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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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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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共产党来了,她就参加了革命,得到了解放……因为工作太忙,孩子照顾不了,所
以请小娟来帮忙,这样,她对小娟说:你也是参加了革命工作,咱们一律平等!和旧社
会在老妈子完全不一样……等等。
    小娟听得很高兴,不住嘴地说:“您说得真好!您说得真好!”小娟这孩子,虽说
是灵倒,可是记性并不好!一不小心,常常又叫“太太”了!每逢这功夫,我的妻决不
放松,一定及时纠正,并且又得上一堂政治课!弄得小娟反倒很不安了!
    自从小娟来了以后,我的妻几次三番给我打电话:要我给小娟找识字课本、执笔墨
纸砚……并且还给她订了学习计划:一天认五个字、写一张仿……一星期还有一堂政治
课。我的妻自任文化教员兼政治教员。
    每次周末的晚上,我去找她的时候,总是见她在给小娟上课,一板正经地念道:
“穷人、要、翻身、团结、一条心、永远、跟着、共产党、前进”小娟就跟着念:“穷、
人、要、翻、身”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感动了!心想:她真是个倔强的人呵!
    有一次周末的傍晚,我们从东长安街散步回来,看见“七星舞厅”门口,围着一圈
人。过去一看:只见有一个胖子,西服笔挺,像个绅士,一手抓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
一手张着五个红萝卜般粗的手指,“劈!劈!拍!拍!”直向那小孩的脸上乱打,恨不
得一巴掌就劈开他的脑瓜!那小孩穿着一件长过膝盖的破军装,猴头猴脑,两耳透明,
直流口水……杀猪般地嚷着:“娘嗳!娘嗳!”嘴角的左右,挂下了两道紫血……
    看破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抄着手的、微弯着头的、口含着烟卷儿的……但是,都
很坦然!
    这情景,在我看来,也已经是很生疏的了!觉得很不顺眼,正想问问,忽听得人群
里有人喝道:
    “住手!你凭什么压迫人!”嗓音又尖又高。
    一瞬眼间,我突然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是我的妻!这时候,她昂头挺胸
地站在那胖子的面前,正像武侠小说里所描写的——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
容的神气!我突然觉得精神上有点震动,但同时,马上又模糊地想:她真是好管闲事!
不知道怎么着才好……
    那胖子仍然一手拧住那小孩不放,一手贴到花领结上,很有礼貌地微微一笑!心平
气和地向围着的人们说:“这小手,太可恶,太可恶!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压迫人,其
实,不然!我这个舞厅,是在人民政府里登记了的,是正当的营业,是高尚的娱乐!拿
捐,拿税……而他,这孩子,却用石头子儿,往里——”他一挥手:“扔!如果,把我
的客人们,全撵走了,那么,我——又当如何呢……”他还想接着演讲,却叫我的妻打
断了他的话:
    “你说得对!这孩子扔石头子儿,也可以说是一个错误!可是,我们是有政府的有
秩序的!不是无政府主义!就说他犯了天大的法,也应该送政府法办!你有什么权力随
便打人?嗯?有什么权力?你打得他满嘴流血,好像你还受了屈似的?嗯?让大伙儿评
评理!”
    这时候,人群里就有人嚷起来:“对对对!这同志说得对!”有一个苦力模样的人,
也就走到那胖子面前,转过身来,指着那胖子向大伙儿说:“这位先生说的不仅!这小
孩儿是往舞厅里扔了一个石头子儿!我亲眼看见的……”
    胖子马上微笑点头,“诸位听着!不假吧!光凭我一个人说不行!不行!”
    那苦力接着说:“可惜这位先生说得不全!那小孩儿凭吗平白无故的扔石头子儿哩?
是那么一回事儿:刚才他在舞厅门口向客人们要钱,这位先生撵他走,他走慢了一步,
这位先生‘拍!’的给了他一个响锅贴(耳光)!回头,过了一会儿,这小孩就扔了个
石头子儿,就又叫这位先生抓住了。这我也是亲眼看见的!现时不是那个世道了,是人
就得说实话!”
    胖子显得有点不安了,掏出一块小花手绢来不住地擦额角,对我的妻说:“同志!
我认错行不行?”说着掏出了一张五百元的人民券,向那小孩一伸:“给!实精吃!哈
哈!”
    那被打了一顿的小孩,好像一切的仇恨,马上就消失了!把嘴角的血一擦,正想伸
手去接,却马上被我的妻喝住了:“别拿!太便宜啦!一顿巴掌只值五百块钱?”
    胖子马上伸手到口袋里,慷慨地说:“再加二百!”
    我的妻却发了大火啦:“嗯!你真明白!你以为还在旧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能使鬼上树?哪怕你掏一百万人民券,也不能允许你随便压迫人;随便破坏人民政
府的威信!走!咱们到派出所去!咱们是有政府的!”
    围着的人也就说:“对对!”
