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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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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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不住要笑,还不如让他笑个够,反正都是胳肢,还不如好好胳肢一次,把瘾过
足,也不枉胳肢人一场。人在无路可退的时候就会这么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蓝鱼
儿就这么做的。她胳肢得痛快淋漓。仁俊义笑得鼻眼里喷出了血。血滴在蓝鱼儿
的手背上,她以为是鼻涕,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鼻涕不该这么热她停住手,往上
一看,才知道是从仁俊义鼻眼里喷出来的血,红而鲜亮。蓝鱼儿傻了,她没想到
她男人会笑成这样。
    当天,民兵队长就换了新人。新换的队干部们每人都做了一把老头乐,他们
不用它挠痒痒。每天晚上,他们在被窝里偷偷练习着抵抗胳肢的耐力。他们相信
耐力是锻炼出来的。谁知道哪一天蓝鱼儿的手就会抓摸到他们的身上。
    一年后,蓝鱼儿又坐在院子里切红薯。她不时地伸出舌头,在手指上舔一
下,嘬嘬嘴唇,享受着那种黏稠的甜昧。她男人仁俊义蹲在门坎上看着她切。他
再没骑过她。不是不想骑,一看见蓝鱼儿的那双手,他就蔫了,一点办法也没
有,直想哭。他说蓝鱼儿你把手放到身子底下我看不得它了。蓝鱼儿也很难过,
她把手压在身子底下让仁俊义骑。仁俊义似乎行了,骑上去。这时候,蓝鱼儿就
管不住她的手了。她舒服就想抱仁俊义。俊义好死了好死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
了仁俊义的屁股。仁俊义尖叫一声,从她的身子上弹了起来,恐怖地看着蓝鱼儿
不知所措的手。蓝鱼儿恨不得把她的手剁掉。就这么,他不能骑她了。
    这会儿,仁俊义看着蓝鱼儿切红薯。看着看着,他站起来,朝蓝鱼儿走过

去,拉住了蓝鱼儿的一只手。
  “看看,我看看。”仁俊义说。
  仁俊义给蓝鱼儿笑了一下。
  仁俊义突然抓过切刀,朝蓝鱼儿的手腕砍过去。蓝鱼儿的身子猛地挺了一
下。仁俊义抓过蓝鱼儿的另一只手,又砍了一刀。他把砍掉的两只手扔上了房
顶,然后抱起蓝鱼儿,上县城医院缝针去了。
    以后的几年里,仁家堡的人老看见蓝鱼儿吊着两条没了手的胳膊,在村外的
大路上向远处张望。他们知道她想仁俊义了。仁俊义正在蹲大牢。他们觉得她有
些可怜,不忍心和她打招呼。
    那两只手一直在房顶上。

马桥人物(两题)
烂  杆  子
    “烂杆子”的意义很模糊,大体上是指最没有用的男人。如果对这个词还想
有更多的了解,就不能不提到马呜。
    马桥下村的人多住茅屋,穷杆子多,但叫做烂杆子的只有“四大金刚”,马
鸣只是其中之一。他的三个同道马世光。胡二、尹道师先后谢世,只剩下他还住
在“神仙府”(叉被人们戏称“敬老院”),一栋无主的青砖瓦屋,一洞尘封的黑
暗。我到神仙府去过一次,是受干部的派遣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刷写毛主席语录
牌,不能漏下这一个角落。我去的时候马呜不在家,咳了几声未见回音,只好怯
怯地被几级残破的石阶诱入门洞,陷入一团漆黑,有灭顶者的恐惧。幸好,侧身
探进右厢以后,屋角缺了几片瓦,漏下一柱光线,让我的双目绝处逢生最终有所
依附。我慢慢才看清,这里有一片砖墙不知为什么向外隆胀,形如佛肚。这里的
木板壁全是虫眼,遍地是草须和喳喳作响的碎瓦渣。靠墙有一口大棺木,也用草
须覆盖,还加上一块破塑料布。我看见了主人的床,是墙角草窝中一块破席,上
面有一堆黑如烟尘的棉絮,大概是暖脚的那一头,用一根草绳紧紧地捆成一束,
显示出主人御寒的机智。草窝的旁边,有两节旧电池,有一个酒瓶和几个彩色的
纸烟盒,算是神仙府对门外世界的零星捕获。
    我的鼻尖碰到了一团硬硬的酸臭,偏过去一点,又没有了;偏过来一点,又
有了。我不能不觉得,臭味在这里已经不是气体,而是无形的固体,久久地堆
积,已凝结定型,甚至有了沉沉的重量。这里的主人肯定蹑手蹑脚,是从来不去
搅动这一堆堆酸臭的。
    我也小心避开固体的酸臭,找到一个鼻子较为轻松的地方,做了一块语录
    .  1 9n o

