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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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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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了解到老六是个“人工流产业务员。”有未婚姑娘怀孕或寡妇大了肚子,均可求他办理
  找关系网中一家家小医
  院悄悄御掉“货物”。他经常本着“无人负责我负责”的精神在患者家属一栏中签下自己一时一变的名字,为数以百计的女人勇敢地充当“家里人”。
  老六见到我便嘿嘿一笑:“我胖爹当年的行当是侍候男人,现今我是专门侍候女人了。”
  我说:“不然,你依旧在侍候男人,因为女人肚皮隆起都是男人粗心大意的结果。”
  他又提到那个段四。
  最后他呲出一排黑枣色的牙齿冲我一笑。
  “金大夫那个大傻帽儿!”
  都是人间城郭
  一
  甲长是下晚儿来的。他先叫嚷了一声傻篓子,没见动静,又叫嚷了一声傻篓子他爹。这时候那间还没掌灯的南屋里有了响动傻篓子穿着黑粗布的棉袄棉裤走出门来,去出修筑城防的夫。
  十八岁的傻篓子不言不语,人显得很瓷实。白天他很少说话的干活儿。晚上睡了觉却半宿半宿地说梦话,没完没了比说相声的小蘑菇口齿还灵利。他爹没辙,就打着哈欠说,为了你太阳跟月亮也得换个儿,是黑白颠倒呀。
  梦话说不成了傻篓子出夫夜里去修城防,人是不能睡的。黑白颠倒了,傻篓子白天睡了个死,预备着夜里出大力气。
  其实是可免夫的,出几个钱,有人愿意舍命去替。傻篓子他爹开着个小铺眼儿,不富,又是个财迷性子,只得认头让自己的独苗儿傻儿子寒天黑地去西营门外动锨镐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
  这城,已经被人家围了好多天了。那些围城的兵,说是从关外开进来的,要得天下。
  甲长说,夜里干活儿傻篓子你可别多言多语说梦话,嘴给身子惹祸。
  傻篓子他爹在屋里应了声,又不是去战壕里睡觉,他说屁梦话呀。
  甲长五短身材,在街上开着个炒锅。人们都叫他罗矬子。他炒出来的干货,香透半条街。
  随着甲长往院子外边走,傻篓子脚上只穿了一双烂了底的布袜子,像踩在冰河上。
  院子里追出一个声音,说傻篓子慢着走。
  院子是四合套的,挺曲折。院子深处立着一棵小树,是槐。一个嫩嫩的小媳妇小步一串儿绕过当院的二道门楼子,又喊了一声傻篓子你这是给谁去送脚丫子呀。
  一个男人正蹲在阳沟边上漱口,咕咚咕咚弄得满嘴全是响动。小媳妇从他眼前跑过去的时候,他从嘴里拔出牙刷子说,吃了吧他曲嫂子。
  小媳妇说没呢我刚坐上锅。之后她气喘吁吁朝盛满了黄昏的胡同举出一双物件儿。
  是一双半旧的骆驼鞍式靴头儿。
  院子里弥散着熬鱼的味道。腥,像是锅里忘了搁醋不够口儿。
  傻篓子也不说谢谢曲嫂子。他接了鞋蹲下身就往脚上穿。人家的鞋大,豁豁亮亮穿上了,顿时见暖。上了街,傻篓子回头看了一眼胡同里的景物,随着出夫的人流往西边开去了。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小媳妇扭摆着小巧的身子往院子里走。越过门槛子迎上来一只黑猫,冲她喵喵叫唤。这猫恋人,一往一返在她腿间蹭来蹭去,很瘦的一身皮毛。
  我屋里又没熬鱼,你跟我粘缠嘛呀。她合严双腿一夹,那黑猫就窜远了,但不是去拿耗子。这是一只出了名的馋猫,人人恨。
  黑猫就钻进了北屋,那是孙合家的灶上正在熬鱼。弥散在院子里的味道与往日不大相同,似乎是少了些佐料儿。
  围了城,这鱼也熬不出什么味道了。
  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的男人就是孙合:四十上下岁,细长身子瓜条脸,一只眼睛明,一只眼睛暗,公鸭嗓子。
  这城防修了三个多月了,说是固若金汤,那八路军怕是攻不进来吧?孙合嘴头子上堆着一层牙粉酿出的白沫子,含混不清地说着。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
  这是孙合多年的习惯了,凡吃鱼吃肉吃虾吃蟹,饭前必要下番工夫。不论天冷天热,端着茶缸子蹲在阳沟边上,先蘸上牙粉刷牙,力气用得很猛,涮净了牙刷子,再蘸上细盐末,力气便用得很柔合了;之后用弓子刮舌头,最费时辰;末了是清水漱口,润开嗓子。
  为了图个满口清爽,吃腥荤儿才能品出个子午卯酉的味道来。只要有味道,孙合是肯下工夫的,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嘴。
  北屋门槛子上堆着孙合的一群孩子,正往屋外撵那只馋嘴的黑猫。蹲在阳沟边上的孙合似乎脊梁上长着一只眼睛,不扭身子就是一声喝斥。关门,出来喝风呀!
