灰心。仿佛
每一分钟在她身边嚷嚷跌落而去,永不重复,再不回来。下一分钟就是他们的离别。
其实这下一分钟还没有来,他们的离别却早就开始了。

    她惊恐地反复猜测着这样的离别将会带来怎样的一种结果。而心里的另一个冷
冰冰的坚定告诉她,她最为惧怕的结果,是最不可避免地在前方等着她。

    她宁可希望要离去的是自己。她害怕被留在原地,仿佛被遗忘一般被留在原地。
被时间遗忘。被所有的生活遗忘。

    声音停在了她的面前。待到齐鸣抬手拭去她滚落下来的泪珠,她才知道自己哭
了。齐鸣蹲下身来,她看见了齐鸣也是红红的湿润的眼睛。齐鸣不断地擦着她面颊
上落下来的泪珠,说别去想了,嗯?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大的平安,
因为我们是常人哪,我们经不起一帆风顺的。春节很快会过去的……

    她低下头,听见自己难言的沮丧正在不可抑制地变成狂奔而来的悲伤,像这个
季节冰刺入骨的风穿过无数枯寂无叶的树枝,在农历年即将到来的最后两天发出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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