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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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5期-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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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保雷自从和他媳妇恋上爱又娶进家门,朱巧珍算是完成了使命。一眨眼过去了二十年,自己也从小媳妇熬成婆了,六十几岁,可不就是老年了!她给居委会郑重提出:自己要退休了,媳妇进了门,过个一年半载自己就要抱孙子了。居委会和街道城区的领导又纷纷来做工作了,都说:〃猪〃呀!你忙忙碌碌半辈子,现在突然歇了手,你能闲得住吗?许多有经验的人都对朱巧珍说:你要是没个事干,在屋里就开始和媳妇怄气了。其实朱巧珍已经开始和媳妇怄气了。只不过那黄玫一有点没心没肺,并没有要跟她做对手的意思。顶让她看不上的是儿子吴保雷。一个院子住着,出出进进让人看着来气! 
  朱巧珍脑袋倚着墙,身子斜在炕沿边上吸烟的时候正巧能隔着门帘子看到院子里的动静。她老能看见吴保雷和黄玫一形影不离,说说笑笑的,还爱听歌。新房里老传出邓丽君那软绵绵的歌子。一个阶段〃扫黄〃,居委会自然也行动起来了,其中有个内容就是不许听邓丽君的歌。朱巧珍可找着机会了,她噔噔噔走到新房门口,停下了,敲了敲门。就听黄玫一说:进来呀。 
  朱巧珍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屋里邓丽君的歌正唱得如火如荼。朱巧珍说:关了。黄玫一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正跟着唱。见是朱巧珍,就欠起身问:妈,什么事呀?朱巧珍一步跨进来就把录音机关掉了。屋子里顿时就寂静了,黄玫一脸上有了不快,说:你干什么呀!朱巧珍也脸子一沉:我是居委会主任,我的家里不能出现靡靡之音。黄玫一说我又不是居委会主任,我在自己家里听碍谁的事了? 
  朱巧珍想,脸皮真厚呀!为了你们结婚,我把正房腾出来让给你们,老两口住偏房,谁不说我太惯着吴保雷了,惯来惯去落着什么好了呀!你瞧这媳妇,眼里哪里还有老人?她又旁若无人地按响了录音机。 
  前排有户人家也娶了媳妇才半年,男的动辄把女的打得爬不起来,朱巧珍就得上门去,进了门那男的就害怕,男的给别人说:老丈母娘来了我都不怕,就怕朱主任来敲门。为啥?男的说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服气过谁,我还没有遇见过比朱主任更好的人!朱巧珍进得门来声色俱厉:老毛病又犯了,你上回是怎么给我做的保证?那男的就赔了笑脸过来点烟。朱巧珍用手一推说:走开!朱巧珍径直走到睡在地上的媳妇跟前,那媳妇早已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朱巧珍泪眼怒喝大丈夫:你个大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还不快送医院,你要断送人命呀!事后那男的后悔不迭,对着媳妇和朱巧珍指天发誓要痛改前非。还说:朱主任我真不是人呀!净给你脸上抹黑。你搞的这个先进委那是有名气的呀,谁不知道为了保持先进你操了多少心呀,走家串户,访贫问苦。你家也不富裕,你给别人贴了多少米面多少心呀!你给上面立了〃军令状〃说不发生家庭打架事件,我净拆你的台呀……朱巧珍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转脑子〃你啥都知道呀?知道还这么浑?下次再犯我绝饶不了你!但是朱巧珍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可告人的愿望,她把那个男子想象成吴保雷,挨打的女人是黄玫一。她这样想着,一股心底深处的闷气竟悄悄跟着自己的呼吸吐了出来。那气,是别人看不出来的,也是自己说不出道理的。 
  月广明走了之后,朱巧珍睡了二十多天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了。解放了,大街上到处是新气象,她和羊命还得活呀!要活就要有靠山,得有个男人呀!这时乡下有人牵线说把谁谁家的老二介绍给朱巧珍,说人家过去被抓过兵,现在城里房修社赶小驴车拉料,是个挣工资的,祖宗八代都是受苦人,老实。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光棍汉,朱巧珍嫁了过去日子是会过踏实的。又一打听,还跟朱巧珍家是有着〃八杆子〃的一个远亲。朱巧珍一闭眼一咬牙,答应了。 
  喜事是在乡下老榆木家办的,当时他们家五个兄弟四个都是光棍汉,穷呀!大家还是兴致很高地给他们布置了个简陋的新房。房修社给老榆木放了三天假,派了两挂小驴车,驴头上还戴了大红花。与王家欣和月广明比,这老榆木哪里能称得了朱巧珍的心呀!她盘了腿坐在驴车上,头上顶着个红盖头,羊命坐在她身边,听着人们议论纷纷。吴家老二娶了个小寡妇呀!别看是个寡妇,可是个美人儿呢,老二艳福可是不浅呀!要不说人家老二是个挣工资的呢,一般人他能看上?这小寡妇也不是个一般人,早年在城里古董王家当童养媳来着。那王家公子是从北平读了大学回来的。小寡妇命穷,那读书的不安分,当了共产党,后来被马鸿逵给打死了!那家人就都败了!朱巧珍默默地想着:人呀!总以为自己是个有门有窗子的,都关了起来,别人就啥也不知道了。哪曾想,还有烟囱呢?烟囱不堵,事情就顺着烟囱溜出去了! 