  五只大小不一的脑袋一齐缩了回去。这时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
  孙合噗地吐出一口水,仄了仄耳朵,很有把握地说,是西边,西营门外边响枪。
  他的左眼黑洞洞的,凝固而无光,像一只瞎了火儿的枪口。
  衬得右眼更亮了,乱眨动。
  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天这么冷,孙合依然光着脑袋扎煞着手,立在当院里找话说。这院子是老爷儿们的大客厅,站惯了也就没了天气,无冬无夏。城里的男人们不聊天是活不下去的
  话憋在肚子里作病。
  孙合的话是药引子,南屋里果然出来角儿了。傻篓子他爹穿了一件蓝色棉袍子凑到院子当央,哈着热气团团着身子,上下不舒展。
  傻篓子爹见孙合的嘴拾掇得这么爽神,知道他晚晌这顿又是腥荤儿。他想了想,说这又沟又壕的,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谁说不是呢。孙合拉开了海聊的架式。
  其实是解放军。住在大杂院里的平头百姓不知人家已经换了称号,用的还是老词儿八路军。从有日本人的年头就这么叫,没改过嘴。
  这钱可是越来越不值钱呀,毛得要命。傻篓子爹爱念自己这本经。他开着个小门脸,专卖应时利节的土杂品。这几天没人上门,他也就吹灯拔蜡关了门板儿,候着。
  他也说不清到底候着什么。
  孙合说这城不那么容易就破,警备司令叫陈长捷,南蛮子。
  就是生意不好做了,兵荒马乱的。你等着看吧,兴许一块大洋买不了一个烧饼。孙合是个掮客,凭口舌腰脚在街面上给人家跑合儿,挣拥钱。他说,人不识字呀能混上饭吃,没有脑子可就混不上饭吃了。
  傻篓子爹嗯嗯应着,瞅着孙合的这张脸孔。
  孙掌柜,您这只左眼,还有目力吗?傻篓子爹问了句傻话。做了这些年邻居,他一直没弄清孙合是不是失了一只目独眼。
  孙合被这句话给问乐了,一呲牙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混饭吃呗。
  孙合就聊,傻篓子爹就听,天就更黑了。两个老爷们像是没屋子的人,干冻着。
  北屋里推开一道门缝,闪出孙合的老婆蓬头垢面的模样:大虎他爹吃饭啦。
  您不上我屋里吃点儿?孙合吐了口粘痰。
  请吧您呐,吃完饭我屋里咱接着聊。傻篓子爹是个肉头肉脑的男子,自打死了老婆他就没吃过解馋的东西,一肚子素净。
  孙合进屋去品味他的腥荤儿了。这种时辰,他家里最安静,不许有半点儿声响。而那五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围坐在饭桌子前边,吃相十分斯文,没有一个敢吧嗒嘴儿的。孙合教子很严,常训斥孩子们说,吃无言睡无语这是圣人训,贵人要有贵样,长大了才能混上个好事由儿,进铁路进邮局进银行,端铁饭碗过好日子。
  傻篓子爹双手揣在袖口里蹲在自家门口,候着孙合吃完饭出来接碴儿聊。他生就一双又大又厚的耳朵,专门爱听孙合的天南海北。
  屋里没生火,比外边也暖和不了多少。前些天买了五斤煤球,没舍得烧。
  这时候傻篓子爹听见孙合在大声吩咐。
  给傻篓子家端两条鱼去,大虎。
  给曲大少家也端两条去,三柱子。
  傻篓子爹心里一热:这孙掌柜是个穷大手,老天津人的作派呀,要里要表的。
  之后他听见铲子响了,就咽下一团口水。
