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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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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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妈妈刚才进来不经心,没注意汤阿英家的摆设,给巧珠奶奶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张小方桌确实很结实,又很美观。靠近小方桌的墙角落上放了一只木制的大红衣箱。墙泥笆不仅不再透风了,并且刷了白粉,因为天天在墙根烧饭,熏得有些发黑了。但比过去漏风的泥笆好多了,加上床上的床单一衬,显得草棚棚里光亮多了。秦妈妈从这些新东西上面,想起过去这草棚棚的情景,不禁脱口说出:
  “巧珠奶奶,好久没到你们家来,可变了样了。要不是你在这里,我还以为走错了人家哩。”
  “也没啥大变,还是那个老样子。”巧珠奶奶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非常高兴,她的眼光向草棚棚里巡视了一下,暗暗得意地说,“不过添了几样物事罢了,嗨嗨。”
  “不,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啦。”
  “真的吗?”巧珠奶奶故意反问,她的眼光忍不住又向草棚棚里每一件新买的东西扫一眼,想了一想,说,“唔,是有些不同了。现在工人翻身了,欠的债还清了,阿英她爹分了地,听说庄稼长得好,用不着阿英寄钱贴补了。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学海和阿英两个人领了工钱,我们紧打细用,积蓄了一点钱,就添置一点。给你一说,我看看,比比从前,确实不同了哩。”
  “大不同啦。”
  “应该大不同嚜,上海解了放哩,以后的日子还要好过啊。”巧珠奶奶忽然变得好像懂很多新鲜事体了。
  汤阿英蹲在草棚棚门口在洗衣服。秦妈妈来了,因为是老熟人,娘又在屋里,只是点了点头,要秦妈妈先进去坐一会儿,等她洗好了衣服再来陪。刚才巧珠奶奶和秦妈妈谈话,她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因忙着洗衣服,没有搭话。她听到巧珠奶奶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便歪过头来,对着巧珠奶奶说:“现在你说对了,刚刚解放辰光,奶奶,你哪能讲的?”她笑了笑,装着奶奶的腔调说,“谁来了,还不都是做工,工钱还不是那些,日子哪能会好呢?”
  “过去的事,说它做啥!”巧珠奶奶见秦妈妈坐在旁边,怕阿英再说下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阿英!”
  汤阿英懂得奶奶的意思,可没有理会她,仍然说下去:
  “知道过去,才晓得现在的好处。记住过去的苦处,才了解现在的甜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嘻嘻。”
  巧珠奶奶辩解地说:“我过去也没说过日子不会好啊!”
  “就是没信心。”
  “人也不是菩萨,哪能晓得未来的事体呢?”巧珠奶奶反问一句。
  汤阿英丝毫不让步。她倒掉洗衣盆里的肥皂水,把洗好了的衣服放在盆里,擦干湿漉漉的手,走进草棚棚,坐在板凳上,喘了一口气,说:
  “现在的人啊,比菩萨还灵验。工人阶级领导了,掌握了印把子哩,日子当然一天比一天好过。菩萨不晓得,工人都晓得,——未来的事体哪能不晓得呢?”
  巧珠奶奶平常不大出门,草棚棚外边的许许多多的事根本不知道。学海和阿英放工回来,觉得累的慌,吃了饭,坐一会,就躺到床上去了,很少有时间和巧珠奶奶谈点新鲜事。刚才阿英讲了这一大堆话,有些她是听懂的,有些可不明白:啥叫工人阶级领导呢?这时候她也不好意思向阿英问个明白,反而装得很懂似的。她不同意阿英的意见,但也没有理由驳倒阿英,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你这个嘴利的,一点也不饶人!”
  秦妈妈看她们婆媳两个刀来枪去地一句顶一句,她插不上嘴,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下去。她看到汤阿英身上发射出青春的光芒,一点也不让巧珠奶奶,怕婆媳两个说僵了,便岔开去说:
  “阿英这张嘴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巧珠奶奶得了救兵,不等阿英开口,马上进攻:“是啊,变了,解放了,把我这个老不死不放在眼里了。”“奶奶,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阿英一听这语气不对,连忙说明,“你在家里,啥人不尊敬你老人家,我说错了,你尽管批评好了。”
  “批评?我不懂你们这些新名词。”巧珠奶奶把头向里面一歪。
  “那你讲我好了,骂我好了。”阿英说。
  “现在不作兴骂人了,我敢骂你?”
