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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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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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全招了。
  外祖母听罢,却抽抽泣泣落下泪来。
  “咱们这条可怜又可恨的小巷呀!真像铁打的一般。真是男人不男,女人不女哟。”
  外祖母沉思片刻问我:“你、你见着金大夫用那些常让我洗的床单子毛巾被了吧?”
  我说我用肩膀驮着老六,什么都没瞅见。
  外祖母眼光发僵:“他还是嫌她脏嫌她脏呀。脏?可他又离不开这脏。明个一早儿,段四保准送洗的活计来,天啊。”
  我问了一句:“他跟她那是干什么呢?”
  外祖母变了脸色:“小孩子家!金大夫跟黑太太有一笔账算不清,急了俩人就打呗。懂了吗?往后不许瞎寻思。”
  我就相信了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段四哼着小曲儿端着一小碗白油漆,亲手在小巷墙上写下了欠缺日久的“卫生”二字。小巷终于“除四害、讲卫生”了。
  这两个字他写得十分难看,走畸得没了样子。
  我在一旁说:“黄鼠狼也得除吧?”
  段四斜了我一眼说黄鼠狼不算四害算五仙。之后他来到我家,送了一包袱活计。
  “您就接着洗金大夫吧,没完没了呐。”
  外祖母请他落坐,说:“段四爷今儿个您得给我说说古了,我问金大夫怎么爱吃那烧鸡?”
  段四嘿嘿笑了:“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问那些反动派的事儿有什么意思呢。”
  他大模大样起身:“可说呢,昨儿个街道主任遇见我,说金大夫大有进步向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呢。金大夫跟街道主任说单干开诊所是身在街道,就得有个好表现。虽然配不上入党,可也得表明个心迹,申请书就递上去了。这就叫新人新社会,你还问那些个黑暗里事儿干嘛!”
  外祖母听呆了,许久才说:“那我老婆子就洗我的衣裳吧,反正得洗到死呗!”
  段四:“闭着眼洗吧,从水里搓出银子来呀。”
  “晚上我给你炒个菜,你来我这喝两盅?”外祖母一下子热情起来。
  “我忙。今儿个晚上我介绍一个人来跟白太太见面,我这是唱红娘啦!”段四很得意。
  外祖母笑着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光棍汉呀,“白太太托你办事也算是老伙计了。”
  段四说:“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助人为乐。”
  这一程子是忙了段四。小巷子就好比一锅汤缺了他这点儿味之素还真压不住腥气。他当了街道居民代表整天一本正经,坐在金大夫诊所里给求医的挂号还大讲杀蝇灭鼠防匪防特。添了一句他以往没有的口头语见人就讲。
  “蒋介石想反攻大陆?打我这儿就不干!”晚上就给白太太当差,吃了晚饭他就在沈家门口候着,也不分一三五和二四六。
  白太太似乎很想一步就嫁出去过新生活。
  老六提着一根木棍站在院门里边。
  “段四你大茶壶,再敢给我白妈找主子我打折你的狗腿!”边说老六边嚼着黑枣。
  “小祖宗,我这是给你白妈介绍对象。爱情,电影里不是也演吗?恋爱自由这是你白妈托咐我办的。待一会儿就来一个,好人。
  你可别跟着添乱呀!”段四说得口水直淌。
  段四语不休:“你看,男婚女嫁。人家马三姐不是也正搞对象嘛,一个样。眼瞅着马三姐就要把上门女婿招进来啦。你懂吗?”
  我插了一句,问:“段四爷你怎么不搞呢?”
