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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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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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爷丢了扫
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牲教你的?”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
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  “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
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
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
亲。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
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有些需要拒
绝和挣扎的地方。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
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
坏掉。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
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
然消失了。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这种坏感觉旺旺还没有学会用一句
完整的话把它们说出来。旺旺就不说。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
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爸爸的大拖挂就泊在镇东的
阔大水面上。他们放下一条小舢舨沿着夹河一直划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时候
当然也是这样,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沿夹河划到东头,然后,拖挂的粗重汽笛吼

叫两声,他们的拖挂就远去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
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
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
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
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纽扣。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原来
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倒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见到旺旺
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
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
脸了。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爷顺着嘴说:
“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旺旺爷
说:“发高烧,退不下去。”惠嫂说:“你吓唬孩子了吧?”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
“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
什么吗?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说:
“又没有伤着我的,就破了一点皮,都好了。”这么一说旺旺爷又低下头去了,红
着脸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那些,从来没有。都是现在的电视教坏了。”惠
嫂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难受,说话的口气也重了:“旺爷你都说了什么嘛?”
    旺旺出院后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双了。嘎样子少了一些,都有
点文静了。惠嫂说:“旺旺都病得好看了。”旺旺固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
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
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
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旺旺因此而越发鬼祟,越发像幽灵~
样无声游荡了。惠嫂有一回抱着孩子给旺旺送几块水果糖过来,惠嫂替他的儿子
奶声奶气地说:“旺旺哥呢?我们请旺旺哥吃糖糖。”旺旺一见到惠嫂便藏到楼梯
的背后去了。爷爷把惠嫂拦住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被拦在门外,脸上有
些挂不住,都忘了学儿子说话了,说:“就几块糖嘛。”旺爷虎着脸说:“不能这
样没规矩。”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
都心酸,惠嫂说:“旺旺,过来。”爷爷说:“旺旺!''惠嫂说:“旺爷你这是干什
么嘛!”
    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个人明白。这样下去旺旺
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了
这样的秘密。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

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傍山,一边
依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旺爷在午睡的时候也会打呼噜的。旺爷刚打上呼噜旺旺就逃到楼下来了。趴
在木板上打量对面,旺旺就是在这天让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弯,旺旺的
脸给吓得脱去了颜色。惠嫂悄声说:“别怕,跟我过来。”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
的后院。后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绿,
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阳的绿色反光。旺旺喘着粗气,有些怕,被那阵奶
香裹住了。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
面前。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气味的母亲,气味的至高无上。惠嫂摸着
旺旺的头,轻声说:“吃吧,吃。”旺旺不敢动。那只让他牵魂的乳房和他近在咫
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
愧又惶恐。惠嫂说:“是我,你吃我,吃。一一别咬,衔住了,慢慢吸。”旺旺把
头靠过来,两只小手慢慢抬起来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双手在最后的
关头却停住了。他万分委屈地说:“我不。”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灼人的模样。旺
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着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
话回头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旺旺
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
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
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惠嫂
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
了。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
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一!你们知道什么?”