  秦妈妈插上来说:
  “巧珠奶奶也进步了哩,——晓得现在不作兴骂人啦。”
  巧珠奶奶发皱的有点灰白的面孔露出了深红色,她有点儿害羞,内心只有点儿高兴,谦虚地说:
  “我啥也不懂,老糊涂了。别把我抬得太高,跌下来可不轻哩。”
  阿英凑趣地搭上一句,来缓和一度紧张的形势:
  “奶奶晓得的事体可不少哩。”
  “哪里赶上你们年轻人!”巧珠奶奶心里头对阿英没有一点疙瘩。阿英放工回来,还要洗衣服烧茶饭,做了这样做那样,手脚勤快,从来没闲过,有好吃好穿的都把一老一小放在前头。讲话虽然不大饶人,只要奶奶脸色一不对,马上就改口,叫你跟她顶撞不下去。她这句话倒不是一般泛泛恭维的,却是出自内心的赞扬。她回过头来,仔细望了阿英一眼,忍不住嘴角上露出了愉快的笑纹。
  “奶奶!”
  外边猛可地飞进来一声清脆的像黄莺似的叫喊,接着是一个物体跑了进来,就仿佛是一阵风,扑到奶奶面前,举起小手里提着的重甸甸的物件,急忙忙地说:
  “你看,你看!”
  奶奶把那个物体抱到自己的身上,眯着眼睛认真看了看她,又看看她小手里的物件,然后说:
  “我的小孙女给奶奶买猪肉回来了,真乖!”
  奶奶的嘴唇紧紧吻着巧珠的额角头。
  学海接着走了进来,看见巧珠提着猪肉坐在奶奶身上,立刻说:
  “看你没规没矩的,提着猪肉就坐到奶奶身上去了,也不怕把衣服弄脏了。”
  阿英接过去说:
  “是呀,十岁的孩子啦,越来越顽皮,一点也不懂事,这丫头。”
  巧珠给爸爸和妈妈说低了头,右手提着猪肉无力地放下,把小脸冲着奶奶的怀里,慢慢从奶奶的膝盖上滑下来,一声不响地站在墙角落那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死命地咬,悔恨刚才不该坐到奶奶的身上,同时,又不满意爸爸和妈妈当着秦妈妈的面这样严厉斥责,叫她丢脸。
  奶奶看到巧珠站在角落上发呆,她走过去把巧珠手里的猪肉放到贴墙的那张小方桌上,然后拉着巧珠坐在原来的地方。巧珠给奶奶这么一亲热,她的眼睛红了,有点润湿,害臊地用右手捂着眼睛。奶奶用自己的打满了补钉的黑粗布夹袄的角给她拭了拭眼泪,对着学海和阿英不满地说:
  “看你们两个人把孩子弄哭了,做啥呀?”
  巧珠听奶奶在给自己说话,更喜欢奶奶。她的面孔紧紧贴着奶奶的胸脯。
  “太娇嫩了,连两句话都受不了。”学海完全不同意巧珠奶奶的意见,说,“将来长大了更不敢碰啦。”
  “你们碰吧,碰吧,我反正管不了。”巧珠奶奶这两句话仿佛马上要把怀里的巧珠送出来给他们碰,而她的两只手呢,却把巧珠搂得更紧,并且对着巧珠的小耳朵低声地说,“别怕,有我哩。”
  “小孩子吗,总是这样的,说过就算了,学海。”秦妈妈看巧珠奶奶脸色发青,认真生起气来似的,便转过脸去劝学海。她看见学海左手拿着一瓶烧酒,右手拎着一捆青菜和韭菜什么的,像一根木头似的站在那儿,两只眼睛瞪着巧珠,也在认真地生气。她忍不住笑了,对学海说:
  “看你这么大的人,和孩子生起气来了,连手里的酒菜都忘记放下来,不累的慌吗?”
