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是一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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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愤是一种病-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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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寂寞地厮守在一起。

对一个人能了解多少

我看到他,他在我的视线里,他一刻都没有被我忽视,──我注视着他,他坐在我的面前,他的衣服,他的声音,他的喝茶的动作……然而这些有多少和他的本质是同一的呢?从一个人的外表我们能得到多少关于他的内心的信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个晚上,可是在我还没有讲完的时候,他站起身,他说他要走了,他是说他就要去深圳吗?不,他是说他就要(此刻就要)回家,他不想听我说话了。原来,整个晚上他对我的讲话的兴趣都是伪装的,他的沉默使我错误地以为我必须讲才对得起他,而我的喋喋不休其实是对他的折磨,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站起了身。

一个和我不同的人,一个〃另一个人〃,他同我坐在一起,可是也许却正在与我走在反方向的路上:他坐在我的对面,可是,他的脑子里面却想的是另一码事情。他在我的视线里,可是我却遗忘了他,我将他的独立的存在给忽视了。我对他的注视是一种对他进行忽视的方式。

我如何才能站到他的立场上去?他坐在我的对面,他是我的对象,站到他的立场上去,就是要将我注视他的目光收回来变成他注视我的目光,就是从他那里看我,如果此刻我能坐到他坐的那把椅子上用他的眼光──从他的角度看我?可是我怎么能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奇Qīsuu。сom书:我在他的位置上,同时又在我自己的位置上,我在不是我的另一个位置上看我──这对我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同床异梦

我静静地斜躺着,躺在他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面,在他的呼噜声里我的身体象一叶舢板摇摇欲坠,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被子被他的鼻息召唤着向着他游过去,我睁大了眼睛,在在黑色的背景上,我看见被子朝他滑动,我听到被子上发出水波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着,隆隆作响。

他无意间的把腿顶在了我的膝盖上,他无意间散发出来的体温,他的头枕在了我的肩上……这些都成了我的敌人,他们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折磨着我,我躺着,静静的,一动不动,我的道德主义的身体一动不动,仅仅为了不打搅他的睡眠,然而他睡着了吗?想象中他的睡眠成了我的上帝,为了这个想象的睡眠,我必须和我的身体搏斗,我克服着我不断涌现出来的翻身的欲望,这种欲望站立在我麻木的肩膀上,粘贴在我失去了知觉的大腿上,旋转在我的眼睛里……可是我必须制止他们,我必须战胜他们。

这场战斗漫长而艰辛,无论胜负,我都将在这场战斗中充当战场,渐渐地,我失去了对于敌人的意识,我变得暧昧不清了,我时而站在敌手一边,时而站在友人一边,我的身体分成了两个割裂的部分,他们是分裂的,我无法控制他们,我的手脚不再属于我了,我的头脑也不属于我了,他们正自作主张,我失去了自己,在被子里在这个身躯是我的吗?

而我的这位同床的伙计,对这一切将一无所知,他对于夜晚发生的一切将一无所知。当曙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我感到悲喜交加,我的黎明终于来临了。在黎明终于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和黎明一同回到这个世界了。而这个黎明的意义我的同床的伙计是不知道的。两个人的躯体如此接近,而两个人的遭遇却是如此不同,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平常的夜晚,我失去了一切和自己联络的手段,我沉落在朋友的呼噜声中,而他却是如此地对一切无动于衷,这就是两个人的同床异梦。

夏天的阳光

我喜欢夏天的阳光,那种灼热的疯狂的令人晕倒的光线,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最先感到阳光的力量的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被它击打而疼痛。一种明媚的东西使我们疼痛──这是多好的感觉啊。它在我们的皮肤上燃烧,我们的皮肤在它的抚摸下溶化溶化,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阳光的杰作,在夏日的太阳低下,我们被镀上了阳光的耀眼光芒。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和太阳如此热烈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了这个布满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让太阳和我们一起走动,我们走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夏天的太阳,就是它,没有丝毫的阴影,我们不会走到它无法到达的地方去。

我的秘密处境

我非常害怕做梦。对于白天的孤独我已经应付自如,我的朋友会象栀子花一样在我的身边开放,对我的孤独的安慰不仅是我的需要,也是我的朋友们表现其人格中伟大友情和善意的需要。当我的朋友把他宽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用那些温婉的语言抚摸我的脸颊和胸口,我还能作什么呢?我只能继续表演我的孤独,我象猫一样依偎在那些散发着稻米般香味的语言中。而在梦中我将独对我自己的一切,我的怯懦一览无余,我在深深的井底呼唤,大水象黑夜一样铺漫而来,我窒息了,在我的个人的梦中谁来拯救我的窒息?梦境象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生出了我──作为个人的我。我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在深深的井底,和洪水作战,我被生得象一个孤胆英雄,虽然我并非情愿。

