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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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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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大嫂买袋冰糖什么的;对她究竟有什么帮助呢?即使我给她;她也舍不得吃;她会背着我去卖给村里人;村里人不要;就拿到街上去;找熟识的百货店帮她卖。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大哥说;我怕清华将来读了大学没用;现在又把你大嫂累垮了;那就划不着了;可你大嫂是个死脑筋;总是听不进油盐。 
我嗫嚅着说;读大学也不是没用…… 
我看就是没用!大哥断然地打断我;要是有用;你就不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在家乡人看来;特别是在家乡的亲人看来;我一定过得很惨。 
想想吧;一个没有工作在城里混着的人;怎么不惨呢? 
大哥又说;其实;家里没有谁指望你支持钱;你大嫂多次对我说;千万不要找夏至要钱;她说看起来城里人手头随时都有钱;乡里人不卖粮食;不卖鸡蛋;就一年半载见不到钱;但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上厕所都要钱;过日子不容易。我们从来没想到让你支持钱;可你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哥的话触到了我的一些痛楚;我低下头;说我知道。 
一凡(我儿子)该读三年级了吧? 
我说三年级了。 
现在还是小学;听说一年就要交好几千?以后上了中学;看你拿啥去供他;你总不能跑去给校长拍手板;校长就答应给你儿子减免书学费! 
大哥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些事情;我在城里也经常想;主要是躺在床上;把书一放;把灯一关;要睡觉之前想。但我没想得那么远。对生活上的困境;我从来不会想得太远;现在被大哥这么揭示出来;我突然觉得现实真是很严峻。 
你这人;为啥总是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呢?大哥摇了摇头;好好的正事不做;辞了职在家里搞写作;要是写作能像胡贵那样挣钱也好;听你说来又挣不到钱;这不是胡闹吗?你呀;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写作的事说出去;免得让村里人听了笑话。 
我说我不会说出去。 
大哥很怜悯地看着我。 
大嫂出发前;把张老师和我的电话都记下的;可四天过去;她既没给张老师打电话;也没给我的手机上打电话。我打电话到城里的家中;问大嫂有信儿没有;妻子说没有啊;妻子说你采访得如何啊?我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这次回来;是想去看看老君山顶上的一座古墓;那墓里曾埋着一个在清乾隆年间做过四川提督的人。“文革”中;墓被红卫兵挖开了;内棺里的水银全部倾进山涧里去了;被水银养着的那具庞大身躯;迅速风干;半小时不到;就缩成一堆婴儿大小的腐肉。不过;十多年前;当地百姓又照原样把坟墓修了起来。据说墓里的主人是一个嫉恶如仇心怀慈悲的好官;成都有名的文殊院就是他捐资修建的;做官之前;他曾是啸聚山林的土匪;身怀绝技;杀富济贫。老君山头;有许许多多关于他的传说;我本想把这些传说采访回去;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我甚至幻想这部小说能够改变我窘迫的处境。 
计算车程;大嫂最晚在一天前就该到佛山了。 
大哥急得捂住胸口咳嗽;好像他咳嗽不是用肺和喉咙;而是用全身;仿佛他的小腿肚也能咳嗽。 
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娶一个好媳妇;三代人都有福。我们家离享福还很遥远;但这不是大嫂的责任。大哥知道大嫂的好处;大嫂应该有消息的时候却没有消息;他不能不急得小腿肚甚至脚指头都能咳嗽了。大嫂走之前;把家里什么都安排好了。虽然田地很少;但她怕大哥累着;把一半的田都送给了别人种;大哥舍不得送;大嫂说;一个人要知道轻重;要是累得把命都搭进去了;值吗?这样的话;大嫂对父亲说过;也对我说过;说不定还对别的人说过。至于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累。在家里时;三伏天的午后;村里再勤苦的人也躲在院坝外的竹林或果木底下摇篾笆扇;大嫂还在阳光暴晒的坡地上扯草;或者锄地;现在;她满五十三岁的时候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搞建筑去了;那是男人也畏惧的活;她却不怕。在大嫂看来;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能累垮;就她一个人累不垮似的……大哥知道大嫂的好处。 
父亲也来到大哥家里;坐在街檐的青坎上抹眼泪。父亲经常说;他这一生没有女儿;大嫂就是他的女儿。父亲说要是没有这个女儿;他这个家早就败了。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二哥下来借晒席了;父亲连忙站起来;对二哥说;永辉;你到杨侯山去一趟。 
二哥说去杨侯山干啥? 
把胡贵的电话问来。 
老君山人去找胡贵的不少;但大多在山顶上(我们村从没有人去过);具体是哪一家也不清楚;与其瞎碰;不如直接去杨侯山胡贵所在的磨子村。 
二哥说胡贵离家都那么多年了;谁知道他的电话? 
