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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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5-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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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快跟父母一般高了。那间房子挤不下三个人;就又举家回了老窝。 
梁守一分房时就是老资格的正教授;当时给的面积是最大的。梁平一家子回来;住是没有问题;梁夫人也高兴;少了冷清;多了人气;免得整天只能面对梁守一一张苦瓜脸。但梁守一心里很不舒服。儿子不在身边;眼不见为静;现在成天在面前晃;等于是让他面对一种惩罚。到目前为止;儿子的生活是他一手设计的:他不让儿子从政;说是官场黑暗;他不让儿子经商;说是无商不好;他不让儿子出国;说是中国这么大还容你不下?儿子样样都依了。现在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他能说什么?不说;心里又堵得难受。跟儿子一同毕业去了政府机关的现在有的当了厅局长;去了特区的现在有的开了自己的公司;出了国的现在最不济的也成了牛皮哄哄的海归。权、钱、名也许程度不等;但最起码没有为房子发愁的。每次梁夫人唠叨这些;儿子马上就嘻嘻哈哈地接口说:妈你莫说这些;老爸会批评你俗的。房子算什么;那是物质的;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宫殿。儿子是在挖苦他;堵他的嘴。这小子真本事没有;就这一点油嘴滑舌的歪才。自己不思进取;还把责任推到老子头上。儿子当时按他的意见去省作协;本就不想有什么作为;而是看中了那里的清闲自在;对现在的境况也满不在乎;一副随遇而安的落拓样。虽说是出于一贯的惰性;这一点还是比他做老子的强;没有那么多牢骚;从不怨天尤人;更没有说过他半点不是。 
倒是他自己的日子是过得益发的不得平衡了。他住的这幢楼老得灰头土脸的;已经有点像文物了。且当时的位置在校园的最深处;后来院墙外面的郊区农民趁着城市改造;开出了一条街;学校也就借机把院墙开发成了门面放租;先前最静的死角忽然变成了最吵闹的地方。郊区农民开的餐馆的垃圾和没有下水道的厕所臭气冲天;鸡鸭鹅狗猪一早便昂首拥进教授大院;成群结队地高视徜徉。那些没上学的小家伙不是站在墙外比赛砸窗玻璃;就是在各个单元的楼道里呼啸奔突;“官兵捉强盗”。各种各类民间艺术家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地在院子里转着圈;扯着嗓子喊鸡蛋鸭蛋;豆腐豆渣;酒酿酒糟;补伞补垫;金戒指银耳环;破套鞋烂铜铁……更先进的则拿着录音喇叭;开到最大的音量反反复复地放《十五的月亮》、《两只蝴蝶》之类;或悠扬;或突兀;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让你头昏脑涨;浑身起鸡皮疙瘩;完全是噪音杀人。 

2 

这幢楼是全省高校最早的一幢“高知楼”;无论建楼和分房在当时都是轰动的事。能进这幢楼意味的不光是解决住房;更重要的是学术地位的证明。那时全校各系泰斗级的人物很多;梁守一列进名单其实有些勉强。房子分到后来不够了;学校的意思希望梁守一让一让;等下一批。有关的头儿探他的口气;他抿紧嘴唇不做声。结果是法学系的彭佳佩教授让了。 
而最有资格首先分到最好住房的就是彭佳佩教授。 
彭佳佩和她丈夫乔博吾先生的学术成就在国内是公认的。“文革”期间;他们夫妇遭受的迫害也是令人发指的。但彭佳佩教授观点特别;她断言她先生在“文革”中的不幸以及她后半生的痛苦都是她八十六点七公斤的体重引起的。 
彭佳佩教授的丈夫乔博吾先生取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那年;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几经辗转回到祖国。他的导师很惋惜;通过一直和他相爱着的女儿挽留他一起主持一个研究所。但他还是执意回国;一场抱头痛哭;歧路作别;从此天各一方。 