  三天之后,老榆木带着朱巧珍和羊命回到了城里。老榆木成了家,单位给分了一间半平房。日子就可以这么过下去了。不久,成立了街道居委会,有人来动员朱巧珍去工作,但有一点也声明了,这种基层工作是没有报酬的,完全是义务的。朱巧珍还犹豫着,老榆木发话了,老榆木说:干去嘛,闲着也是闲着,啥钱不钱的,共产党已经给了我一份工资了,够我们全家生活的了,还计较个啥?朱巧珍从此一脚踏进了居委会,再也没有拔出来过。 
  第一次开大会,朱巧珍就被选了主任。朱巧珍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但正儿八经工作,还当主任,谁不发憷。她红着脸说:别选我,我可干不了!好多人都说:就你看着身强力壮,模样又周正,你就干了吧。城区的大领导也走过来说:祝贺你,朱巧珍同志。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也解放了,同志们选你当主任是对你的信任,相信你有能力把基层工作搞好的。他还大大方方地跟她握了手,就像大场面上那些男人和男人握手一样。惹得许多妇女都捂着嘴笑。有的竟还扭过脸去。协助启动工作的城区干部带着朱巧珍在她管辖的这个委走了一大圈。边走边说:所谓基层工作,就是要把这方圆几百户人家住的地方管好。比如卫生方面,治安方面,吃喝拉撒,两口子打架闹矛盾之类的事都要管。朱巧珍一边走一边听着看着。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先别说那些个是是非非,就说那个脏呀乱呀!到处是垃圾脏水,回到家皱着眉头不吭声。老榆木就说话了,老榆木那时候还有点话可说。他说:革命工作不能挑挑拣拣,要图个干净舒服那你就在家睡着算了! 
  朱巧珍索性是一不做二不休。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搞卫生。那阵已是初冬时节,朱巧珍领着一帮子妇女肩挑背扛,踩着土地上已结的薄冰,早出晚归,硬是不出一个月的时间,用废砖头建起了几个垃圾站,用土填平了几个臭水坑,还挨家挨户宣传讲卫生,讲秩序。那可是刚刚解放的年代,人们的意识是封建的,行为是抵触的,一切都是百废待兴的混乱局面。对于朱巧珍这么个出头露面的女居委会主任人们是持拒绝态度的!特别这还是个回汉两族的聚集地。经常会发生一些〃民族〃冲突,连上面派来的大干部都解决不了,更别说是一个大脚的汉族女人。 
  但事情有时就有那么一股子神劲儿。两年以后,朱巧珍俨然一位富有经验的基层干部了。她管辖的这个委,都受过几次表彰了,居民们提起朱巧珍谁不夸呀!哪里有死疙瘩,朱巧珍一到都能迎刃而解。就在这个时候,领导找她谈话了,说:上级交给你个新任务。让你转移到〃上海新村〃去工作。就是大字报上说过的那些从上海支边来的人刚刚落户的那片新居民区。朱巧珍说:我不去,上海来的那些人都是知识分子,我没有文化,他们又都是南方话,话都听不懂,交道没法打。领导说你看看这话哪里是我们优秀基干朱巧珍说出口的?这个任务是困难,但除了你朱巧珍谁又能胜任得了呢?朱巧珍那个时候多么经不起好话呀!她不但去了,连家也搬了过去。 
  〃上海新村〃那个时候,真是可怜!那些人哪里知道这大西北天寒地冻的厉害。他们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棉的,光有小炉子没有煤,就薅了门前一片干芦苇来烧,烟熏火燎不说,连个饭都做不熟。朱巧珍就来了。那些瘦弱的南方人根本没想到在这荒凉的大西北、在他们被烟雾熏得涕泪交流狼狈不堪的时刻竟有朱巧珍这样的女人出现了,她真像一缕阳光呀!上海人都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抹着眼泪和鼻涕望着她。朱巧珍眼睛也红了,她凑到小铁炉子跟前看了看,又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房子和薄薄的床板就说:你们等着,我朱巧珍给你们要不来煤和棉被就不干这个工作。 