    结果还是到了派出所。
    那胖子先生认了错,表示切实悔过。于是罚了他二千元人民券,赔偿给那小孩作医
药费。同时也批评了那小孩,以后不要扔石头子儿。
    我跟随着我的妻从派出所回来,她很兴奋地问我:“刚才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我有什么说的!那样的事,在城市里多得很,凭你一个人就管清了?这是社会
问题,得慢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叫她打断了:“去鸡已的吧!不吃你这一套!
我就要管!这是新社会,我就不让随便压迫人!我就不让随便破坏咱们政府的威信!咱
们是有政府的,不是无政府主义!”我连忙说:“对对对!正确!”同时也觉得有点好
笑,我真想说:什么叫“无政府主义”?你知道么?瞎用新名辞儿!可是,我知道这句
话是说不得的!
    她真是一个倔强的人呵!我开始分析:她对旧社会的习惯为什么那样办憎恨?绝无
妥协调和的余地!我想,这和她
    自己切身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她出身在贫农的家庭,十一岁上就被用五斗三升高粱卖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受尽了
人间一切的辛酸,她的身上、头上、眉梢上……至今还留着被婆婆和早先的丈夫用烧火
棍打的、擀面杖打的、用剪子绞的伤痕!共产党来了,她就毅然决然地参加了革命!为
着自己的命运战斗!革命对于她,真可以说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绝无后退的
路!
    她曾经在游击区跳沟爬墙,和日本人、汉奸搏斗!她的手杀过人……
    她曾经在老山沟里的军火工厂里,制造子弹、装配步枪……响了突击生产,把右手
的食指在“压力机”上撞下了一小书指头,成了一个疙瘩……
    日本人来“扫荡”了!她率领着一班女工,连夜抢着机器,淌过齐大腿根的水去
“坚壁”。因此落下了“寒腿”的病,每逢阴雨,至今还隐隐发病……
    有一次深夜,工厂失火,她奋勇当先,率领了二十五个女工去抢救器材,差一点没
烧死在火里……
    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她开始学习认字,写字……终于学成了“粗通文字”……
    在一九四四年,她当选了“劳动英雄”。出席晋察冀边区第二届英模大会,我记得
当她在大会上作完了典型报告的末了,她举着胳膊宣誓似地说:“……在旧社会里我是
个老几?我只值五斗三升高梁米!这会儿大伙儿说我是英雄!叫我来开会,让我上台说
话……唉!没有共产党哪会有我呵!我愿意为着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们彻底的解放,流尽
我最后一滴血!”——那时候我在大会上担任收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组织上分配我给
她写传记,我们整整谈了三个晚上。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爱上了她。


    我们结婚三年,直到今天我仿佛才对她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
    那一切的苦难,使她变得倔强。今天她来到城市,和这城市所遗留的旧习惯,她不
妥协,不迁就,她立志要改造这城市!因此,有些地方她就显得固执、狭隘……甚至显
得很不虚心了!特别是对于我更是如此。也因此使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痕!但我对
她依然还很留恋,还没有决心和勇气断然和她决裂!特别是当我比较清醒的时候,仔细
想来,我们之间的一切冲突和纠纷,原本都是一些极其琐碎的小节,并非是生活里边最
根本的东西!所以我决。心用理智和忍耐,甚至还就,来帮助她克服某些缺点!
    我以为,我对她的分析和结论,已经是很完满很公平,而且没得这样做,对我来说
是仿佛将要牺牲一些什么!
    哪知道她还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
    首先是她的某些观点和生活方式也在改变着:最明显的例子是:她现在所担任的工
作是女工工作,在那些女工里边,也有不少擦粉抹口红的,也有不少脑袋像个“草鸡窝”
的……可是她和她们很能接近,已经变得很亲近……有一次,我故意问她:“你不是很
讨厌那些擦粉林口红,头发像‘草鸡窝’的人么?”她却很认真地教训起我来了:“你
不能从形式上、生活习惯上去看问题!她们在旧社会都是被压迫的人!她们迫切需要解
放!同志!狭隘的保守观点要不得!”哈哈!
    她又学了一套新理论啦!
    同时,她自己在服装上也变得整洁起来了!“他妈的”“鸡巴”……一类的口头语
也没有了!见了生人也显得很有礼貌!还使我奇怪的是:她在小市上也买了一双旧皮鞋,
途是集会、游行的时候就穿上了!回来,又赶忙脱了,很小心地藏到床底下的一个小木
匣里……我逗她说:“小心让城市把你改造了啊!”她说:“组织上号召过我们:现在
我们新国家成立了!我们的行动、态度,要代表大国家的精神;风纪扣要扣好,走路不
要东张西望;不要一面走一面吃东西,在可能条件下要讲究整洁朴素,不腐化不浪费就
行!”我暗暗地想:女同志到底是爱漂亮的呵!但在某些基本问题上,她不容易接受人
家的意见,不认错的毛病,恐怕是很难改变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前进,我又发现我对她的了解不但不完全,而且是相反的!我总还
是习惯从形式上去看问题!
