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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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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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一个男仆准备好,再过一会儿以后,
  送一封书信给我的主君、亲人、爱友;
  要他快安排停当,快把这封信带走:
  这事情务须急办,信马上就能写就。”
  侍女奉命走开了,她就着手修书,
  开始时,摇着羽笔,怎么写颇费踌躇;
  她的意念与悲思,正在急切地角逐;
  心智叫她写下的,情感立即给涂污:
  这一句太矫揉造作,这一句又拙劣粗俗;
  恰似拥挤的人群,穿过狭窄的门户,
  谁都想走在前头,堵塞着她的思路。
  终于,她动笔写下了:“有才有德的夫君!
  你无才无德的妻子,向你殷勤问讯,
  谨祝你康强无恙!其次,望你能俯允:
  只要你还想见见我,那么,我的亲人,
  请务必急速登程,回家来将我探问;
  我在此向你致意——在家里,满腹悲辛;
  我的话寥寥无几,我的苦绵绵不尽。”
  于是她折起这一页载满悲思的信纸,
  她的切实的苦难,写得不十分切实。
  柯拉廷凭着这短简,会知道她有伤心事,
  可是他无从知道事情是何种性质;
  这件惨祸的真相,她不敢向他揭示,
  因她还未用赤血来表明自己的无疵,
  怕他也许会猜想:这是她淫邪的过失。
  悲苦的心情和精力,如今她有意储积,
  等他来听她诉说时,她才肯宣泄无遗;
  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
  “可怜的哑巴,”她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我用悲恸的调子,来吟咏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
  要咒骂狠毒的皮洛斯——残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亚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泪水来浇透;
  所有这些希腊人——与你为敌的敌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们瞋怒的眼眸。
  “让我瞧瞧那娼妇——她引起这场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娇艳的美色。
  烈焰烛天的特洛亚,承当这可怕的罪责,
  全怪你,痴儿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点着了这里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亚,由于你眼睛的罪过,
  父亲和儿子双亡,夫人和女儿俱殁。
  “为什么个别人物儿女私情的欢乐
  竟会换来普泛的、人人难逃的灾厄?
  既然是独自一个犯下不赦的罪恶,
  就让他独自一个吞食罪恶的苦果。
  让那些无罪的生灵,免遭罪孽的折磨;
  为了一人的过失,为何叫众人受过?
  为何因私欲之罪,向万民普降奇祸?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负伤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着朋友,都在血泊中横躺,
  朋友面对着朋友,无意中相互斫伤;(51)
  一个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儿子的荒唐,
  特洛亚就会被荣光,而不会被火光照亮。”
  为了画中的惨祸,她情不自禁地哀恸:
  心底蕴藏的悲思,像沉重悬垂的巨钟,
  只消撞那么一下,它自会摆动不停,
  不必费什么力气,便奏出凄楚之声;
  鲁克丽丝就这般,悲思既经触动,
  便对着愁惨的图像,细诉悲苦的衷情;
  她借给他们言语,借用他们的愁容。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52)
  几个牧人陪着他,也露出怜悯的神气;
  这汉子脸色忧愁,却显得知足克己,
  和这些乡民一道,正向特洛亚走去,
  有忍辱负重的耐心,对苦楚全不在意。
  在这个人物肖像中,画家用高妙的本领
  掩藏了欺诈的伎俩,描绘出温厚的外形:
  恭谨的步态,沉着的神色,流泪的眼睛,
  双眉柔顺地舒展,像乐于承接不幸;
  脸色不白也不红,而是互相搀混,
  既未让羞赧的红色揭示犯罪的隐情,
  也未让苍白透露出做贼心虚的惊恐。
  恰像是一个恶魔,执拗而冥顽成性,
  摆出的一副外貌,却俨然正直真诚,
  他把诡秘的邪念,藏起来不露形影;
  连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会疑心,
  也都难于设想:狡谲的奸谋和伪证
  竟能把晦冥的风暴,驱入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涂污这圣者的形容。
  这技艺精良的画师,画的这温顺的汉子
  乃是发假誓的西农——他蛊惑人心的故事
  终于把耳软轻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词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势(53)
  烧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儿们照影的宝镜,既已崩坏消失,(54)
  它们便纷纷飞迸,离开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费心思地观察这幅西农的图形,
  画笔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责那画工,
  说是:这幅肖像,画错了西农的神情——
  这样正派的仪表,容不得险恶的邪心;
  她反复留神观察,看下去,看个不停,
  在这朴实的相貌里,发现了真诚的明证,
  她判定:它画得不像,不是西农的真容。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这许多奸计”——
  (她本来想要接着说:“会藏在这样的外形里”;)
  但这时,塔昆的形影,闪入了她的脑际,
  从她的唇舌之间,截去了下面的话语;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改变原来的主意,
  说道:“我算明白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样一副模样里,不怀有邪恶的心机。
  “正好与这里画出的、诡诈的西农相仿,
  也这样庄重、忧郁,也这样疲乏、温良,
  像由于悲愁或劳苦,身心已虚弱颓唐,
  披着戎装的塔昆,来这里登门造访;
  外表上真诚正直,内心却凶顽淫荡;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农那样,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亚覆亡。
  “看吧!西农在诉说,假眼泪纷纷下坠,
  国王呢,老眼也湿了,满脸怜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还不聪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泪,叫一个特洛亚人流血!
  从他的眼里滚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这些叫你心软的、溜圆晶亮的珠泪
  是不灭的火焰弹丸,要把这王城焚毁。
  “魔鬼从幽冥地府,盗来了诡异魔力;
  西农虽火烧火燎,却冷得浑身颤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这严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谐如一,
  只能骗那些愚人,叫他们轻率地中计;
  就这样,西农的泪水,使国王深信不疑,
  用水来焚烧特洛亚——这就是西农的绝技。”
  愤激的情绪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这时已消失净尽,
  她用指甲撕破了这毫无知觉的西农,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个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径,迫使她憎恶她自身);
  随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这样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说,“撕烂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
  听她不停的怨诉,连时间也感到疲劳。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觉得白天、黑夜,两个都冗长可恼;
  短时间仿佛拉长了,只因她痛楚难熬。
  悲思虽已困乏,它却不大肯睡觉;
  时间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们都知晓。
  而她与这些画像厮守的这些时刻
  却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心头溜过;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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