徐  坤
厨    房
    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
    瓷器在厨房里优雅闪亮,它们以各种弯曲的弧度和洁白的形状,在傍晚的昏
暗中闪出细腻的密纹瓷光。墙砖和地板平展无沿,一些美妙的联想映上去之后,
顷刻之间又会反射回眸子的幽深之处,湿漉漉的。细长瓶颈的红葡萄酒和黑加仑
纯酿,总是不失时机地把人的嘴唇染得通红黢紫,连呼吸也不连贯了。灶上的圆
火苗在灯光下扑扑闪闪,透明瓦蓝,炖肉的香气时时扑溢到下面的铁圈上,“哧
啦”一声,香气醇厚飘散,升腾出一屋子的白烟儿。莴笋和水芹菜烹炒过后它们
会荡漾出满眼的浅绿,紫米粥和苞谷羹又会时时飘溢出一室的黑紫和金黄……
    厨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无不在悄声记叙着女人一生的漫长。女人并不知
道厨房为何生来就属于阴性。她并没有去想。时候到了,她便像从前她的母亲那
样,自然而然走进了厨房里。
    这个夏天的傍晚,在一阵骤然而至的雷阵雨的突袭过后,燠热和喧嚣全被随
风吸附而走。大地逐渐静止了。城市一枚火红的斜阳正从容地在立交桥上燃烧,
一层层散漫的红光怡然飘落而下,照耀着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的叫做枝子的女人。
女人优美的身体的轮廓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从远处望去,很是有些耀眼。女
人利手利脚无比快活地忙碌,还不断在切洗烹炸的间隙,抬头向西窗外瞟上一
眼。夕阳就仿佛跟她有某种默契,含情脉脉地越过一棵临窗的茂盛玉兰树枝头对
她俯首回望。
    枝子的目光,也便跟着燃烧在一片红辉之中,润润的,柔柔的。
    厨房并不是她自己家里的厨房,而是另一个男人的厨房。女人枝子正处心积
虑的,在用她的厨房语言向这个男人表示她的真爱。
    一条鳜鱼浑身被横横竖竖切了无数刀后,周身码放好了蒜片、葱丝和姜条,

然后放进锅屉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卷心菜和河藕也油亮亮地沾着水珠儿洗好,与
沙拉酱~起错落有致码放在盘子里边等待搅拌。水汽正顺着不锈钢盖子的缝隙慢
慢地一点点往上溢起来。枝子停下手,幽幽地喘了一Kl气,转头偷眼向客厅里望
了一眼。透过宽大明亮的钢化玻璃厨门,她看见男人松泽正懒散地蜷坐在沙发
上,一张报纸遮住了大半个脸。男人的身子、手、脚都长长大大的,T恤的短袖
裸露出他筋肉结实的小臂,套在牛仔裤里的两条长腿疏懒地横斜,大腿弯的部分
绷得很紧,衬出大腿内侧十分饱满,很有力度——枝子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红
了,浑身迸过一阵难以自抑的幸福。她赶紧收回自己潮润润的目光,慌慌转回身
去放眼观望窗外斜阳。
    夕阳巨大的圆轮现在只剩下半个,它正在被树梢和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奋力衔
住,一口一El激情地往下吞吻。枝子的脸庞转瞬间又被烧红,周身辉映起一阵盲
目的幸福。
    我爱这个男人。我爱。
    枝子在心里这样迷乱地对自己说。在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羞涩。
    枝子是被称作“女强人”的那种已然不惑的女人。爱情到了她这个年纪并不
容易那么轻易来临。经过了岁月风尘的磨洗,枝子早年的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早
就像茧子那样硬厚,那样对一切漠然、无动于衷了。多少年过去,一番刻苦的拼
搏摔打,早年柔弱、驯顺、缺乏主见、动辄就泪水长流的枝子,如今已经百炼成
钢,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名新秀。
    她这棵奇葩,将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向上茂盛的茁茁固定之后,却偏偏不
愿在那块烂泥塘里长了,一心一意想要躺回温室里,想要回被她当初毅然决然抛
弃割舍在身后的家。
    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到厨房,回到家。
    事业成功后的女人,在一个个孤夜难眠的时刻,真是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
怀念那个遥远的家中厨房,厨房里一团橘黄色的温暖灯光。
    家中的厨房,绝不会像她如今在外面的酒桌应酬那样累,那样虚伪,那样食
不甘味。家里的饭桌上没有算计,没有强颜欢笑,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或明或
暗、防不掉也躲不开的性骚扰和准性骚扰,更没有讨厌的卡拉OK在耳朵边上聒
噪,将人的胃口和视听都野蛮地割据强奸。家里的厨房,宁静而温馨。每到黄昏
时分,厨房里就会有很大的不锈钢精锅咕嘟咕嘟冒出热气,然后是贴心贴肉的一
家人聚拢在一起埋头大快朵颐。
    能够与亲人围坐吃上一l21家里的饭,多么的好!那才是彻底的放松和休息。
可她年轻气盛的时候哪儿懂这些?离异而走的日子,她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
她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她受够了简单乏味的婚姻生活。她受够了家里毫无新
意的厨房。她受够了厨房里的一切摆设。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让她咬牙切