    有一次周末,我去看她,她独自抱着孩子坐在炕角里沉思。我说:“小娟呢?她吃
饭去了?”她不安地说:“不!她走了!”接着她就告诉我:她们机关里有一个本地做
饭的大师傅,有一只怀表,在昨天早晨开饭的时候不见了!恰好这时候,只有小娟到伙
房里去倒过水,旁人没去过!同时,早先机关里在拾掇大客厅的时候,她捡了几个扣子。
所以就有人怀疑那只表也是她拿的!另外,早先有些同志也嚷嚷过,有的说丢了个化学
梳子,有的说丢了一块毛巾……那大师傅也没和别的同志商量,就去找我的妻,肯定说
那只表是小娟拿的!要我的妻向小姐追究。于是,她就问小娟拿了那只表没有?问的小
娟直啼哭,一口咬定说:没拿!并且说:“大姐!要是我拿了,就算对不起您的一片好
心!”小娟这孩子个性太强,受不了这,马上非走不解!挡也挡不住!
    可是,就在这天晚上,大师傅自己又把表找着了!
    这一下,我的妻的激动和不安,真是无法形容!翻来复
    去,一夜没睡好觉!她对我说,机关里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不怀疑旁人,偏偏就怀疑
是小娟拿的表?你说老干部们都受过锻炼,决计不会拿的,这倒也是理由;可是机关里
留用的旧人员很多,他们也没受过革命锻炼,那么为什么不怀疑是他们拿的呢?她说:
“这是什么观点?这还不是小看穷人么?”我说:“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鸡毛蒜皮
的一点事!”她说:“什么?这是思想问题哩!”
    第二天清早,她让我陪她到小娟家里去走一趟。我说:“那又何必呢!人已经走了!
要是让她知道表又找着了,她爸爸说我们诬赖人!老百姓知道了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
很不好!”
    她说:“不!我们错了,为什么不认错呢?要不,小娟一辈子一想起这件事,就要
伤心!影响更不好!”
    可是,我还是认为不去的好!说实话,也就是说:我没有那样大的勇气!她说:
“你给看孩子,我去!”我又怕孩子啼哭了没法治!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孩子跟她走了!
    到了小娟家里,只见她爸爸在拾掇车子,一见我们,就显得很尴尬说:“那表的事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就揍了她一顿!对她说:咱们人穷志不穷!要是你真的拿了,我
的老脸往那里撂?你不说真话,非打死你不解!刚才,我又接了她一阵子!她可还是一
口咬定:没拿!我正想找您去说说,我这孩子顶老实,手也严实,敢情也不准是她拿的!”
    我听了,胸口直打扑通,而她反倒很镇静很自然,微笑着说:“不!大伯!我是来
赔不是的!表已经找着了!不是小娟拿的!请你原谅!”
    正在这时候,小娟从屋里出来了!红肿着双眼,扑到我的妻的怀里,两肩一耸一耸
地哭了!我的妻摸着她的小辫,轻声地说:“小娟!你怪我不?”小娟哽咽着说:“不!
大姐!您是,您是个,好人!您待我的好处,我,我,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我发现:我的妻的眼里,“扑索索”地掉下两颗黄豆大的泪点,滴到小娟的头上!
    我们结婚三年,我还是第一次在人面前见她掉泪,那么个倔强的人呵!怎么今天也
哭啦!
    从这以后,我有好几天感到不安,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不少新的东西,而正是我所没
有的!也正是我所感觉她表现狭隘、保守、固执……的地方!也正从这些地方,我们的
感情开始有了裂痕!我想到夫妇之间的感情到底应该建筑在什么基础上……我们结婚三
年,到今天,我仿佛才觉得对她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我真应该后悔,真应该像她过去
屡次严肃地向我说过的:需要好好地反省一下了!
    我正想不等到周末,就找她去深谈一次,恰好那天傍晚,我正在整理劳资关系的材
料,她倒来找我了!我觉得有些不寻常,因为在平时她是轻易不来找我的!我问她:
“有什么事?”她说;“没事就不许来找你么?”坐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最后,
她说:“到你们屋顶平台上去坐坐好么”’我说:“好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
点发跳,我怕要发生什么不能推测的事情了……
    到了屋顶上,坐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犯了错误了!”我不觉吃了一惊:“什
么?”她笑了,说:“也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接着她就说:昨天她们区里,西单
商场有一家皮鞋铺里的一个掌柜,嫌学徒晚上到区里开会回去晚了,把那学徒骂了个狗
血喷头。那学徒找区工会办事处,她一听就生了气,跑到那铺子里把那掌柜训了个眼发
蓝!走路的人都围过来看,觉得很奇怪。今天区里开检讨会,同志们批评她:工作方式
太简单;亲自和掌柜吵架,对那学徒也没好处,有点“包办代替”,群众影响也不好!
并且还批评她的工作一贯有点太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社会改造好。同时太不讲究
    工作的方式方法……。
    她说完了,叹了口气,把头靠到我的胸前,半仰着脸问我:“这该怎么着好?”我
说:“你没接受批评吧?”她摇了摇头:“那里!自己错了,还能不接受?那怎么算是
个同志呢?我都坦白地接受了!”我说:“那就算了!还有什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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