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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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5-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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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杯热水咋能行?”转眼看她:“大姐;放下包袱坐坐吧。误不了你的。” 
她真的想上炕上坐坐。炕上有被子有褥子;一定热乎乎的。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车里又冷;要是能到炕上暖暖身子;那有多好。还有这两只在湿漉漉的鞋子里的脚;更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焐焐呢。可一想儿子脚下还是一双单鞋;她就连站也不想在这里站了。她就想赶快出门;赶快往城里赶。 
毛领女人见热水来了;自己取了杯子先喝了一口;又取了另一只杯子递给她:“喝口水吧大姐。喝过了我取了钱咱就走。”对炕上的黄脸女人说:“快让人把钱送过来吧。” 
黄脸女人跟黑脸女人;说:“嫂子;快让大哥把钱送过来吧。”黑脸女人哎了一声;就出去了。她就又看她:“大姐多大了?” 
她说:“四十都有一岁了。俺儿都十九了。” 
她还想说儿子在一中读书;还想说儿子有出息;考了个全乡第一名;还想说儿子叫李有志呢。但炕上的黄脸女人却不让她再说下去了;指指她手里的杯子;说:“喝水吧大姐。要是饿了;我再取点心给你吃。” 
她不想吃点心。她对炕上的黄脸女人打断了她的话有点不高兴。可人家不愿意听;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她就啊了一声;举起杯子;一口气就把里面的热水喝进了肚子里。 
水热热的;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一进肚:产里面就像是跟着进去了一团火;把她呼啦一下从冬天拉进了夏天;身上所有的地方都烫着了。甚至有一会儿她竟听见了知了的叫声。要么就不是知了;是蝈蝈;是促织。反正有什么在她的耳边不住声地叫起来了。它们越叫越响亮;叫得她的头也慢慢地跟着晕了起来。她放下杯子;想好好地站着;等毛领女人取了钱快些到城里去;但她的身子却急不可耐地要寻找个地方落下来;最好是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最后;她的眼皮一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怀里包鞋子的布兜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呢。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电灯的光亮。她叫了一声她男人的名字。她嘴里很渴很渴的;她想让她男人舀一瓢水给她喝。但她看到的却不是她家里的摆设;出现在她眼前的也不是她的男人。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 
一时她有些懵了。 
后来她才慢慢想起来;她是进城给儿子送棉鞋的。她还想起来;在进城的车上;她遇到了一个穿着大衣领子上有毛的女人。她心里叫她毛领。毛领女人半道上请她陪着一起去取一笔钱;报酬是给她儿子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儿子穿了那样的鞋子;在同学眼前就能扬眉吐气了。她记得她是在喝了一杯热水后就迷糊了。可她为什么要迷糊呢?迷糊了后又怎么样了呢?她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那么;会是在毛领女人家里吗?难道是自己半路上生病了;毛领女人把她用轿车拉回了自己的家里?那个男人会是毛领女人的男人吗?那么;毛领女人给她儿子买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了吗?她给他送过去了吗? 
她想坐起来;但她的身子死沉死沉;头里面也死沉死沉。沉得她都以为自己有一万斤重了。她叫了一声妹子;没有人回答。她又叫了声毛领;还是没人回答。她再叫一声的时候;那个面孔陌生的男人哎了一声。他把脸凑得离她很近;他把好些白色的气喘到她的脸上。他说:“你是找那个穿大衣的吧?她早就走了。这会儿只怕早就到城里了。” 
他日了声;又说;“她怀里可是揣着满满的钱呐!一张一张;都是我的血汗呐!” 
她急切地问:“这是哪里?我咋个在这里?” 
那人躲在一丛胡子里的嘴巴嗤地一笑;“这是我的家。你让她们卖给我啦。”他说;“她们说你才三十二岁;我怎么看你有四十六岁?不过我不嫌你长得老。我自个儿都快五十了;不嫌你老。娶不上媳妇;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只好咬牙掏钱;买一个回来过日子啦。以后;你就是我老婆啦!” 
她傻了;只觉得头脑里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无数种声音;像是里面开了一家声音作坊。像她是这声音作坊的主人。一口气没上来;她就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时;那盏电灯不知去了哪里;周围黑黑的一片。她活动了活动;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不光一丝不挂;身边还睡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她到底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是让那个毛领女人给卖啦;卖给这个一脸胡子的丑男人当老婆了。而现在;十有八九;她已经让他给睡了……一时间;她的心和身子都破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她死了;没有了;不存在了……她像是让人捅了一刀似的号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只知道她死了;活不了了;她不是她了…… 
她一喊叫;那个男人马上就醒了过来。她拼命地挣脱了他的胳膊;她摸自己的衣服;她摸她的布兜。她摸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要起来;她要进城;她要把鞋子送给儿子。儿子脚上还穿着一双单鞋。这么冷的天;他如何能受得了啊…… 
但这个男人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她这个时候的力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她和他拼命。她咬他踢他撕扯他。但他也很有力气;慢慢地就把她的力气耗得差不多尽了。后来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想都没想;抓起来;砰地一下砸到了他的头上。他啊了一声;一软;就倒在炕上;不动了。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找电灯的开关。她拉开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那个男人的头上正往外渗着血。她刚才抓到的是一只酒瓶。她把他砸昏过去了。也许是把他砸死了。可她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找自己的衣服。她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套。穿套过了;她又到处找她的布兜。布兜里是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得赶快到城里去;赶快找到一中;找到儿子;亲手把鞋子给儿子穿上。她冒着雪出来;她招手上了那辆车;就是为的这个啊! 
还算是幸运。她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布兜。打开来;那双鞋子还好好地包在里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跌回炕上去了。但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啊。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危险倒也不太可怕;可儿子的脚;要是冻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下了地;她穿上还湿着的鞋子。还好;门很容易就弄开了。但外面黑黑的一片。也不是黑黑的一片;地上的雪反射着一些白光。似乎能够朦朦胧胧看清些事物。她一出门;就感觉到了雪。雪还在下着。不过这些已经不能阻挡她什么了。她顺着街道往村外走。但出了村子她就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了。她弄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她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她也弄不清楚城里在哪个方向。 
可无论如何;她得走啊。她不能在这个村子里再呆下去了。她想;只要走;就一定能走到城里去。只要走到城里去;就一定能找到一中。只要到了一中;儿子的脚就不会挨冻了。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一样暖和啊。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是她这个当娘的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的啊…… 
出了村子;走了一会儿;她竟然走到了一条大路上去了。这条宽宽的白白的公路一看就知道是通往城里的。她就放心了。她紧紧地抱着布兜;抱着给儿子的棉鞋;顶着北风;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只是她不知道;她把方向正好弄反了。她多走一步;就离儿子远一步。另外;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个小时;她会软软地倒在雪里;被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埋住了。而那个时候天就开始慢慢亮起来。她更不知道;等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体征了。 
现在;她对前面的事物还一无所知。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她只是在心里慢慢地靠近她的在大雪天里还穿着单鞋的儿子。 
这一切;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县城一中高二·三班的男生李有志这天在教室里上课。天气很冷;昨天已经下了一天的雪;气温哗啦一下降到了零下近十度。但因为种种原因;一中的教室里还没开始暖气供应。他不住地跺着脚。他是班上;也许是整个一中唯一还穿着单鞋的学生。一旦不跺;他就会感到有无数根尖锐的针争先恐后地扎他的脚;好像要把他给扎穿了似的。上次回家;他记得把该带的衣物都带回来了;可找棉鞋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很有些伤感;觉得了远在农村的娘一点儿也不关心他;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母亲为什么忘记了把棉鞋塞进他的包里去呢? 
中午他跳着脚到食堂打饭时;有个同班女同学找他;说他的一个亲戚来了;在宿舍里等他。他端着饭盒跳着脚跑到宿舍;看见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他的床铺上。宿舍里没有别人。他一进门;这个穿着一件领子上有毛的大衣的女人就站起来;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叫李有志。在他点头之后她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本来她是要来给你送棉鞋的;可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就委托我带过来了。” 
她从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棉皮鞋;让他试试;看合适不。她说:“你母亲挣个钱不容易;她也是费了好长时间才下决心给你买这双鞋子的。以后你可得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名牌大学;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看到这样的一双漂亮的皮鞋;他对母亲的不满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试了一下;十分的舒适。在地上跳了跳;感觉穿着这样的一双鞋就是好;就是酷。不由得他就说了声谢谢。也不知是谢这女人;还是谢他的母亲。 
那女人临出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来:“差点忘了。这也是你母亲托我捎过来的;说是让你买些营养品。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万不能饿着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还是不知道是谢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谢他的母亲。不过他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幸福。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温暖啊。 
那个女人走后;他穿着他平生的第一双棉皮鞋;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但丝毫也没有冷的感觉。而头顶上飘飞的白雪;仿佛也有了灵性似的。他不光得到了母亲给予的温暖;心里还涌动出来一片诗意。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啊! 
…… 
2005年10月20日晚1l时35分 
完成于山东大学文学院 
2005年11月1日黎明修改 
2005年11月25日黎明再改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5期 作者:凌可新





