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寡母 --第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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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 --第1部-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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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头垂得很低,用细微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
  我说:“还是回学校吧,再考一次,只要我们坚持下来,我们就一定会成功的,考大学是难,但绝对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
  她看看我,眼睛里弥漫着困惑的神情,依旧幽幽地回答道:“不知道。”
  后来,无论我说什么,她通通回答“不知道”。当我再度审视她时,她的脸色绯红,额头冒出了汗珠儿,似乎已经神志不清。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啊,同在一起斗志昂扬的朋友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懦弱和颓废啊。我心痛地凝视着她,她却麻木地看着我,时光慢慢流淌,我渐渐愤恨起她自甘平庸的心态。我盯着她的眼神由温和转向恼火,她的脸上闪动着惊惧的表情,我更觉得她毫无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她紧张地站起身,慌张地向我告辞,我没有再挽留她,而是和她一起走到门外。她上车的瞬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眷恋,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愤恨的感觉,我突然对她说:“你要没事就别再来找我了。”我想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一脸的冷酷,董艳丽绝望地看着我,目光凄凉。我的心里也极度复杂,我知道我刚才那句话混账透顶,但我还是固执地不肯道歉,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脆弱的女孩儿眼圈慢慢变红。
  最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夹杂着无限的伤感,扭头消失在村子尽头。
死去的爸爸(8)
  我怅然若失地走回家。那个中午,我一个人守在过堂里,坐立不安。我急切地向外张望,多么希望能看到董艳丽的身影啊。如果她能回来,那我一定会向她说对不起的。但我等了一个下午,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晚上,我草草吃了点东西,倒头便睡。第二天,起床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出院子,站在门口。
  突然,我发现矮矮的院墙上有一个椭圆形的石膏雕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仔细观赏。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塑像,椭圆形的蛋壳,里面偎依着两只可爱的小兔儿,它们脚下是芦苇编织的一个温馨小窝。整个雕塑线条简单,流畅自然,洋溢着自然的风情。我把它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我猛地想到,它一定是董艳丽送来的,也就是说在今天更早的时间她曾来过我家。我托着塑像疯狂地寻找,可是,我找遍了每个角落,墙角里,稻草旁,虽然明知她不在还是固执地去寻觅,却捕捉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气息。最终在妈妈的催促下,我只好回房间吃饭。
  下午,我变得魂不守舍。等到两点钟,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出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急匆匆向董艳丽家骑去。
  然而,我刚到她家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哭声。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她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等我进了大门,见里面的人往来不断,但每个人都低着头,一脸悲痛。我拉住一个年轻人,问:“董艳丽在家吗?”
  他却面部狰狞地对我说:“她已经死了。”
  我差点瘫在地上,瞪大眼睛问他:“你说什么?她到底怎么了?”
  他呜咽着说:“今儿上午她去了同学家,回来后就神情恍惚,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在中午喝农药自杀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的大脑在瞬间乱成一团,阳光的曝晒,地面热浪的烘烤,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刺激。世事无常,生命脆弱,意外事故总是来势凶猛,让人毫无反抗的准备。
  我站起身,木然地移动着脚步,鬼使神差地进了他们的房间。
  那是怎样凄凉的场景啊。
  在房间的空地上横着硕大的停尸板,那个曾倾倒无数男孩儿的姑娘正安详地躺在那里,她神态宁静,肢体冰凉,似酣然入睡,却再也不会醒来。苍天无眼,偏偏让她这么一个喜欢追逐完美的姑娘肢体残疾。她曾经是全校同学羡慕的对象,集容貌、气质、勤奋、聪颖等全部优点于一身,除了手上的瑕疵,她堪称是上帝精雕细刻的宠儿。她热情奔放,敢恨敢爱,心中充满五彩的梦想,同时也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如果不是遇到白老师,属于她的该是怎样美好的生活啊!她恃才傲物,却又无比天真,她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最终还是被自己挚爱的人深深伤害。当屈辱、落寞、绝望、无助冷酷地向她袭来时,她感到困惑和迷茫,在她最信任的朋友那里她没有得到任何理解,这使得她更加确信在自己的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声音。也许,她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吧。在这种极度绝望的情感支配下,她选择了逃避,在一个孤独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逝者如斯,往事已矣,此时,她已经告别了这个喧嚣的尘世,无论是温情还是鄙夷,她再也感觉不到,她的灵魂已然超脱凡尘,到另一个世界享受她独有的安宁去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是肝胆俱裂的绞痛。我的下颌突突直颤,喉结在猛烈地抽搐,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我多么希望这让人心碎的场景只是一场噩梦啊。我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缓慢地移动脚步,想离她更近一点。