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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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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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桌,桌子上放的是账簿和算盘。账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账,一本是租账,一
本是债账。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
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
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
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
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
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
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
得记账。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
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
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慢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
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
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Et,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
年底结账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
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账
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账呀。除了账
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
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
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

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双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
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  “嗯——
晦——”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
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
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刷。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
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于的人。有时一笔账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
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
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
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
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
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
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
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
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
这是耍杂技。也算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
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
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
“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
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El”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
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
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
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
山歌都不唱。有~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
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
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f…1口一搭,斜
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
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
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
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
    “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蜒一丢,鸡婆子
上去就是一Vl。这一啄,铜蜻蜒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
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
然!小英子的娘知道了,骂明子:
    “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蜒了!”
    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
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
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
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
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
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
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
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
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
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
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
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
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
香得冲鼻子,顶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
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
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
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
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
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
鱼、洗磨、凿砻、修水库、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
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
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
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
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
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筐。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
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
“丹风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
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
就来!”
  “一定呀!”一“一定!一定!”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
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

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
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
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
娘还会说,一天唧唧呱呱地不停。大姐说:
    “你一天到晚唧唧呱呱——”
    “像个喜鹊!”
    “你自己说的!—一吵得人心乱!”
    “心乱?”
    “心乱!”
    “你心乱怪我呀!”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那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
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
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可她又
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
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
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账簿子翻过来,
照着描。小英子说:
    “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
了不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
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
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
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一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
  “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
了,就说:“喷喷喷,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
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
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
团子。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
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
茬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
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
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
在一片浓绿里唱:
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
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
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
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
就咬不透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
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
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
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嚅——”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
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
  “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
  “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
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
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吵——”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

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
就能如愿。
    “捱”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
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
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
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
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
印,傻了。五个小小的指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
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
尚的心搞乱了。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
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
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
劲地划桨。
  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八个洞,那不疼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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