苹果的香味




1 

上睁开眼;天就亮了;冬天的清晨总是跟婴儿的心跳般孱弱。 
壁虎;墙上有只壁虎。周姐疑心花了眼;可那真的是只壁虎;灰色;纤弱;卷着细长尾巴;在墙壁上的暗影里缩着。这么冷的天;它不去冬眠;还趴墙上做什么? 
“电话!”老张迷迷糊糊喊道。 
她没动;那地方是越来越疼了。一股类似酵母的味道不时钻进鼻孔;提醒她疼痛只会越来越敏感;一直到那枚苹果彻底腐烂为止。 
“电话!”老张喊道;“耳朵聋了?没听到电话响啊?” 
“你说话能不能耐烦点?”周姐说;“你吃枪药了?” 
电话是大姐打来的。“是知了家吗?啊!是我啊!是我厂声音嘈杂;仿佛是扯着嗓子喊出来;间或夹杂着拖拉机的滚动声。她已经习惯他们这样大声喊叫。他们平时很少打电话;他们固执地认为;通过这种不可靠的工具讲话;对方一定听不清他们的声音;所以总是把平日里打架的气势掺和进来。“我们一会儿就到了!啊!不去你们家了!省得麻烦妹夫!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她开始麻利地穿衣服。小芹怎么又要离婚?真是个让父母操一辈子心的丫头。小芹长着两颗大板牙;其余的牙齿则错综复杂地纠结重叠。也许是她牙齿生得不好;周姐想;也许那个算命先生说得没错;长着满嘴歪牙齿的女人;命里注定要离三次婚。 