  这句话把段四给问怔了。老六在院门里喊:“对!来的那只母黄鼠狼就是找他搞对象的。”
  段四坦然了:“我这辈子就是看着人家搞,这就叫助人为乐把困难留给自己慢慢克服着。”
  黑太太推开了楼道的门,小声唤老六:“不许和段四爷顶嘴,他这么大岁数了。”
  老六怒视了段四一眼,扔下棍子上二楼去了。这时黑太太眨了眨丹凤眼,笑着朝我招手。我知道她又有事情找我,就装模作样走过段四身旁,进了沈家的楼道。
  楼道依然很黑。进了黑太太的卧室,我发现屋中的摆设与我上次所见有了挪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床的四周,挂起了一圈黑纱的幔子,而那只大沙发也披上了黑色平绒罩子。
  屋子黑得十分素净。鲜红的只有床头墙上她那张大照片里的双唇。
  黑太太递给我一个包袱,我认出是金家的活计。她说:“工钱还归你姥姥,我闲极了,洗一洗手工营生算是玩一玩。”
  之后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好好往人上长。”
  我就说出了我早想说的话。
  “白太太忙着让段四给她介绍对象,您怎么天天呆着不搞对象呢?您长得也挺俊”
  她笑了:“傻孩儿,我有丈夫呀,沈先生。我还搞什么对象呀?”之后她不笑了:“白太太比我年轻,我得让她走出去我留下,早就说定了的,不能改了”
  我抱着包袱要走,黑太太说:“小鹿子,你多呆一会儿吧,跟我说说话。”
  我说:“说话?我不会说呀!”
  “不会说咱们就这么坐着,啊?”
  我就陪着她坐着。她哭了。
  “你过继给我当儿子吧?”她突然说。
  我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您缺儿子,就自己生一个吧。我就是我妈生的,她在女七中教书那年生的。
  黑太太笑了,这种笑容我至今也没从第二个女人脸上见到。
  她说:“你妈妈当然了不起。一万个我也顶不上一个她。当年是你妈妈给我扫的盲。长大了你可要年年祭奠她。”
  院子里,段四吆喝起来了。
  “来了您呐,季二爷请”
  那个季二爷边上楼边嘟哝:“段四你这老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呢?我不是来听你吆喝的。”
  我将包袱里的活计送回家,在刚刚浆洗过的一条床单子上发现了一朵手绣的花朵黑色牡丹。我知道这是黑太太给添上去的。
  外祖母没瞅见,只是叹道:“她这是自己洗自己呀,命苦”
  我随外祖母动身,往沈家二楼去打牌。
  沈先生肉球似的坐在屋里,我看清了他有一双很小的眼睛和很大的鼻子,十分突出。
  “姥姥您坐,老六他妈妈有客人,一会儿就过来,咱们开局”沈先生人倒很和善。
  我就出了屋走到白太太的门口,见老六坐在门外地上正吃黑枣。他说:“我早晚宰了段四!”
  段四正在屋里给那个季二爷递茶送烟。
  门半敞着,我看见白太太正和客人聊着天儿,显得轻松自如。段四像个小伙计。季二爷四十来岁的汉子,原来就是那个筑路工,当年有名的京剧花脸演员。
  这演员出身的人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白太太:“当年我没眼福,不过可以想象季先生的念唱做打艺术自成一家呀。”
  “过奖了过奖了,只是个戏子呗。”
  “季先生如果不忙,我请您打两圈牌呢。”
  “不,多谢,我告辞了”
  季二爷起身。白太太笑吟吟说:“您不赏脸,就劳段四爷送您,我失礼了。”
  段四哈腰点头送客人下楼了。片刻段四就噔噔跑上楼来,喘着问:“二太太您看?”
  白太太随手塞给段四一张小票子,很欢喜地说:“也就是见见呗,不成。你接着寻吧。这人来人往,也给我解解寂寞。”
  段四:“我说也是。”
  老六:“段四瞧你那孙子样,哪像个街道代表!你那除四害讲卫生的威风呢?”