  那个阶段,朱巧珍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跑一趟区委会五里路,全凭自己的双脚走。 
  不出一个星期,大卡车来了,一辆接一辆,送来了大块大块的煤,送来了军用棉制品,家家有份,人人有份。朱巧珍开始领着妇女基干挨家挨户教他们套炉子,安烟筒,有了煤烧的大铁炉子红彤彤的,有了煮米饭的香味,呈现出浓厚的人间烟火味来。 
  但转眼到了夏天,新问题就又出现了。门前那片干涸的小湖里还汪着浅浅的死水,有些人不讲卫生,把垃圾之类乱扔到湖里,天一热,蚊蝇乱舞,瘟病横飞。朱巧珍面对着那个情景往地下吐了口吐沫说:治理掉! 
  朱巧珍现在每月3号来办事处领低保金无意中就会重温曾经的那些水深火热的日子,她也知道现在要是打算干个什么都是要申请经费的,有了钱可以雇车雇人,居委会的那些年轻人大多是坐在办公室里办公的。而她的那个年代,是要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干的哇!〃上海新村〃的那片臭湖在那年的夏天硬是被朱巧珍们用自己的力气填掉了! 
  当年那件事是登过报纸的,那张标有〃'昔日臭水湖,今天运动场'上海新村居委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报纸被朱巧珍收藏了很多年。那张报纸当年成为各个街道居委会开会时的重头材料,大家都在读,各个会场都在读,报纸上朱巧珍的名字很响亮,朱巧珍为此成了先进人物,被请到各个居委会去介绍先进经验,各阶层的领导干部一一接见过朱巧珍,朱巧珍那时的精力呀用都用不完。她后来回忆起那些往事才发现那时的脑子里几乎没有钱的影子,钱的意义在于老榆木放在小炕桌上的几十元工资,如果突然有个重要的用钱时刻,才发现钱太少了,少得拿不出手来。 
  比如当年大字报上提到过的什么特务顾老五,其实那人只是个无线电爱好者。那个年代收音机还是稀有的奢侈品。顾老五白天到处给人家送煤球,晚上就鼓捣无线电,硬是给自己装了一台没有壳的收音机。朱巧珍有一个阶段抬脚就去了他家,那顾老五是个老单身,除了无线电和送煤球,生活上简直是一团糟。常常是吃一顿顶一天,身上的衣服也让人看不出是哪个季节的,屋子里乱的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朱巧珍来了,他最多也是打个招呼就接着忙他的,对于朱巧珍替他整理房间或者送点什么吃的他连个感激的话都不会说。 
  就说他让煤烟熏了那次,要不是朱巧珍,他命都不知没到哪儿去了!朱巧珍带了几个人把门撬开,把口吐白沫的顾老五拖出来,放到雪地上,叫来了救生员,还给他灌酸菜汤,好一通折腾。顾老五醒过来后就说:朱主任,你要是能买得起零件我就给你装一台收音机。 
  别人管顾老五叫〃特务〃,对他是嗤之以鼻的,但朱巧珍认为顾老五就是科学家。朱巧珍那时就一心想装一台收音机,到了着迷的程度。大家开个会时可以听听广播,不识字的人多,通过收音机那要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呀!钱在那种时刻才让她为难了,她是个不挣一分钱的人,虽说老榆木的钱全在她兜里揣着,可是不富裕呀,除了一家人勉强口穿衣,也是所剩无几!好在那时身边是女孩羊命,不像后来的吴保雷那么能吃。朱巧珍就号召大家勒肚皮,闹勤俭搞节约。像很多人家那样从很远的火柴厂拉回料,晚上全家人你挣我赶糊火柴盒子,不干到一两点谁都舍不得睡觉。一晚上只挣个五毛多钱。零件还没有凑齐,顾老五给她装的收音机只装了一半,自然灾害就来了。那三年,别说五毛多钱,没饿死已经不错了! 