的确,〃个人〃的诞生也许只能在梦中,白天的我有无数的名字:〃儿子〃、〃父亲〃、〃学生〃、〃丈夫〃、〃情人〃……我找不到对我自己的感觉,我无法把自己从成千上万的人中区别开来,我找不到自己身上特殊的标记物,我有的别人都有,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任何人对我多看一眼,有时我非常希望我是一个残疾人,一种残疾将使我与众不同,我至今依然不能明白我的母亲当初是凭着怎样的感觉,将我从那些初生的婴儿中指认出来,她的乳汁为什么喂养了我而不是其他某个与我一样的婴儿。她的乳汁使我一天天长大,我听到我的肌肉象雨后的蘑菇一样节节生长,但是我依然不能从人群中认出自己。

我沦陷于人群中,找不到自己。我知道人们眼里的我只是一个幻觉,但是我必须坚守这个幻觉,对于我在这个世界的沦陷处境,我守口如瓶,虽然这不是什么秘密。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盼望着我的警察,在她的面前我将越过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界限,对我的秘密处境毫无隐讳,我相信她能指认我,她不把我与那些周围的事物混为一谈,在她的面前我将不是一个幻觉,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物,就象世界上所有的物一样扎实可辩,拥有质感和重量,我将象一个真正的物,有独特的用处,为独特的处境所需要,就象一张桌子不会担心自己会被误认为椅子一样,我不再担心会被误认。

离别

她已经走了。而我还生活在她在的一切里面。她吃剩下的面包,开了半个的西瓜,她喝了一半的茶,她叠起来的毛毯……现在我开始感到饿了,我正在吃着面包,并且把她的半杯茶喝了,然而她已经走了。六点钟的车,两个半小时可以到,现在则是九点钟,她到了吗?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那是另一个城市了),我可以想见她的时间,她在21:10,我也在21:10,然而我却不能想见她的地点,如果我们仅仅生活在时间中,那我们会怎样呢?为什么这个世界在时间之外还要空间呢?让在时间上同处一刻的人却在地点上远隔千里。也许,她正在路上,这时候就该到家门口了,也许她已经到了家里。──那是另外一个地方了,一个我此刻难以到达的地方,甚至我的思念都难以到达。但是我能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那种略带疲惫,朦胧的、模糊的脚步声,仿佛就在我的门外响起,她的头发在夜晚的光线中无法辨认,她的黑色的皮鞋发出的光泽这时候是柔弱的了,还有她黑色的皮包:一种虚弱在她的肩上,皮包的背带嵌进她的大衣里,在她的肩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她是周五的晚上到的。8点。这个时候我正在家里打印论文。她是周日的晚上走的。晚上6点。这个时候我在车站送她。

而现在是,1998年4月12日晚上9点10分。这个时间。我写了一些话。背后。还有我的眼睛有些潮湿,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现在我奋力地敲打着键盘,直到一种模糊把显示屏和我隔得很远很远……

我再次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这次是她走到房间里来,她拿起听筒,在电话线的这一端是我的声音:某某在吗?我的虚伪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耳膜,而电话线的那一头她的声音(〃你会来看我吗?〃)终于使我的脸颊上感到了潮湿,一种湿乎乎的温热的东西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直到滴落在键盘上。可是她注定只能听到我虚伪的声音,而不能看到我温热的真诚……这就是命运,就像她在雨天到来就一定要带着伞一样,她的伞注定在一个雨天又要和她一起离去,但是她在我的身体里,她的斜靠在台阶上的身影,她的雨伞的倾斜的角度都留在了我的身体里。不也许该说我的身体是她的遗留物,是她忘在这儿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物品。我的灵魂镶嵌在她的虚弱里,被带到了两个半小时里程的另一个城市。

我在路上奔波,而她已经可以安眠了。这就是思念。外面,风停在汽车的玻璃窗上,远处火车和地面接触的声音,狗的叫声,睡着了的小鸟抖动了一下翅膀,我的身体地下弹簧床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这就是思念了。

周末

电话里,我说:过来玩玩!和我一起过周末吧。

电话里,她说:行,我们聊聊!

你看电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然而却让人误解,我们对我们即将来临的共同的周末的理解的不同之处让我们忽视了。

这个周末她给了我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和一个谜语,我在她的故事里充当了一个品格良好的听众,我认真地倾听,几乎不插话,一个晚上我就这样生活在她的故事里,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默默地期待故事的结局,我盼望在故事的结局之处,出现我和她今天共度周末的主题,后来我渐渐失望了,今天这个周末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有权享用……我们对这个周末的不同理解终于显露了出来。

这个周末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她在诉说,我在倾听,我们并没有共同在一件事情里出现,我们各过各的周末。

这个周末我在她的话语中度过,她在我的倾听中度过。她通过回忆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顺便也将我的周末打发了。

