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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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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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连你的老头子都被你划清界线划到阴曹地府去了。积积德吧!你这三十年里制
造过多少孤儿寡妇!……”我真佩服这位老太太的涵养,她既不生气、也不显得委
屈,苦苦一笑:“我家不也是孤儿寡妇?”没隔多久,这位统战部长被调走了。

    现在有人论证历次政治运动的是非时,称之为“炼狱”,断言经过炼狱和没有
经过炼狱大不一样,大大发挥了孟夫子“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理论。说
句公道话,伍素碧未始没有在炼狱里炼过。她也挨过整。

    在中国的阶级斗争风浪里,我的命运算平坦的,但也炼过几年。那是因为九百
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一股脑儿成了炼狱。“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因为刚刚
被剧院提拔为舞台美术部主任,作为“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定时炸弹”被挖了
出来,和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一起。被送到一个农场去监督劳动,有幸结识那时已
是这个市市委副书记的伍素想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当时是市长。

    我和这位老太太本无成见,她的儿子和我“竞选”之类的事,也是后来才听说
的,据说伍书记在提拔我时。还为我讲过几句好话:“这个丁南北么,和我一起在
农场挨过整,我了解他,挺能干,毛病是有点嘛,政治原则性不太强,不过,当一
个抓市政建设的副市长,到底不是党务工作,可以嘛……”我的任命下达后,她作
为党的组织书记。找我谈过一次话:“……我们算是患难之交了。这患难,终生难
忘罗!我这人一辈子吃亏在原则性太强!这一点你和我一起在农场挨整,大概也有
体会吧!……”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明白,我应该逢人便讲伍书记挨整时的原
则性,但仔细一琢磨,讲她这段历史,似乎并不能增加她的光彩,这个老太太对眼
下的群众心理太不了解……

    我印象最深的是伍素碧有一只漆得雪白的药箱子,连早请示晚汇报时,也背在
身上。我就从她的药箱里拿过阿斯匹灵和消炎片。至于碰破点皮,在她那里涂点红
汞、碘酒,更是常事。她非常乐意象我这样的人有病有痛时找她。她一面上药一面
说:“同志,这是我用党费买的药。现在不让我过组织生活,但我思想上仍旧在过,
你看,我把每个月的党费都买了药,这买药的发票就是我交党费的收据。同志,在
任何情况下,咱们都不要忘记自己是共产党员。”当时我听过之后确是感动得热泪
盈眶,还写过一篇日记,记下了她的话,并作为思想汇报交给了管我们的工宣队。
可能是因为我的这篇日记,伍素碧很快就解放了。

    但是宣布她解放的那个晚上,因为剧院副院长兼总导演拉痢,我去找伍素碧要
点药时,她的脸色使我大吃一惊:“怎么能把我交党费买的药送给这种人?!同志!
你太糊涂!他是什么人?国民党演剧队队员,是特务,是反革命……他怎么能和你
比!……”她尖着嗓子,嚷得窗里窗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再讲什么了。过后有一位同志提醒了我:“……这老太太明知道她丈夫
腿上害了碗大的疮,都下决心不送一粒药末子去呢!怕人家说她划不清界线……什
么原则性呀!呸!最大的虚伪!典型的沽名钓誉……”

    伍素碧升天堂了,她丈夫就因为那个疮的发作,血中毒,死在炼狱里了。

    我的意识流又不知流到何处去了。

    比之许屏,我待过的算什么炼狱!

    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已经把我卷进了不得不把许屏的案件过问到底的漩涡里
去了。

    我有这个本事管么?管得了么?

                               D  朱竞芳

    我也许把这位市长大人的工夫耽误得太多了。

    他今天又约我到他的办公室里来谈,说是再交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晚上,
几个小时?可以是两个小时,也可以五个小时。上一口不就谈到午夜,害得市政府
办公室那个公务员隔个把小时就送一瓶开水来。我确也口枯唇焦,接连泡了三杯浓
茶,要不是这点兴奋剂,我还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灵魂,一股脑儿地捧出来……我
事后真后悔,干吗学大作家的派头,写查泰莱夫人情史之类的小说……如果这个丁
南北不地道,会作何非份之想?这是个荡妇,是个破鞋……嘻嘻!把自己被窝里的
事儿都端出来,津津乐道,至少是个十三点,神经病!想揩点油易如反掌。我也不
是没有经历过,两年前,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头儿,说是想帮我解决许屏的问题……
我还没有开口呢,他手就伸到我身上来了……

    看来这位副市长至少在这方面还正经。但我总觉得那个油头粉面的公务员,眼
神就蹊跷,不知道他听了什么去没有。保不证他如此殷勤就是想撞着个把桃色事件,
也许他几个小时都屏住声息,偷听屋里有无宽衣解带的声音。我怀疑这小子莫非是
给什么角色收买了!……

    管他呢!我就是给人添麻烦的……耽误市长大人一点工夫也活询听我讲的,比
之于他在文件堆里磨蹭,也许会使副市长更洞察点社会和民间疾苦。

    我不打算把我想讲的压缩成汇报提纲。信访办公室的那些无论姓王姓李的值班
员,都劝人写材料写得简明扼要。我可办不到!人之成为人,有多么丰富和复杂的
感情世界,谁都无法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化为简单的甲乙丙丁……即使把一切宗教都
消灭了,罪犯心理学也是一本《圣经》。