牌:即“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一句,希望对这里的主人有所教
育。
    我听得身后有人感叹:“时乱必乱时矣。”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
陷,过早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就是主人了。
他的帽檐如这里的其他男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很大的角度。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
字,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Et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
“寸”旁,读之无所依循,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之举,
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
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
    “鱼呢?”我见他两手空空。
    “你也钓鱼么?你不可不知,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道。大鱼小鱼,有鱼无
鱼,钓之各有其道,各有其乐,是不计较结果的。只有悍夫刁妇才利欲熏心,下
毒藤,放炸药,网打棒杀,实在是乌烟瘴气,恶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他说
到这里,竟激动地红了脸,咳了起来。
    “你吃了饭没有?”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我很怕他下一句就找我借粮,没等他咳完就抢占话头,“还是钓了鱼好。好
煮鱼吃。”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类,浊!”
    “那你……吃肉?”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
损胆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说法真是我闻所未闻。
    他看出我的疑惑,干干地笑了,“天地之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
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
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佳肴,喷啧喷……”他滋味无穷地咂嘴
咂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的窝边取来一个瓦钵,向我展示里面一条条黑色
的东西。“你尝尝,这是我留着的酱腌金龙,可惜就这一点点了,味道实在是
鲜。”
    .  1 91  .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点翻动了我的五脏六腑。
    “你尝呵,尝呵。”他热情地咧开大嘴,里面亮出一颗金牙。一Vl黄酱色的溲
气扑面而来。
  我赶快夺路而逃。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没有机会碰到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工
夫的,他们四大金刚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
干部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绳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胁要送他们去
坐班房,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其实他们已经很
少做饭了,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
界。
    他们并不伙食,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
能已吃了什么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
下肚而已。若是烧上一把火煨熟来吃,已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
其他的金刚耻笑。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
无所不有,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
下棋、哼戏、观风景,登高远望,胸纳山川I,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
仙的飘逸之姿。在地里做工夫的人当初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
为然,反过来笑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儿子做,
儿子为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身穿
不过五尺,口入不过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
享良辰大福大贵!
    到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
不去管它。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10去过县城讨饭,一
去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发下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
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村长无法,只
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
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
泥巴,就决不去井边汲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常常
累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几步
就要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
    .  1 99  .

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
    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
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
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
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
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
忙,不要再穿碍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
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
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是断断不给这个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
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
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屋檐下,有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
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
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睡在蚁
穴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
可做鬼神梦。他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
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
醒么,觉还在前。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与村人的敌意日益加
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
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
教四清、文化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
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
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
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
去,他1:3 V1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
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他轻易
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
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
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
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Vl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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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大写,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
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
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愿退出了人境的活物
还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也各有这样的杆子,只
是不大为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发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这
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回事。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
个世界。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聪明得不和气。
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生读书,算是最初的迹象。比如马鸣,他从
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有一副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
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
个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
乞丐富农
    农村里划阶级成分有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等等,从没有听说过
“乞丐富农”。我听党支部书记本义说他婆娘铁香的家庭成分是这个词时,不免有
些奇怪。
    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
    铁香的父亲,确实只有定这个成分才最合适最准确——虽然上面发下的文件
上没有这一说。他是人所共知的乞丐,但一直吃香喝辣,比好多地主的日子还过
得好。但他没有一寸田地,不能划为地主。也没有铺子,算不上资本家。最后勉
强把他定为“富农”,是不得已的变通。历次复查成分的工作组觉得这个成分不
伦不类,但只能马虎带过。
    这个人叫戴世清,原住长乐街。那里地处水陆要冲,历来是谷米、竹木、茶
油、桐油、药材的集散地,当然也就历来人气旺盛,青楼烟馆当铺酒肆之类错综
勾结,连阴沟里流出来的水都油气重,吃惯了包谷粥的乡下人,远远地只要吸一
口过街的风,都有点腻心。长乐街从此又有了“小南京”的别号,成为附近乡民
们向外人的夸耀。人们提两皮烟叶,或者破几圈细篾,也跑上几十里上一趟街,
说是做生意,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商业意义,只是为了看个热闹,或者听人家斗
歌、说书。不知从何时起,街上有了日渐增多的乞丐,人瘦毛长,脸小眼大,穿
着各色不合脚的鞋子,给街市增添了一道道对锅灶有强大吞吸力的目光。
    戴是从平江来的,成了这些叫化子的头。叫化子分等级,有一袋、三袋、五

袋、七袋、九袋。他是九袋,属最高级别,就有了“九爷”的尊称,镇上无人不
晓。他的讨米棍上总是挂着个鸟笼,里面一只八哥总是叫着“九爷到九爷到”。
八哥叫到哪一家门前,他不用敲门,也不用说话,没有哪一家不笑脸相迎的。对
付一般的叫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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