一对蜡烛

我在我的朋友授的房间里又一次看到了那对蜡烛。那次她拿到我这儿来,又从我这儿拿走的蜡烛,那次我翻遍了我的小屋,没有找到火柴,终于她将蜡烛带走了,蜡烛在那天的记忆中是一个征兆──即使是一对没有点燃的蜡烛。今天这对小小的蜡烛又从授的书橱上突现了出来,在我的记忆的天井中。

可是,它成了另一种征兆。现在蜡烛横亘在了我和我的朋友授之间。我们的某个经历在这对蜡烛中相逢,并且是这样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一处。蜡烛就这样成了我们的一个陷井。我的朋友授站起来,他把蜡烛扔掉了,扔到了垃圾堆里。两个男人和一对被扔在垃圾筒里的蜡烛一起陷入了沉默。直到我们分手,我们没有再谈到那对蜡烛,我们仿佛已经将那对蜡烛忘记了一样。授已经把蜡烛扔了,某个隐秘的角落里,蜡烛仿佛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仿佛将它驱逐了。

我在授的友谊中告别离去。──一种伤感的突然变得必须加以强调的友谊。授,我的朋友,我有多爱你啊!我年轻的朋友,我该怎样为你举手加额,可我又怎样不能将它说出来给你听。问题出在哪里?我们突然,有了一样东西──比如蜡烛──我们不能再谈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变得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谈。

两段绳子

它们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在吸顶灯的光柱里,一根象蛇一样游动着,一根象绳子一样静止着,是谁,把它们遗忘在了这里?在卧室里,它们躺在地上,和地板的反光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地从它们的身旁走过,我变得卑怯,没有理由地,莫名其妙地,我对两段绳子感到怯懦。是的,我绕过了它们,仿佛它们对我构成了威胁,有一段绳头伸到了床的底下,在那里,我将去睡眠的地方,它无缘无故地露出来,露出一截。

我知道,两段绳子,──这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主人公用绳子解决故事,结局总是和某段绳子联系,在历史中,他们和绳索结伴而行。而我,在远远地迁居之后,在我解决了自己的搬迁之后,我有什么需要解决。

现在我解决,关于绳子的问题,我走过去,小心地,我伸出手,一段绳子就这样到了我的手中,它在我的手中游动,我拿着它,来到厨房里,在这里我如何解决它?

我需要预先存在的某种感受方式,它静静地卧着,在墙体的那一面,我的安全依赖于它:如何从绳子的视野中挣脱,如何不到阳台上去,如何和自己相处,如何和一段安静的绳子在一个套间里良好相处?需要什么样的意志才能说服我对绳子的敬畏?这是天生的,它在我的血液里。就象怯懦长在我的血液里。

现在,我在绳子的一端,我被悬浮在空中的绳子支撑着来到厨房,我在厨房里握着它。仿佛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把它视作绳梯,这是我的解决方式,我把一段柔软的绳子视作梯子。

空虚

别试图制造一种欢乐来填补什么,别试图用喧闹战胜空虚,喧闹不是空虚的对手,让空虚去面对空虚,让无聊去面对无聊,让自己面对自己。

你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气?你是否对自己感到恐惧,你讨厌你自己吗?你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是一种症状?

虚无者的症状。

占有者的嫉妒

人类的占有者身份在什么方面暴露无疑?人类的一种情绪泄露了这个隐秘。──嫉妒。

为什么要嫉妒。友谊是一种占有:你自由地选择了我做你的朋友,现在我就要你放弃不做我朋友的自由,我要你自动地放弃这种〃选择朋友〃的自由,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你是我的朋友,你的这个自由就被我占用了,我要占有你。

一群疯子

我们是一群疯子,孤独的、荒芜的,在节日里过着孤独而荒芜的生活的人,因而也被看成是疯子,我们在自己的身体里学习疯狂,我们会死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如果这是一种惩罚,它为什么落在我们身上,如果这是一种奖赏,为什么我们不能领会疯子的规则?疯狂也需要能力。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接受屈辱,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灵魂死掉──我死掉了,在别人的施舍里,道德主义者扔过来的镍币击中了我的要害,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我们捡出来:发霉的米饭──这是我们的父母──这个动作证明我们没有学会疯狂。

在节日里,在别人都举家狂欢的时刻孤独的人是疯子──没有学会疯狂的疯子。

让我发疯吧,让我疯狂吧。给我力量,让我疯狂。

和生活斗争到底

动摇、没有信念,崩溃──就这样我们失去了争取的意志和勇气,因为孤独,我们放弃了原则,因为蝇头小利,我们放弃了道德,因为小小的挫折,我们放弃了目标……

可是目标,它是有意义的吗?这个世界对每一个人是公平的吗?如果你努力,如果你付出,如果你为了一个目标不惜以牺牲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如果你精疲力竭也依然不放弃,如果你屡屡受挫也还是一往无前?你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吗?

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们怎么说我们值得为目标而竭尽全力。当我们疲倦得台不起欲泣尤止的眼神,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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