    这会是我给自己又泡了一杯酽得发苦的浓茶,神经又亢奋到无法抑制的地步。
我可能又会语无伦次,组织不起精确的词汇来描述这个“凶杀犯”究竟是一个什么
样的形象。

    说心里话,我和许屏生活了二十余年,也只能说是自以为理解,其实还是不很
理解……

    就这么一桩肉票事件,许屏居然在劳改队里待了一整年。那时,水库已经落成,
指挥部也撤消了,施工队纷纷开赴新工地。旧的班子不管了,新的管理委员会又管
不着。事后我才在管教所看到李燃早已作过批示。批示写得很风趣:“荒唐年代荒
唐事,糊涂官判糊涂案。”还有点风流太守的名士派头。但办公事的人是不能照这
条象谶语一样的批示办理的。他们照的是伍主任的批示:“继续查清,不能一阵风。”
还查什么?向谁去查?连那个看小人书的看守所长都哭笑不得。“李书记帮了个倒
忙,瞧!糊涂官,这不是犯了伍主任的忌,我们有什么办法,不怕官,只怕管,伍
老太太管我们饭碗呢……”那时候,人家已经称这个没有皱纹的女人老太了。也不
怪!慈禧不是年纪轻轻就当太后了么。

    许屏出来那天,我去接他。他倒是健壮了许多。

    他见我面的第一句话是:“这会儿,该动手水库的美化工程了吧!……”

    “你倒自在,不象是蹲劳改队,在桃花源里呢!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他眨巴着不知所云的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把山河依旧人事全非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呆楞楞地发着怔,看着我替他办好
手续,整理好行装,一言不发。那时,这个管教分队规模不大,有数的几个管教干
部用一种我辨不清什么滋味的眼光盯着我们,要拍电影的话,那一定是挺有趣的镜
头,管犯人的和犯人都用眼睛说话:

    “瞧!这个呆瓜……”

    “不就为五斤肉?”

    “这算什么名堂!”

    “不就是这个名堂……”

    我看得哈哈大笑,挽住他手:“走吧!”承蒙那几位还送我们上了船。刚撑出
一篙,他忽然用一种依依不舍的语调问道:“我还会回来么?……,,

    我真想抽手打他一下,又想把地拽到怀里,好好哄他,莫非他真傻了?!……

    他压根儿不提在岛子上受的苦。我摸摸他的象石头一样的手,就明白他是在采
石队干活。好象那个采石场真地成了他的工作室。可不!他早就结识其中的一位石
匠,还约好等那石匠出来之后一起开凿他的乐山大佛的嘛!我这个妻子,远远没有
石匠重要,连我脱掉衣服裸着胸部给他当模特儿他都说我拿腔拿调……我辛酸得眼
泪都发辣。经过这两年的折腾,我已经从自命不凡,为所欲为的云端里降到了现实
的地面,我已经宽恕我父亲生前的卑躬屈膝,生活的负担里注定了会有屈辱。我已
暗暗筹划,等许屏出来之后,我们就象普通老百姓那样过太平日子吧。我已经调到
公社的中学里当语文教员,公社主任答允给许屏谋一个文化站的差事,我也不必激
扬文字,他也毋须指点江山,我们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龄……

    他看见我泪痕闻干,又慌乱起来,憨憨地笑着,又和我讲起什么鸟呀,松鼠呀
这类不着边际的话来。他说他给队里养的獐子们都起了名字。“有一天傍晚,那只
老豹又来了……我以前对你讲过老豹的吧!……还是那只!一口把玛瑙儿叼在嘴里,
玛瑙儿是小母獐,眼睛就象玛瑙。我赶来时,老豹已经窜到栅栏顶上,扭过脖子朝
我瞪眼睛,象两个火球。玛瑙儿也朝我看,眼睛里滴着血……”他说着说着,用手
蒙住了自己的眼——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我迷他,不就因为是这个模样么,
在你争我夺的功利场里,难得看见的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我的思绪乱极了,我悟出了他的意思,便问道:“老许,你好象舍不得离开……”
我指指已经淡了的小岛。

    “刘队长说,我可以申请留下来做一名职工。”

    “你管犯人……”

    “刘队长说,如果水库要搞美化工程。肯定是由他们承包的。周麻子……就是
那个老石匠,他就留下来了。”

    我完全明白了,我不假思索便命令撑船的又掉过头去。……这回,是我真正偿
还他的情债的时候了。要不是碍着船工,他已经伸开双臂,准会把我抱过去。我不
会拒绝的,虽然我一点冲动也没有。我知道他想抱的是石母峰,那块魔鬼开劈出来
的石壁。他的怀抱如此之大,我在这个怀里,显得空落落……。我之顺从了他的看
来荒唐的愿望,未始没有一点实际的想法,也许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真可能造就了
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米开朗琪罗……