乔先生回国后和彭佳佩结成秦晋。婚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乔先生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自杀的。被宣布为美国特务的当天晚上;他就同彭佳佩研究自杀的法子。 
最便捷的方式当然是自缢。但是;他们当时被赶进的“牛棚”是车库;空徒四壁;一个透气孔;没有栏杆。一盏昏暗的电灯紧贴在顶棚上。唯一可供利用的是从学生宿舍搬来的那张床头、床档、床铺连成一体的床。刚好符合要求:长度两米;超过他们的身高。 
他们于是奋力把床立起来;使长度成了高度。然后拧了一根绞绳;两端各拴起一个人的脖子;将绞索挂上床脚;蹬开脚下的凳子;像两条鱼似的挂了起来。 
结果是彭佳佩九死一生;她比干瘦的丈夫至少重一倍。蹬去凳子之后;她便立即下坠至绞绳的极限;脚掌虽未能全部着地;但已经着地的那些部分却足以使她同死神抗衡。稍作人工呼吸;便苏醒过来。而丈夫却因为她的沉重高高悬起。 
“是我害了乔先生。” 
彭佳佩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这样说。甚至应邀去美国讲学时也这样说。她有那么多疚恨。假使她不是那么重;假使那么重的是乔先生;那么事情就完全相反。她同乔先生在决定自杀后共同签名的遗嘱里只有一句话:把我们在银行的全部存款交给国家。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笔存款早被冻结了。 
落实政策的时候彭佳佩坚持履行了她和乔先生的共同诺言。并且把补发给她的和乔先生生前被扣发的工资也一并捐赠了。 
彭佳佩没有生育;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她带来了乔先生早年同美国导师女儿生的女儿;到学校担任英语外教。 
美国女儿走近那所由车库改造的房子时候;把双肩耸得老高;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彭佳佩苦口婆心;从“文革”造成的普遍灾难一直说到学校的具体困难。要把废墟重建起来不可能太容易;很快她们就会有新房子;学校正在盖教授楼;等等。美国女儿好歹留了下来。 
教授楼盖起来了;却不是所有的教授都能分到。分房的方案是按照工(教)龄以及家庭常住人口记分;以分数多少往下排。彭佳佩是独身一人;即使加上美国女儿;分数也比别人差许多。因此她说;如果房子不够;那我让吧。她让出的那套房子给了中文系前任的系主任。老先生的儿子、女儿虽然迁回。户口却还没有正式落下来;影响了分房的分数。老先生既是梁守一的前任又是他的前辈;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法学系的彭佳佩来让房子。 
美国女儿觉得受了欺骗;收拾行装就要回美国。彭佳佩恳求女儿临行前同她一起去拜访一次校长。 
这是一幢建校初期留下来的平房;昏暗、潮湿;弥漫着发霉的气息;一脚踏上去满屋子家具一片轰响。 
校长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参与分房。 
美国女儿后来竟没有走;随着时日的推移;甚至逐渐接受了并相信了彭佳佩教授的观点:一切都被物化的工业社会人所面临的只有孤独、空虚和崩溃;而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地方反而不会有形而上的苦恼。 
彭佳佩及其美国女儿的事迹为教育界内外的许多报刊刊载。当时人们私下里对梁守一不乏微辞;把他和彭佳佩作了对照。 
梁守一多少有些难堪;还是硬着头皮挺过了那些日子。而今;时过境迁;他却发现自己忽然落人了弱势群体。就像一个长长的队伍;他先前排在靠前的位置;那个队伍忽然一个后转;他成了尾巴了。住房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学校后来盖的宿舍楼;无论样式、结构和质量都比他住的这幢楼不知好到哪里;面积也大多了;校行政一个小处长就比他住得还宽裕。他退休早;面积也达了标;新房子盖得再多也没有他什么事。最受不了的是一肚子气却说不出口。尽管多少惊天动地的情节都早被历史遗忘;尽管彭佳佩已作古多年;当年的分房却连细节都记忆犹新。梁守一能做的只是联络同病相怜的老住户就房子的维修、环境的管理;用电话、写信、登门之类所有能用的方式;不断找校行政的麻烦。别人开始还尽量应付;等到发现他们的目的主要在于发泄;也就虚与委蛇。这班老先生得罪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种无谓的折腾连梁夫人都烦了;说你们这样跟人家闹有什么意思呀;老了老了反而要让人家笑话斯文扫地吗?想享受就去买商品房;又不是买不起。 