齿地憎恨。正是厨房里这些El复一日的无聊琐碎磨灭了她的灵性,耗损了她的才
情,让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身手不得施展。她走。她得走。说什么她也
得走。她绝不甘心做一辈子的灶下婢。无论如何她得冲出家门,她得向那冥想当
中的新生活奔跑。
    果真她义无反顾,抛雏别夫,逃离围城,走了。
    现在她却偏偏又回来了。回来得又是这么主动,这样心甘情愿,这样急躁冒
进,毫无顾虑,挺身便进了一个男人的厨房里。
    真正叫人匪夷所思。
    假如不是当初的出走,那么她还会有今天的想要回来吗?
    她并没有想。
    此时她只是很想回到厨房,回到一个与人共享的厨房。她是曾经有过婚姻生
活,曾经爱和被爱过的人,比较明了单身和已婚的截然不同。一个人的家不能算
家,一个人的厨房也不能叫做厨房。爱上一个人,组成一个家,共同拥有一个厨
房,这就是她目前的心愿。她愿意一天天无数次地悠闲地呆在自家的厨房里头,
摸摸这,碰碰那,无所事事,随意将厨房里的小摆设碰得叮当乱响。她还愿意将
做一顿饭的时间无限地延长,每天要去菜市场挑选最时鲜的蔬菜,回来再将它们
的每一片叶子和茎秆儿都认真地洗摘。做每一顿饭之前她都要参照书上的说法,
不厌其烦地考虑如何将饭菜营养搭配。慢慢料理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情定会像水
一样沉稳,绝对不会再以为这是在空耗生命和时间。纤纤素手被洗菜水浸泡得指
尖红肿、关节粗大,她也不会再牢骚埋怨。她希望她的心情就那样像水一样,温
吞、空泛,温吞、空泛地在厨房里消磨时光,什么外面争斗的事情都不去想。她
愿意看见有一两个食客,当然是丈夫和孩子吃着她亲手烧的好菜,连好吃都顾不
上说,只顾低头吃得满嘴流油,脑满肠肥。
    脑满肠肥?一想到这个词,枝子就不由得偷偷地笑了。
    她真的是不想再在外面应酬做事,整天神经绷紧,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
虚与委蛇。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倦人。名利场上各色各样的人:卑鄙的、龌龊
的、委琐的、工于心计的、趋利务实的人……看都看得她眼花了。整天的与人打
交道也快要把她的神经折磨垮。她想返身逃逸,逃到没有叫花子的地方去,而厨
房就是她最后的避难之所。
    厨房对她来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亲切过。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厨房充满
了深情。
    炉上的不锈钢精锅冒出袅袅热气。枝子的想象也随之袅袅。太阳就在她缥缈
的想象里一点一点落到树梢下面去,落到她想象的尽头。那个长胳臂长腿的男人
松泽看完了报纸,起身抻了一个懒腰,慢慢腾腾挪到厨房里来,再次问枝子需不

需要帮什么忙。枝子听到男人满怀关切的问候.赶忙满心欢喜地连连说:。t不用,
不用。”今天是这个男人松泽的生日,她想独立完成整个操作,让他尽情品尝一
番她的烹饪手艺。
    她为什么要主动向这个男人献艺?献艺完了又将会是什么呢?枝子不愿意
想,不情愿这样残酷地拷问自己。她愿意在心里给自己的自尊留有一点余地。该
是什么就是什么。枝子在心里说。枝子只希望能是她所想要达到的那个。此时她
真是觉着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些过分俯就,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因为照她素常里的
做人态度,以一个商界女星的身份来说,对她前呼后拥献殷勤的男人总是数不胜
数。而她的鼻孔总是抬得很高,并且,暗中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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