2 

早上七点半了;大姐他们还没来。周姐开始后悔来早了;早知道他们这么慢;她还不如把牛奶打好;温好了放锅里;等老张睡醒了可省不少事。老张的脾气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血压都一百八了;还天天和那帮老板下馆子喝酒。喝就喝吧;少喝点对身体有好处;偏要喝得连吐带泻。那天她唠叨他;他竟吼了她一嗓子:“用不着你管!死不死和你没关系!”以前他可不这样……如今在家里也不大说话;晚上只守着电视;一守就守到凌晨一点;专挑那些老电影看。昨天晚上;当女共产党员挺着胸膛和她的恋人在刑场上举行婚礼时;五十岁的老张竟淌出泪花;屏幕上热烈局促的木棉花朵衬得老张脸红彤彤的;都有些陌生了。 
她勒了勒围巾;戴着手套的手指僵硬得几乎不能弯曲。小芹算上这次;正好是离三回婚;也许以后她就不折腾了。前两次都是小芹提出离婚的;男方没意见;就这么着办了手续。这次还是小芹提出来的;也许手续会比前两次简单。这次她只和男方领了结婚证;洞房还没人呢;也就涉及不到财产纠纷的问题。她总是记不起这些外甥女的模样;她的五个姐姐为她生了二十一个外甥女。她们在周姐印象中;仿佛一朵朵猪圈上的倭瓜花;全是粉红脸蛋;眉眼细小;皮肤粗糙;瞳孔里盛满了他们周家人独特的狐疑;另外;这些外甥女们还长着一张嘴唇肥硕的大嘴巴和不规则的碎牙齿。小芹为什么老离婚?小芹好像并不比那些外甥女长得漂亮;也许比她们还要丑一些。这孩子喜欢秋天时围着俄罗斯披肩去镇里赶集;专门买那些酸梨、烂葡萄、烂香蕉和米黄格子布头;除此之外;周姐对这个命运不济的外甥女一无所知。 
对面的那两个人也是来民政局办事的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神情抑郁的中年人。小伙子脸色惨绿;套着件皮夹克。他在抽烟;没戴手套;手捏烟头;不时机械地抖着烟灰。也许他们在等人;等人的时候都心不耐烦。“如果小芹将来还离婚;我保证不来凑热闹了。”她想;“人家民政局的同志会笑话我的;天天没事;闲得带着外甥女打离婚。可是我不带他们来;谁帮他们呢?连个中用的人也没有。他们这辈子就指望着我。” 
“大姐;几点了?”对面的小伙走过来问。他好像没洗脸;头发油腻;眼泡有些肿。 
“差几分钟八点了。”周姐说;“你没看到民政局的人;都来上班了吗?” 
小伙子拘谨地笑笑:“谢谢你啊大姐。” 
“你是来领结婚证的吧?”周姐说;“你多大了?” 
她没听清小伙子的话。他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可是她仍没听清他在讲些什么。他和大刚的年纪差不多呢。也许比大刚还年轻些;但是没大刚长得好。男人如果长得漂亮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大刚都二十八岁了;婚事还没完没了地拖。她总认为;他该和那些走马灯般换来换去的女朋友结婚了;可他总让她失望。 
“他们来了。”小伙子有点紧张地自言自语道;“我操他妈的。” 
周姐有点吃惊。她瞅瞅身后;大姐、姐夫和小芹正从三马子往下迈。她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没有猜错;刚才和她说话的小伙子就是小芹对象。小芹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小伙子人是人;个是个;哪里配不上她?大姐他们缩手缩脚地鸟悄着晃过来。小芹穿着件油渍麻花的军大衣;裹在里面;单只露出一张黄脸;小眼睛田鼠样机敏地转着;粗着嗓子嚷:“老姨!老姨!老姨!” 

3 

民政局办离婚的同志是个女的;显然她对这一行人没有太大好感。“你们;”她指指小伙子问;“你的介绍信带来了吗?”又指着小芹问;“你的彩礼钱带来了吗?” 
两个人相互瞥了眼;都点点头。大姐缩在周姐身后;蚊子似的说:“知了啊;我们昨天来过一趟了;没敢劳烦你。可这女人说手续不全。唉;在城里办事;要是没有门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周姐笑了笑。她的这些亲戚经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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