  学海给秦妈妈一说,马上看看自己的手。他紧闭着嘴,可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纹,奇怪地说:
  “你不提醒,我倒真的忘了。”
  他走上两步把酒菜放在桌上。阿英讪笑地说:
  “这么大的人,给小孩子闹糊涂了。”
  “可不是么,唉。”
  “天不早了,该做饭了。今天叫秦妈妈来吃饭,别叫她饿肚子。”
  阿英走到方桌面前准备拿菜去摘,巧珠奶奶拦住她的手,说:
  “你去把洗的衣服晒了吧,我来做饭。”
  “对,”秦妈妈说,“阿英,你去晒衣服,我帮巧珠奶奶做饭。”
  “也好,你们先动手,我晒了衣服就来。”阿英走出了草棚棚,拉了一根麻绳拴在对面的草棚棚上,把衣服过了一下,一件件晒在麻绳上。
  做好了饭,奶奶忙着把红烧猪肉和百叶炒肉丝这些菜端上桌子,催大家趁热吃。学海斟酒,让秦妈妈坐下。秦妈妈坐下,并不动箸子,要巧珠奶奶来一同吃。巧珠奶奶不肯,叫他们先吃。大家都要等巧珠奶奶。巧珠过去把奶奶拉来。全坐好了,学海举起杯来,对大家说:
  “来,我们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
  今天恰巧学海和阿英都不上班,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商议好了,今天要吃它一顿。因为徐义德在“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上向工人阶级低头认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要庆祝一番。阿英到上海来,全靠秦妈妈照顾,进沪江纱厂又是秦妈妈介绍的,她提议把秦妈妈请来,学海完全赞成。今天一早秦妈妈就来了,不知道学海忽然为啥请客。到了他家以后,见没有外人,便没有问起。现在听学海说“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就问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
  “是你的?”秦妈妈的眼睛望着汤阿英。
  “也不是,”汤阿英想起今天没有告诉秦妈妈为啥请她来吃饭,说,“是我们大家的生日。”
  “大家的生日?”秦妈妈的眼睛里闪出怀疑的光芒。
  “是的,我们大家的生日,”汤阿英肯定地说,“你忘记‘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了吗?”
  秦妈妈懂得汤阿英的意思了,举起酒杯,和学海他们碰了碰杯,笑着说:
  “对,我们大家的生日,来,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学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用空杯子对着秦妈妈。秦妈妈的嘴唇只碰了碰酒杯,喝了一点,皱着眉头,再也饮不下去了。
  “干杯!”学海催促她。
  “我不会喝酒,学海,你还不晓得吗?”
  “刚才你自己说的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慢慢来,这杯酒我喝完了就是。”
  学海不再勉强她喝。巧珠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指着学海面前的烧酒瓶说:
  “我也干一杯,爸爸。”
  奶奶立刻瞪了她一眼:
  “不准,小孩子不准喝酒。”
  “唔……”巧珠不满意奶奶,她的两个小眼珠向奶奶瞅了一下。
  这回是爸爸满足了她。学海用箸子在酒杯里沾了一点酒,送到她的小嘴里,说:
  “好,你也尝一点。”
  “看你把孩子宠的……”奶奶不赞成孩子养成喝酒的习惯,也不同意别人满足巧珠的要求。
  “今天让大家高兴高兴,尝这么一点酒,算啥。”
  “对,高兴吧。”奶奶不满地说。
  巧珠的眼睛盯着爸爸的箸子。学海说:
  “当然要高兴,是大喜事嘛。”
  阿英接上去说:
  “过去余静同志说什么工人阶级领导,老实说,我不大懂,也不晓得哪能领导法。这次‘五反’,我可明白了,晚上想想,越想越开心。”
  “是呀,”秦妈妈接着说,“我活了四十多岁了,做了几个厂,从来没有看过老板这样服帖的场面。徐义德这样服帖,我看是他一生一世头一回……”
  “当然是头一回,”学海兴奋地说,“过去他在沪江厂,大摇大摆,哪里把我们工人放在眼里!现在,哼,不行了,得听我们工人的领导。”
  “我们工人要领导,这个责任可不小呀,以后啥事体都得管啦。”
  秦妈妈听阿英的口气有点信心不足,她不同意阿英的看法,很有把握地说:
  “怕啥,过去厂里的事,哪件事不依靠我们工人?没有工人,厂里生产个屁!”
