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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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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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
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
道。只听见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里呜叫,松散、柔软的荒草抚弄着她的裤脚。小
辫叫风吹散了,她停下来把它们编好。台儿沟在回IUL?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
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
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当她们也看清对面的香雪时,
忽然都停住了脚步。
    香雪猜出她们在等待,她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
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
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

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
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
的人群跑去。
    迎面,那静止的队伍也流动起来了。同时,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
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
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
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余华
十八岁出门远行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
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
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
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
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
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
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得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
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
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
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
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
车后面拼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
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
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
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的手里放一块大石子。
    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他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
午竞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
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
听不到。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
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

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
旅店而是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
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
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厢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
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
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向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
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
    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
    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拔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
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
车转悠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
到了苹果味。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
    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老乡,我想
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
    我气得无话可说,他却慢悠悠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
我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
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
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
    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
哪?”
  我说:“随便上哪。”
  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
  “到后面去拿吧。”
  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
吧。”
    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
    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
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
的,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

方去?”
    他说:“开过去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多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
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来
了,于是我又叫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
    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
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
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
    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
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
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
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
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
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把脏手在
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
  “修好了?”我问。
  “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的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
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
了一个旅店。
    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
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
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
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
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
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
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

    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
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
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
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了,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
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
了。
    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
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
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
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
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
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
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
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
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
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
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的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
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
揍那些孩子,有~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
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
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刻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
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
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
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
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
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
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
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
    .  nl  .

去。
    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几个人在
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
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
    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
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
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
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静F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
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地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
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汽车
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
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
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
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
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
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
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
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
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
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121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
    “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
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
起来。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

刘震云
塔    铺
    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爹的话讲,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没
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
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般高,满脸粉刺,浑身充
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爹房里传来叹气声;三个五尺五高的儿子,一下都到
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会上刚兴高考的第
二年,我便想去碰碰运气。爹不同意,说:  “兵没当好,学就能考上了?再
说……”再说到镇上的中学复习功课,得先交一百元复习费。娘却支持我的想
法:“要是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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