  段四急了:“二姑娘您可得管教这小少爷,他四处跟我过不去”
  白太太大笑起来:“这新社会的人跟那旧社会的人就是过不去,有啥稀奇?咱们打牌去。”
  当外祖母说“三缺一”的时候,楼梯上有了响动,大家都说贵人到了。
  门开了,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是金大夫。
  沈先生先打破了僵局,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金先生请坐,您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赏脸赏脸”说着他居然抬起那不太灵便的左手,礼让着。
  金大夫一身深蓝色西装,深红色领带;头发梳得很光亮,白衬衣的领子雪一样白。他十分礼貌地冲在座的人们点着头,脸上全是微笑。
  “这、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上沈先生的二楼,真是疏于邻里了。”
  白太太十分响亮地笑了:“贵人多忘事,去年您还上楼给我家先生瞧过一次风寒呢。”
  “噢、噢我这记性呀。”
  外祖母说咱们开桌打牌金先生坐我对门。
  金大夫连声说我不会打牌我不是来打牌的。
  空气又凝住了。
  段四陪着笑容,往外边走边说:“我侍候了金先生这么几年,真不知道您不会打牌。”
  外祖母可能是让牌瘾憋急了:“金大夫您不实诚,老爷儿们哪有不会打牌的!”
  金大夫有些不知所措:“这不太好吧?”
  白太太:“有嘛不好的,玩呗!没警察来。”
  沈先生挪了挪大屁股又说了话。
  “别难为金先生,我看他八成不会打牌。这旧社会的玩艺儿,有的人是在新社会才学会的。金先生今儿个就是来学的吧?”
  我当时从沈先生那双混沌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淡淡的轻蔑。
  “老六,站金先生身后边,跟着吱嘴儿。金先生,这玩艺儿有一刻就学会。今儿个黑下,输赢我都不让您破费”沈先生一口气说。
  金大夫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紫色。我觉得半身不灵便的沈先生蓦地壮大了很多。
  沈先生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界的话,口气显得很冷:“打牌打牌金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
  段四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有个警察”
  外祖母哗啦一声就用台布兜起那堆骨牌,一伸手就掖到了白太太怀里。白太太伸手递给老六,老六猫腰就送到床底下去了。
  “有个警察问金大夫阿斯匹林一次吃几片?”
  白太太瞪圆了杏核眼睛:“段四你说话大喘气!”
  老六帮腔:“扣你五毛跑腿儿的钱!”
  金大夫起身:“我是专门来请几位的。素常多蒙关顾,明天是家母的寿辰,请大家去舍下,我略备薄酒淡菜,请赏脸。”
  老六嘴快:“行!这事儿你让段四捎个话儿就成了,还往我家跑一趟干嘛呀。”
  我也插嘴:“金大夫是想来你们家看看呗。”
  沈先生竟然要从那张罗圈椅里拔出身子:“谢金先生啦。这几年多蒙您照应。我废了,养不住活物儿了。喂着一只黄雀儿,前几天还飞了。”
  外祖母想起了什么,问:“金大夫上个月你就在街边上义诊说是给老太太寿辰行善,怎么明儿个才过生日?”
  金大夫已褪了满脸紫光,细声细语说:“闰四月,我就挪到后头这个四月办喜寿了。”
  送客。下到一楼楼道里段四提高嗓门说:“金先生小心,脚底下黑。”
  黑太太那间挨着楼梯的卧室里亮着灯,却没有丁点儿动静。
  金大夫侧过脸去不看。
  老六从二楼往下追,停在楼梯半道上喊:“金先生你请我们吃宴有烧鸡那道菜吗?”
  段四扶着金大夫回头说:“有狗鸡!”
  金大夫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走在巷子里赛个纸糊的人。段四说金先生我没想到您能到沈家来。金大夫含糊不清地说:“我来我来了。”
  段四:“您这么虚,来了也没打赢。”
  金大夫不懂:“什么打?什么赢?”
  段四连忙说我是说赌钱您赌不赢呢。
  “所以我才说来了个警察,把您救出来了。”
  金大夫不知为何起了火:“你滚回去我不用你送,滚!”段四站定:“忠言逆耳不是?我早就想告诉您,您还依旧把沈先生当成早先的沈老板,心里不就壮实多啦?当年您爹可比您能闯”
  “你住嘴!还有点儿新社会的味儿吗?我辞了你的工!”金大夫说着就往宅门里晃。
  段四:“您走好。别辞,您可离不了我。”
  小巷里只剩下我和金大夫。我追进他的宅院里,说金大夫您等一会儿我回家把洗好的活计给您送来。他狠狠应了一声:
  “成!”