我的腿疯狂地哆嗦,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当我走到停尸板前,看到她那安详的睡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现在,董艳丽离我是这样近,那层蒙住她娇好面容的黄纸就在我眼前;她离我又是那样远,我肝肠寸断的哭声却换不来她一声回应。如果考不上大学就要命赴黄泉,那么要高考做什么用啊?如果我一句话就导致这个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殒,那么我又何必活在世间害人啊!我泪如泉涌,后悔不已,我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绝情的话?她的心本来就已脆弱不堪,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她为我而生,为我而死,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非但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安慰,反而是对她求全责备,极尽刁难之能事。正是我,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挥手斩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生生把她推向了死亡。
  我张开双手,似乎上面沾满血迹,以手掩面,我放声大哭。为什么总是让我经受这种生与死的折磨,为什么总是让我身边的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瞬间离开我,为什么她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也许是我的哭声悲痛至极,炕上董艳丽的妈妈禁不住再度号啕大哭。老人眼窝身陷,双目无神,撕裂的声音更让人伤心欲绝。多么可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大的伤痛也莫过于此。我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挣扎着要去揭开董艳丽脸上的黄纸,多么希望她能从冰冷的木板上一跃而起,告诉我们她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啊。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拉住我,轻声安慰我,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挣扎着要冲上去。最后,一个小伙子抓住我的衣领,痛苦地质问我:“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随着他的摇动,我渐渐清醒起来:我是谁?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闹呢?董艳丽生前最后的时刻还在被我冷落,难道死了我还不能给她一个宁静的空间吗?我大口地喘着粗气,乜着眼睛看了看那小伙子,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把他甩到一边。
  我骑上车,刚刚走到街道的拐角,就听后面鼓乐齐鸣,哀怨的唢呐声幽幽响起。这种音乐见缝插针,钻进我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脆弱的心弦,我只觉得痛入骨髓,眼泪无声地划过我的脸庞,落入我的嘴角,枯涩难言。我用尽全力,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在人流如潮的马路上狂奔。生又如何,死又何惧,怀着对董艳丽深深的愧疚,我在人群中穿梭,惊翻了小贩,吓退了汽车,我不再顾忌别人的眼光,冲出闹市,向家里狂奔。
  妈妈不在家,我走进屋子,里面空空荡荡,我恍惚间觉得有股阴气在笼罩着我。我爬到炕上,把头埋到被子里,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好像又回到了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里和小朋友们一起滑冰、堆雪人、打雪仗。北风猛烈地吹着,地面的积雪被掀起多高,冰渣落入我的衣领,寒气刺骨。我蜷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朦胧间,我看到董艳丽穿了一件雪白的连衣裙站在狂风暴雪中,体态安详,举止优雅,她凝视着我,满脸的微笑。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离她越来越近,她也向我张开了双臂……突然,我猛地意识到董艳丽已经不在人世,我的眼前顿时显现出她躺在停尸板上的景象,我感到毛骨悚然。而董艳丽脸上笑容依旧,她热情地向我扑来,我扭头便跑,不想地上是平如镜面的薄冰,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董艳丽泰山压顶一般向我压来,我闭上眼睛,尖声惊叫。
死去的爸爸(9)
  在我惊恐万状的时候妈妈从天而降,她一把将我搂到身边,我就像在外面闯祸后茫然不知所措的野孩子,见到妈妈总算找到了靠山,一头扎进她温暖的怀中再也不肯出来。
  妈妈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头,轻轻地对我说:“海海,不怕,海海,不怕,妈妈在这儿呢!”
  妈妈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挣扎着抬起头,嘴里嘟囔道:“董艳丽,董艳丽……”
  此时,妈妈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伸出胳膊,向前指着说:“海海,别怕,董艳丽在那里,被妈妈给砍了。”
  听了这血腥的话语,我的身上又冒出了冷汗,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去,前面有一只青瓷碗,里面装满了水,在离碗不远处有一双被砍断的筷子。
  我略微清醒的神智重新混沌起来。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林海,你醒醒,我们都在你身边呢!”
  我仰头,竟然是董艳丽!她怎么又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像魔鬼附体,对我亦步亦趋。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想理她,她却执著地向我走来,而且越走越近,脸上挂满狡黠的笑容。我心中的怒火猛地喷发出来,我用尽力气朝她大声吼叫:“走开,我不想见到你!”她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停了有几秒钟,飞快地向门外跑去。妈妈焦急万分,大喊道:“冬云,冬云,你快回来……”
  我完全糊涂了,一会儿冬云,一会儿董艳丽,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啊!此时此刻,我已身心俱疲,什么都顾不得,把头伏在妈妈臂弯里,只想轻轻松松地睡上一个好觉。
  间,又一个沉闷的夜晚过去了。我再度睁开酸疼的眼睛,看看周围,妈妈、弟弟、外公、舅舅、冬云、惠岩叔叔都在,似乎在为迎接我而准备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注视着我,似乎我的醒来是一件超乎寻常的大事。妈妈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挂满倦容,就像董艳丽的妈妈经历了丧女的伤痛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眼睛里泪水涌动,看着我不再胡闹,妈妈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泣着说:“海海,你总算醒了!”