  巧珠奶奶听不懂他们在谈啥,但是知道老板徐义德服帖了,工人抬头了,她惊奇天下竟有这样的事!他们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凝神地在谛听。
  “对呀,我们有工会,有区委,上头还有市委,我们工人要大胆负起领导责任,搞好运动和生产,监督资方。”
  “对!一点不错!”秦妈妈完全同意学海的话。
  学海眉毛一扬,给大家斟了酒,端起杯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来,再干一杯!”
  秦妈妈和阿英站了起来,巧珠和奶奶坐在那里没动。学海把巧珠奶奶拉了起来,说:
  “娘,你也和我们干一杯,高兴高兴。”
  “我也来凑个热闹……”巧珠奶奶举起了杯。
  你碰我的杯,我碰你的杯,发出清脆的愉快的响声。
  忽然有一个中年妇女一头闯了进来,看见大家兴高采烈地在碰杯,一脸不高兴地说:
  “你们倒高兴,碰杯哩!”
  阿英回过头去一看,见是谭招弟,开玩笑地说:
  “你的鼻子真尖,今天忘记请你,你自己却赶来了。”
  秦妈妈也回过头来,望了谭招弟一眼,说:
  “她吗,鼻子比猫还尖哩,啥地方有吃喝,总少不了她。”
  谭招弟把脸一沉,生气地说:
  “我呀,早吃过了,才没有心思吃你们的饭哩。”
  汤阿英听出谭招弟话里有话,没再和她开玩笑,认真地问她:
  “招弟,你又发啥脾气哪?”
  “啥脾气?你不晓得吗?”谭招弟看到啥事体不满意,以为天下人都应该和她一样的不满意。
  “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能晓得?真奇怪。”
  “昨天你没有参加总结大会吗?”
  谭招弟虽然开了一个头,可是汤阿英仍然莫名其妙,反问她:
  “昨天我们两个人不是一道去参加的吗?”
  “那就对了。”谭招弟的气还没有消。
  “招弟,有话好好说,”秦妈妈站起来,拉着谭招弟的手说,“阿英和你也不是外人,那么熟的姊妹,有啥话不能慢慢说?”
  “秦妈妈说的对,”巧珠奶奶放下手里的箸子,也插上来说,“你对阿英有啥意见,讲出来,我来给你们评评理。”
  谭招弟见大家上来劝解,气平了点儿,语调也缓和了些:
  “我对阿英没啥意见……”
  她这一讲,大家全不明白了,异口同声地问:
  “对啥人有意见呢?”
  每一个人都以为谭招弟对自己有意见,又不好明说,只是把眼光停留在她脸上,注视她的表情,大家不言语。谭招弟也没言语,沉默了半晌,谭招弟低声地说:
  “杨部长。”
  汤阿英立刻想起昨天散会的辰光,谭招弟忽然一个人溜走了的情形,诧异地问她:
  “你这个人啊,对啥人都有意见,——杨部长啥辰光得罪了你?”
  谭招弟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你为啥对他有意见?”秦妈妈把谭招弟往床上一拉,说,“你坐下来,给大家说说清楚。”
  谭招弟觉得已经点明了,奇怪大家为啥还不清爽,问:
  “你们不晓得?”
  秦妈妈说:“晓得了还问你?”
  谭招弟昨天听了杨部长最后的讲话,心中非常不满意,不等他讲完就想站起来走出会场,一想前面坐着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左右挤满了职工同志们,没散会一个人先走不大好,按捺下心头的愤怒,好容易等杨部长讲完,便撅着屁股走了。她回到家里怎么也想不通,横想竖想,都认为杨部长讲的不对,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才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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