梁夫人其实早就动了买房的心思;每天守在电视前面;除了没完没了的韩剧就是房地产节目。每天来的报纸;她抽下的就是登房地产广告的那一版。梁守一最烦的就是电视;他一直认为电视是最大的社会公害之一。很多年前他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特地去宾夕法尼亚州的清教徒社区做过一回考察;那里的人连电灯都不用;更不用说看电视了。回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长文;甚至联系到了先秦时期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其实写了也是白写;只有他自己奉行。梁夫人一开电视;他就抱了一堆报纸躲进里屋。对房地产之类;他更是嗤之以鼻。消费社会的最大的特征就是诱惑;而诱惑后面就是一个又一个防不胜防的陷阱。就是这些陷阱;造成了诱惑者的利润的最大化。所以梁夫人一提商品房;梁守一就说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那你就少发牢骚。”梁夫人说;“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 
梁平说:“你们要是有钱;还是应该买房;钱放在房子上会升值;放在银行里只会贬值。” 
“哼;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过就是想鸠占鹊巢罢了。”梁守一明察秋毫。 
“就是啊。”梁平笑起来。 
儿子一笑;梁守一倒没有话了。 

3 

当时的决心下得很突然;完全是一种冲动;像是神差鬼使。吃饭的时候;梁夫人随手把那张报纸放在桌上;梁守一对这种广告版面从来是不屑的;这次却斜了一眼;接着又斜了一眼;然后;居然把它抓了起来。 
那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高层楼盘;单体临江呈一字展开。从楼盘到江边是近百米的绿化带;楼后是新辟出的城市景观大道;与楼盘之间隔着一片带状的小树林。楼盘的西面是一座名字叫做“加州阳光”的豪华宾馆;东面是一座桥头广场。广场过去就是连接一江两岸新老城区的跨江大桥。 
楼盘的广告用了一个很有冲击力的词:“城市绝版”。应该承认;恰如其分。在这片沿江几十公里的城市新区里;这个楼盘的位置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既没有一般小区楼盘高楼林立的壅塞嘈杂;又没有那些周边空间很大的独立楼盘的冷清寂寞;有最充足的阳光;却没有南方可怕的西晒;交通便捷;却没有城市噪音;江流浩荡;一桥如虹;是城市;却享受了更多的自然。 
另外;这个楼盘还有一个特别对胃口的名字:“枕流人家”。不像流行的那些“维多利亚半岛”、“塞纳左岸”以及就在它旁边的所谓“加州阳光”之类的媚气十足;俗不可耐。 
梁守一目丁着报纸;梁夫人则盯着他的脸。正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看什么?”梁守一放下报纸。 
“我看我是不是看错人了。”梁夫人的惊讶是真的。 
“少哕嗦;打个电话。” 
“打电话?给谁打电话?说什么?” 
梁守一把那张报纸推到梁夫人面前:“打这个电话;看看那边现在有没有人。” 
“你要干什么?” 
“你打吧。” 
梁夫人疑疑惑惑地抓起电话;眼睛还一直疑疑惑惑地看着梁守一。 
电话通了;梁守一一把接过来;售楼小姐居然也姓梁。 
“那好啊;我们是本家。” 
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梁守一就放落电话;吩咐梁平:“你那个欧阳不是有车族吗;可不可以请来帮个忙?” 