  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隐隐约约。
  唉,这日子口儿还讲究吃鱼,也只有咱天津卫呀。九河下梢,吃尽穿绝。
  傻篓子爹自言自语,冻出了两行清鼻涕。
  曲家屋里的小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二
  那小媳妇水红的裤子水红的袄,手腕子嫩得赛过白藕。她是曲达元的填房,过门刚刚半年。曲达元的前妻害痨病死了,留下个没摘奶的孩子。娘家心疼孩子怕受别人的委屈,就让她嫁了过来顶替死去的大姐。俗话说这叫姐俩寻了一个人。
  她一步迈进门便做了娘,整天弄着个小孩子脚手不拾闲。邻居们还是依照曲达元前妻留下的称呼,叫她曲嫂子。她好象在替姐姐活着。
  曲达元人称曲大少,是个游手好闲的懒虫。祖上留下的产业,传到他头上没几年就折腾净了,手里连个屁也攥不住。
  丈夫三天两头不着家了,蹲棋摊泡茶楼出戏园子进书场,像个水游子。
  又三天没回家了。她心里念叨着,在门前往那只小炉子里续煤球接火,闹出半院子的烟。
  日子紧巴,煤球就得数着个儿地烧,比鸡蛋还金贵。水缸里的水也快用净了,明天就得花钱雇人去挑。拉水车的小伙子名叫大用子,这几天一直没见踪影,八成是给保安旅抓去修城防了。
  等明儿个叫傻篓子给挑吧。水缸满了就替他补一补那双烂袜子,一还一报。
  他曲嫂子你接火呀。傻篓子爹蹲在自家门前瞅着,对她说,黑下要是把炉子端到屋里,可得在意着煤气熏着。
  她问,您吃啦?
  吃啦!孙掌柜的鱼。他说。
  这时候甲长进了院子,身影又短又矬。
  这时候孙合屋里有了大响动
  哗啦一声掀了饭桌子,是
  孙合在嚷叫,说你这是喂猫呀,熬的这是嘛鱼呀味儿不正让人怎么吃!
  孙合的老婆争辩,这兵荒马乱的,小杂货铺关了张,没搁鱼佐料儿是瞎话,就是缺了酱豆腐和面酱。你逼我抹脖子上吊呀!
  没能耐就别熬鱼我操你祖宗!孙合骂她。
  这年头你操我祖宗我也没处给你找坟头去。
  孙合又摔了一个茶碗,江西瓷的。
  甲长听了一会儿,冲屋里说,文火熬鱼,孙掌柜您怎么变成了武吃呀?味儿正不正的,等太平了您再慢慢品吧!今儿个不是日子。
  孙合闻声出了屋,罗掌柜罗甲长,您屋里坐吧,大虎他妈妈沏茶呀,搁那小叶儿。
  小叶儿留着您自己慢慢品吧,我是公事。
  好,您公事您公事。孙合站在当院里,捏着根洋火儿慢慢剔牙,像瞎了一只眼的宋江。
  孙合饭后是要剔牙的,但有腥荤儿的时候他从不剔牙,图希个余味在口,慢慢品着解闷儿。今儿个的鱼味不正,得剔出去。
  傻篓子爹问他,没吃呀?我看你剔牙呢。
  嗐!半饱儿就觉着味不对,这是老天灭我呀,劫数。罗甲长您又敛份子钱呀?
  罗甲长嘿嘿着,孙掌柜这日子口儿您还能坐在家里吃上鱼,够谱儿啦!
  鞋底子大鲫鱼,是赵家冰窖的六少爷死乞白赖非送给我的,说改改口儿。这日子使黄货也换不来二斤鱼呀!谁敢去凿凌眼喂八路军的枪子儿。
  傻篓子爹说,莫谈国事吧孙掌柜。
  罗甲长正式说话了,矬声矬语。
  都别掌大灯,要是非掌灯不可就得使棉被捂严实了窗户,这叫灯火管制上边说的。
  傻篓子爹嘟哝。我就一床棉被,捂到窗户上去我就站着睡觉吧,窗户纸当成炕席。
  孙合对罗甲长点了点头,嘿,固若金汤呀。
  更得固若金汤。甲长从棉袍大襟底下掏出一个札子,瞅着说,每条胡同口上都得安一个铁栅栏门儿,还有铁蒺藜缠在上头,一家出一万块钱,图个太太平平。
  孙合的老婆出了屋,只穿了件夹袄全凭那身肥肉膘子挡寒。
  她说,一万块能挡住兵?