  我小步跑着去给金大夫取那一包袱洗好了的活计这是黑太太亲手洗净的,又在那床单子角上绣了一朵黑牡丹。进自家宅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本是怕那只段四爷所说的半大黄鼠狼追随我,可我却影影绰绰瞅见沈家宅院里站着个人。这身影我早就瞅熟悉了,是黑太太。从那时起我就不怕在黑暗里瞅见女人了。
  我知道她们不会一口吃了我,我是男孩儿。
  我折身进了她家宅院。见是我,她依然没停下自言自语。
  “不敢来吧?漫着我的门口过去了,这不算你敢来。自己欺骗自己呗。你要是真敢来,你那病也就好喽。哪有男人味儿呀,我真是有办法也救不了你”
  我当时真怕黑太太疯了,像银行苏家那个老小姐一样,整日里街上疯跑喊叫着找小崔。我见过黑太太把苏家老小姐领到家里,给她梳给她洗给她吃,抽泣着说:“苏小姐你是个好女子呀!
  敢疯。”疯女人叫着“小崔”就又跑到街上去了。其实那个小崔已经自杀八年了,正在阴间候着她去登记结婚。可苏家老小姐整天价疯跑却不知早些去找小崔办喜事。
  我陪着黑太太站着。二楼那个被黑色窗帘捂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人们牌兴正浓。
  黑太太摸着黑站在楼道里往自己卧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
  我问:“您?”
  她边贴边说:“早年我跟一个跳大神儿的老婆子打听来这一招。你想学吗?”
  把半斤南天星研成细末,用山西老醋调和好了,抹画在一张纸片儿上,往门外边一贴。夜深了你就能听见敲门声。你愿意去开门,一瞅是没了声也没了人。关上门一会儿就又响了。
  “保密,这叫假鬼敲门。”黑太太说。
  我问:“这有什么用呢,其实没人。”
  黑太太说只是为听呗,就当有人来了。
  我说:“兴许就来了真鬼”
  “好孩子!千万往出息上长。”
  我说您早歇着吧就奔自己家门去了。推门推不开,我就大喊“开门。”
  让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得我记不起外祖母正在沈家二楼打牌,只想取了活计快给金家送去。
  我威胁:“不开门可就要砸啦!”这时我猛然想起屋中锁着空无一人。
  屋里却“唉”了一声,我吓傻了。
  “小鹿子你别出声了,千万!我开门”是个很弱很柔又很慌乱的声音。
  马三姐!是久日不见的马三姐。
  我就不怕了。她开了一道门缝儿,眼神儿不稳。我从门缝儿挤了进去:“拿包袱我”
  屋里站着个男人,又高又壮模样不错。我认出了,就是那天黑下向我打听寻找马三姐的那个小伙子。他冲我一咧嘴,算是笑。
  “你姥姥让我替她看家我就在这儿替她看着家来,三姐给你糖吃。”马三姐头发挺乱。
  是一种像黑枣似的糖块儿。我知道它一分钱,味道有些苦头儿。那小伙子说吃吧吃吧。
  我说不吃不吃,就抱起那个包袱,往外走。
  马三姐追出来:“别说!”
  “别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三姐求你了”她要哭。
  我说:“不说!”
  撒腿往金家宅门跑。
  我似乎听见了黑太太门上正敲响叫门声。而黑太太躺在床上问:“你真鬼还是假鬼?”
  那株黑枣树摇得哗啦哗啦山响:没人敢来。
  黑灯影儿里在金家二楼见到金大夫的时候,他已经醉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完全走了样子:没了西服革履和领带,只穿了一件白大褂。白大褂里头好象什么都没穿,空心儿。
  他两眼溢出火苗:“我可怎么办?”
  我抱着包袱望着他,全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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