梁平飞快地眨着眼睛;应声说:“行啊。” 

欧阳是省电视台广告部的;早几天去了外地。梁平意识到机会来了;免得节外生枝;马上找了省作协的司机小陈。 
枕流人家其实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太远;最多也就二十几分钟;而且老爷子以前出门;从来没有找梁平要过车。 
“梁伯伯也想通了?”小陈很小心。他是梁平的小兄弟;但是很怕梁守一。 
“我有什么事想不通的吗?”梁守一整天愤世嫉俗;却从来自以为是通达之人。书房里挂的一个横匾写的是贾谊的“达人大观”。 
“那是那是。”小陈赶紧把话头缩了回去。 
那几幢高楼黑乎乎地杵在烟似的细雨里;从江这边就能看见;车子一上桥就飞快地迎面扑上来。加州阳光是一组错错落落的楼群;高大方正的几何体;显着美国式的霸气。相形之下枕流人家就温文尔雅多了。虽然同样是高层建筑;但线条充分显示着中国式的柔和。柔并不等于弱;刚也未必就是强。有什么比水更软?又有什么比水更硬?知雄守雌;知白守黑;才是真有力量。这些道理;文化浅薄的美国人哪里懂;模仿美国人的中国暴发户就更是狗屁了。 
对枕流人家的好感就像火苗一样一点一点地在梁守一心里生长。等到看见售楼部梁小姐早已恭候在那里的职业性的笑脸;那点火苗就像浇了油一样一下腾起来。 
枕流人家的售楼部占地很大;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正面是全落地玻璃;里面的布置堂皇而古典。一个临时性的建筑弄得这样讲究;虽说有宣传上的考虑;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开发商的实力和品位。 
洽谈区临着玻璃墙;墙外是流水潺潺的明渠和宽阔的草坪。梁小姐请几位坐定;又去张罗茶水。梁守一说:“别忙了;坐下谈吧。”梁小姐莞尔一笑;说:“行;那先看看资料。” 
梁守一挂上老花镜;随便翻了翻;也不听梁小姐的讲解;就把面前的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片推到梁夫人和梁平面前;说:“你们看看吧。”梁平说我想到实地看看。梁小姐说这是期房;框架是出来了;但没有最后完工;为了安全起见;工地不让进去;只能看看外面的环境。要不;先看看模型和样板房?梁平说;都看看。梁小姐立刻很轻盈地站起来。 
一桌子人都随着站起;梁守一稳稳地坐着;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架势;两只手平伸在桌面上;十个指头几乎一齐动作;“的的的的”地敲打着桌面;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已经走出去好几步的梁夫人回头催他;他才很不情愿地站起。 
梁夫人马上就后悔叫上了梁守一。看过模型;梁平说最好还是出去看看已经出来的框架;梁守一说刚才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在车上看过了?看样板房;梁夫人觉得客厅似乎小了点;梁守一说你想开舞厅啊?不管梁平和梁夫人对房子提出什么问题;梁守一的反驳总是比梁小姐的解释还有力还彻底。当着外人的面;两个人又不好跟他吵;只能忍气吞声。 
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洽谈区多了几拨人。看模型和样板房的这一路上;梁小姐已经抓紧时间介绍过了:这幢楼开盘快一个月;剩下可供挑选的楼层已经不多了。看见那几拨人;梁守一的心忽然一紧;他觉得那些人想要的都是他想要的房子。 
梁小姐很甜地笑着;看着这一家子。 
“手续怎么办呢?”梁守一终于按捺不住。 
梁小姐依旧笑着;静静地看着梁夫人白一阵红一阵的脸。她已经看出这一家的话语权掌握在谁手里;不必操之过急。 
其他桌上的那几拨人似乎在签合同了;纸片的翻动声在梁守一听来如雷贯耳。 
“开始吧。”梁守一板着脸看着梁小姐;根本就不顾忌梁夫人的反应。 
梁小姐说:“那我去取文件。你们商量商量吧。” 
梁小姐还没有走出洽谈区;梁夫人就压抑着声音喊起来:“你是真的啊?” 
“不是真的跑来干什么?” 
“只是看看的嘛。” 
“不是看过了吗?” 
“看过就定了?” 
“不定看什么?” 
“楼盘多得很;哪有看一家就定的。”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我没有说不好;我是说要货比三家。” 
“我就看中这一家了。” 
“老爸是一见钟情啊。”关键时刻梁平打了个哈哈。梁守一跟现在的夫人当年就是一见钟情;而今是头也白了;人也老了;善始善终应该是没有问题。这个哈哈使天平的重心倒向了梁守一;铸成了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高山滑雪:梁小姐再次坐定;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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