  您就买个便宜吧,比吃鱼可强多了。
  孙合说拿钱吧别让人家罗甲长候着呀,咱们得赶紧固若金汤呐。他的右眼一闪亮,左眼便也随着没滋没味地乱眨。
  傻篓子爹脱了鞋,从鞋垫儿底下抻出一张票子,挺有油性的。他递给甲长说,只当花一万块钱买了个药丸子吃。嘛药丸子?
  定心丸呗。
  甲长说,是呐,吃鱼也不治牙疼。
  孙合的老婆立在门前没词儿。她兜里一个大子也没有,锅里的鱼还是找曲达元媳妇借钱买的呐。哪儿是赵家冰窖送的。本地有句俗语,说是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爱吃腥荤的女人,在爷儿们眼里就是贤惠。
  她冲甲长张了张全是鱼味的嘴,没词儿。
  那只黑猫趁机钻进了孙家屋里,开斋去了。
  孙合顾不上看那猫,对自己老婆说,你告诉甲长咱手头没零钱,明儿一早拿整张的票子换开,给罗掌柜送去不就得了嘛。
  他老婆明白了,是呀,甲长现时没零钱。
  孩子们在屋里嚷叫起来了,爸爸呀!猫把鱼都吃啦,你让留着明儿个吃的那一碟子。
  孙合揉了揉混浊的左眼说,那就是我给猫留着的,正好正好。
  是啊,有腥荤儿早下肚别留着了,说不准哪一天黑下八路军就要攻城破关的往里开。罗甲长捧着札子去叩曲达元的风门子,之后就进了屋。进了屋他就叫了声二姐呀你歇着呐。
  她娘家是开鞋铺的,罗甲长叫她二姐是沿用了在娘家当闺女时的称呼。这一程子她活得有些恍惚。丈夫在家她觉得自己当了媳妇,丈夫不在家她又觉得自己仍抱着鞋楦子当闺女呢。
  你那曲大少还没回窝呀?真是个不顾家。
  小媳妇正躺在炕上偎着一岁多的孩子,慌忙起身扣严了大襟,把雪白的奶子装进怀里,说罗掌柜坐罗掌柜坐。她胸口的白光刺了甲长的眼睛。
  你哪来的奶水喂孩子呀?还没开过怀儿。
  让他嘬嘬,哄着孩子睡呗。她说。
  罗矬子一身热沙土的气息,闻着很燥。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又马上站起了身。
  咯着您啦?曲达元媳妇脸上陪着笑。炕上铺着两床缎子被红官绿娘子。她伸手从那床红缎子被窝里摸出个物件。是焐炕的热壶。差一点儿让您给坐碎了,她对他说。
  甲长脸色泛出了酸气,说曲大少一弄就是几天不着家,你天每天黑下还给他焐好了被窝儿呀?白搁工夫。
  她笑笑说,焐得了预备着呗,说不定他嘛时候就回来,最爽神。
  嘿,曲大少是几时回来几时舒坦呀,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罗甲长边说边打量着裱糊得雪洞一般的屋子。炕下边摆着一只木头箍的红漆尿盆儿,门后边的墙上挂着一根死长虫似的皮鞭子,案子上蹲着一把油光泛亮的宜兴紫砂茶壶,炕上盘腿坐着一个水灵灵白嫩嫩俊巴巴的小媳妇。
  罗甲长坐不住了,起身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一包白瓜子,一包黑瓜子,一包大仁果,一包小松子,最后他掏出一包炒白果。
  您那炒锅还开着呢?真是卖了缺宝儿了。
  你要是心里不忍,就给一千块钱吧。
  您这是赔本赚吆喝呀,怪不合适的。
  他用目光在她身上揉摸了一遭,见她没觉知,就说,你到嘛时候也离不开这些零嘴儿。嗑吧嗑吧,过年的时候给我绱一双棉靴头儿吧。
  那床红被窝里一拱一拱露出个脑袋。
  罗甲长急了,对这只黑猫说,你倒挺美,吃饱了上这儿睡觉来了,趁着曲大少不在家。
  她低着头说,被窝呗,人睡猫睡都是睡。
  甲长往外走,小声说,这个曲大少,操!
  小媳妇恼了,甲长您怎么口出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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