  那些水深火热的场面到了八十三岁想起来都像上辈子的事情,眼下她真不知招谁惹谁了。或者是谁在招惹她,自己房间里阳光多么充足她也嫌暗。那些插电的锅灶冷冰冰的,朱巧珍连看都不愿看了。她喜欢让儿子孙子都围着她转,事情却一点都不像她期望的那样。比如孙子雷雷,长得跟他爸吴保雷一样高了,他常留着女孩子似的头发,有时还扎个马尾,手里提着一把吉他,又弹又唱,头发一甩一甩,那歌哪儿叫唱,简直就是喊,比老榆木当年给黄玫一唱秦腔还声嘶力竭,那个闹哟!朱巧珍就不乐意了说:雷雷,你看你那个样子,好好一男孩儿家怎么就不学好哪!雷雷说奶奶你不懂,这叫摇滚乐。朱巧珍说这么难听的摇滚乐你唱它干嘛,不会唱点好听的。雷雷起初还拿出一张一张的碟放给朱巧珍看,唉哟!那些唱什么摇滚乐的男孩子简直就是一群群的妖怪。后来雷雷就连话都很少跟她说了。 
  黄玫一更是毛病见长,只要朱巧珍在场她索性连饭桌也不上了,端了饭站在厨房吃,几分钟就完了。吴保雷说你这是干嘛,你不是让我难堪吗?芽黄玫一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无情无意地说:她那么多年不刷牙了满嘴的烟臭味儿你能怪我吗!吴保雷说她不是不刷牙,是没牙可刷了!黄玫一说那你就别强人所难好不好? 
  朱巧珍做了一辈子的事情现在一件可做的事情也没有了。太寂寞了,白天他们都去上班上学,陪伴她的只有电视机,但电视看久了也无聊。她就得找事情做。于是她就每间屋子到处走走,每个柜子都打开看看,连保雷他们卧室的衣柜也要看。看就看吧,还动人家黄玫一的私物,比如那些精致的真丝胸罩了,三角裤头了。她一件件抖开看,手一边在上面划拉着一边摇头叹气,衣服架上的衣服也一件一件拨弄着瞧。起初她还忍着气对黄玫一说:钱要省着花呀,衣柜里那么多衣服就别再买了!黄玫一就皱起了眉头,忙着去看自己的衣柜,里面的东西被样样翻过了,特别是那些内衣内裤,是从纸袋里拉出又胡乱塞进去的!黄玫一心里的厌恶就更加严重了。 
  事情后来发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只要房间里剩下朱巧珍一个人,她立刻就有了精神,仿佛回到了当年她当居委会主任的那个年代,她要到处查看,起初是因为无聊,是好奇,到了后来就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每间屋子每个柜子包括厨房冰箱药柜这样的地方也不例外,她都要打开,看看,闻闻,再用手摸摸。因为有了事情可做,朱巧珍在吴保雷家就能呆住了,从小住变成了常住,即使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也不再让吴保雷送她走了。 
  黄玫一简直没有了指望,她的食欲越来越差,岂止是吃东西,还有睡觉。她不让吴保雷碰,一碰就烦躁。从前她可不是这样,一条被子里睡了那么多年,不搂着都不行。现在可倒好,两人背靠背连话都懒得说,一说就有火药味,就要没事找事! 
  人家朱巧珍的爱情都维持到了六七十岁,瞧瞧你黄玫一和吴保雷之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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