  我挣扎着要站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弟弟跑过来把我扶住,他头发蓬松,两眼无神。我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正值深夜。我不解地问:“我不是刚睡醒吗?外面怎么还黑着呢?”弟弟睁开困倦的眼睛说:“大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妈一分钟都没合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要起身,却被弟弟一把按住,他紧张地对我说:“大哥,小心点……”经他提示我才发现我左手上插着针头,细长的管子里正一滴一滴地淌着药水。我只好乖乖地躺在炕上,不住地发呆。
  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妈妈的照顾下我吃了一桶罐头,精神渐渐恢复过来。舅舅悄悄坐到我身边,他抓住我扎针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神放射着慈祥的亮光,我第一次觉得他也没我想得那么讨厌。他把我手放在一边,无奈地说:“这臭小子打小就不让人省心。”说完,大家都笑了。
  我看了看冬云,冬云也正在看着我,她没有支声,瞧着我的眼神也在躲躲闪闪。我猛地意识到在梦境中我驱赶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董艳丽,而是冬云。我顿时感到万分愧疚,我充满歉意地看着冬云,冬云却在默默地赏玩着董艳丽送我的石膏小兔。我向冬云招招手,想和她说声对不起,董艳丽的去世让我意识到生命原本如此脆弱,真挚的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冬云捧着小兔子走过来,也许,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手中的塑像吧。她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机械地把兔子递过来。当我感觉到她的意图时,立刻把手伸过去,但为时已晚,她手一松,在我闭眼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小兔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冬云看着我的眼睛满是恐惧,我的心都要碎了,董艳丽留给我惟一的礼物也毁于一旦,那个让我终生难忘而又带给我无限痛苦的影子也应该走出我的世界了。我轻轻地安慰冬云:“没事儿。”冬云点点头,她找来笤帚,小心地扫着地面的碎片。突然,她弯腰,在碎片中拾起一卷信纸,递给我。我接过来,却没有勇气去看,无论是什么内容都会让我再度心痛。我从舅舅口袋里掏出火柴,默默地把它点燃,看着它在烈焰奔腾中化做袅袅青烟。
  冬云默不作声,妈妈却狠狠地说:“烧得好,我看她还敢再来缠着我儿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妈妈是因为深爱着她的儿子才会对别人发狠。一向善良的妈妈在我昏迷时,相信了外婆的迷信手段:她在炕上摆了一只碗,倒满水,用两支筷子在上面不停地戳着,嘴里不住地念叨某个死人的名字,念到谁筷子立住了就证明是谁的鬼魂附着在我的身上。命运弄人,偏偏妈妈念到董艳丽的名字时,筷子直挺挺地站在碗里。妈妈用菜刀愤怒地将筷子砍倒,然后把倒下的筷子剁为两段。我看着妈妈,说不出话来。妈妈简单而倔强地把董艳丽定义为坏人,可是她又怎么了解董艳丽愁苦的心境呢?她同我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们都幻想着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我成功了,她却失败了。我永远也不认为董艳丽是因为喜欢我看不到希望才自杀,如果她能和我们一起考上大学,即使感情上遭遇再大的挫折,她也会有勇气去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真实的生活本就如此。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我经过长期的昏迷后再难入睡,可是守候我的人在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后立刻萎靡不振,外公和舅舅要回家休息,而冬云和惠岩叔叔则在我们简陋的东屋倒头便睡。弟弟趴在我身边,只一会儿的工夫就鼾声大作,他眼睛紧闭,喘息均匀。妈妈大口地打着呵欠,却固执地不肯合眼,她用困倦的眼神心疼地盯着我。时间静静地流淌,窗外的太阳慢慢地升腾。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也悄悄地睡着了。她靠在被子上,眉头紧蹙,似乎在睡梦中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她。我仰头看着悬在半空的药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流淌到我的身体里。我想让自己轻松一些,但以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想记得的,不想记得的,都聚在脑海,挥之不去。
  时至中午,妈妈突然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她马上盯着我,紧张地问:“海海,你没事吧?”
  我说:“妈,我没事,你好好睡一会儿吧!”
  妈妈顿时宽慰很多,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说:“那就好,这两天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她说着,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炕。
  我问:“您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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