    但是我真地和他在劳改队当上职工之后,哪里见到他所描述的琼瑶仙境!他作
为一个糊涂案子的糊涂犯人时,也许博得了一点同情,可是重新回去后,人家就把
我们这一对夫妻看成是什么单位都不愿接受的垃圾了,尤其对我。在那个专门改造
男性犯人的地方,各种各样的眼睛,恨不能在我身上抠一块肉下来。那岛上,并非
只有我一个女人。管教干部的家属也有十好几。不过人家是土地婆,我是冤鬼,转
来抹去,都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脸色。而他,好象什么也不在乎。

    他之留恋这块宝地,无非想在这里完成他的仁慈的杰作。稍有空闲,他就痴痴
呆呆地蹲在崖上,远眺石母峰,没完没了琢磨这垛不长一根草的石壁。看着他那种
超尘出世的风采,我忍受了一切屈辱。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觉得我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默默地陪着他,望着一抹晚霞从山头逐渐降下。那石壁,由红变紫,由紫变蓝,
最后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人间容不得你我,还有造化收容……”我默默叨念,
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天暗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经常是眼泪汪汪。有时,
那个叫周麻子的老石匠也凑热闹,那才是个江洋大盗的贼配军坯子!我看到这么一
个坯子也掺和在艺术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偏偏许屏一见他就活多,还拉他到我
们的窝里来,叫我打酒炒花生,和他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开凿石壁的方案。那种时刻。
总惹得政治警惕特别高的邻居们,“没事找事地来串门子,象看怪物一样看我们三
个,这两个男人还不怪么?脱了“黄皮”还要挤进“黄皮”堆里干活,莫非怀着大
鬼胎:保不准哪天把这幢楼烧了,煽动劳改犯反了,把管教干部杀了……而他们讨
论的计划,猴年马月才会实现?鬼都不相信会有哪位大人物批准在一座山头凿一个
女人半裸的胸像。

    我不能劝他,也不该劝他。正是一个信念支持着他的全部精神。他并不寂寞;
劈石头劈上了瘾,对石头的坟理比对我的手纹还熟悉;看见人家打鱼,网收拢,鱼
蹦出水面,他乐得象孩子;听说最后一只獐子也给豹子叼走,他会赶到空落落的杉
木栅栏前默哀半小时,比清明上坟的小寡妇还悲恸。难得有个休息日,他就关上门,
要我做模特儿,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厚着脸皮裸露一双奶子挑逗他的情景,横竖都摆
不出理想的姿态,由着他一遍一遍地调整,象调整照相机的光圈。可是我眼睛里焦
点,始终是迷惘的。在我们的床底下,泥塑的,木雕的,石刻的,无数个像,其实
都是一个人——我!我有时忍无可忍,喊道:“去你的吧!什么力就是爱!就是仁
慈呀!……我身上统统没有!我早就忘记了爱和仁慈……我求求你,死了这条心吧!……”
讲着讲着,我号吻大哭,精赤条条地滚到他的怀里,来吧!这会儿,人家都赶城去
了,我要……!我要不顾一切地叫唤,把他的灵魂儿叫回到人的正常的生活里来,
我需要!我爱……

    但他的灵魂始终没有和我在一起……

    即使他抱着我,眼神里也留着石头的纹理,即使他喘着气,也象石粉一样喷得
我呛嗓子。我也就象被一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他不是人!或者是贾宝玉脖子
上那块通灵宝玉,但那也是石头。看来,我注定了要象南洋某个小岛上的那个女子,
陪着麻疯病的高更①,看着他一笔一笔完成伟大的壁画,也看着他一块一块肌肉剥
落、烂掉。——但现在不是印象派光辉四射的时期,我和他的牺牲能留下什么呢!

    一讲到高更和别的什么艺术殉道者时,嘿!他的眼光神采飞扬,……是的,他
娶的老婆这方面的知识不差。历史不就是证明。霍去病墓上的大石刻,敦煌莫高窟
的壁画,还有大同石窟,云岗石窟,发掘出来时,都叫后世人瞠目结舌,乖乖,人
能创造如此伟大的艺术。而在当时,这些无名氏有几个享受过人的尊严?不都是劳
改犯……?他认真地纠正我:“当时不叫劳改犯。叫奴隶。”天哪!这有什么差别!
劳改犯、奴隶和艺术家正是三位一体!他居然创造了一条定律,大凡大艺术品,非
要做到奴隶的程度才有可能完成。我反问他:“那么高更呢?”“他是甘愿做艺术
的奴隶!”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下作坯子!

    他对一遍又一遍塑造的像,越来越不满意。当然,我这个模特儿已经没有合作
的冲动。我未尝不想唤起自己的欲望,没用!我也快变成石头了。……

    他之不满意,并非完全因为我的僵化。他常常自言自语:“……我想体现的,
不是高高在上的恩赐的仁慈……我要表现一种奴隶渴求的仁慈……”

    终于他又塑了一座女性像,和他的毕业创作完全不一样。那个女性像不是俯视
苍生而是微微昂首,表情端庄却又带着愁苦……最大的改动是他加了一双手,这一
双手,还埋在石头里,是一种想挣扎着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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