父亲说胡贵离家那么多年;他家里面的人没走几年嘛;再说磨子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去给胡贵打工;未必不晓得他的电话。 
二哥咕哝了一声;说;我家的活路堆到颈子上来了呢!连晒席也不借;就回去了。 
父亲恨着二哥的背影;他那样子好像在说;如果眼睛能把人恨死;我就把你恨死算了。 
二哥比大哥小六岁;大嫂嫁过来的时候;二哥早已辍学;大嫂听说二哥念书时成绩好得没办法(他的成绩的确很好);就动员二哥再去上学。二哥是在初中二年级辍学的;这就意味着;他如果复学;也只能从初中二年级读起。二哥听到这话;像受到了侮辱;他说老都老了;还上学!他认为 
挺大的一个人;跟一群小孩坐在一起;太丢脸了。大嫂说;你才二十多点就算老哇;过去那些人读到六七十岁咋说呢?大嫂自己没读过几册书;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么多古人不计年龄和穷困发奋念书的故事。二哥说;你为啥不去读?你也可以去呀!大嫂垂下眼帘说;我是没你那个脑壳嘛;我要是有你那个脑壳的话…… 
大嫂没把话说完;脸上有些悲戚。 
她并不是没有“脑壳”;之所以读几册书就不读了;完全是因为家里穷。她脸上的轮廓也是长得很好看的;之所以那么晚才嫁人;是为了照顾她父亲。大嫂的母亲有类风湿;生下她就不敢再生;因此大嫂是她爹妈的独苗。她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再过两年;该她谈婚论嫁的时候;不幸父亲又患了脑溢血;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就像个植物人;拉屎拉尿都在床上。大嫂服侍她父亲;直到父亲病逝为止。当她把父亲埋了;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成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这么多年来;她先把母亲送走了;又把父亲送走;她还没经意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段日子就过去了;远远地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村里的好心人在老君山上为她物色对象;终于找到我那一直未能成家的大哥。两人见了面;过一阵就结了婚。大哥有时给大嫂开玩笑;说要不是我;你就完了。大嫂也说;要不是我;你还不是完了。那时候;两个人的眼里都充盈着幸福的光芒。 
虽然我从来没去证实过;但我相信;大嫂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定也是很好的;而且她渴望读书;否则就不会收集那么多古人读书的故事。我说过;大嫂的心里有一道光;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清溪河流域很多人的心里都没有这道光;这是大嫂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见惯了病痛和死亡;一旦心里有了光;就紧紧地抓住不放。 
大嫂同时还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真要去读书;谁供我呢? 
她已是结婚的人了;有了人生新的义务和责任…… 
二哥最终没同意去上学。过了半年;比我们高五百米左右的一个村子里;有两个从镇中学退休回来的教师;联手在家里办起了私塾性质的学校;大嫂又动员二哥去。因为是在家里学;二哥觉得没有坐在教室那么丢脸了;再说只要考上高中;他的年龄就算不上特别大;有些复读了七·八年高三还不中榜的人;比他大得多呢。二哥口头上有些松动;但还是不愿去。大嫂就把他往山上推。二哥高壮;大嫂推不动他;就喊我大哥;和平;你来帮一下忙嘛!大哥老实去帮忙;到底把二哥推上山去了。 
学了大半年;镇上招考代课教师;二哥去应考;以第一名的身份被录取;分在我们村教书。那时候;二哥对大嫂是感激的;如果不去补习;他是断然考不上代课教师的。 
二哥教了两年多;上面来了政策:所有代课教师一律取缔。 
这样;二哥又回家务农了。 
从这时候起;二哥就对大嫂不好;话也不想跟她说。二哥是死要面子的人;他认为开始不去教书也便罢了;教了一阵又被取缔;就遭人耻笑了。而让他被耻笑的人;就是大嫂。 
二哥不愿意去杨侯山;我说我去吧。 
父亲说你去行吗? 
我说怎么不行呢? 
我那样爱我的父亲;可我对他说话;却很少轻言细语过。父亲老是唠叨母亲办丧事的那个夜晚。办丧的那天夜里;要请来阴阳先生为死者超度;做儿女的;要身戴重孝;围着棺材转圈;称为“绕棺”;从天黑开始;一直绕到第二天早上。绕棺的过程中;要随时听从阴阳先生的口令;阴阳先生每念一段经文;就拖长声音说: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做儿女的就要跪下去磕头。父亲那时候站在一旁;看一眼睡在棺材平板上的母亲;又看一眼撅着屁股磕头的我。他才四岁呀;父亲以后常常对人说;那才好大个人人儿呀!我在他眼里总也长不大;这就跟村里人拿我和胡贵比较一样;多多少少伤了我的自尊心。 
别看只隔一条并不宽阔的河;要走到杨侯山的磨子村;需下山;过河;再上山;上山和下山的距离差不多;脚步再快;来去一趟也要好几个钟头。 
胡贵的家在磨子村的最下头;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已经不是家了;房子彻底垮掉;到处是朽木烂瓦;周围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苘蒿;我路过的时候;几只肥野鸡从那茼蒿丛里扑楞楞地飞起;嘎嘎地鸣叫着;飞到了遥远的树梢上。我又爬了一程;又遇到几间摇摇欲坠的空房子;看来也是至少两三年没人住;都拖儿带女举家外出打工了。爬到第四重岩畔;终于碰见了人。 
很容易就问到了胡贵的电话。 
我立马掏出手机给胡贵拨去。 
胡贵离家二十年了;但他的口音一点没变;连那种很土的尾音也没变。想到那间垮掉的房子;再听他的口音;我简直无法把他跟一个在外面“很吃得开”的大老板联系起来。 
我说胡大哥呀;我是老君山上的;我大嫂到你那里打工来了;她叫陈美;不晓得她到了没有?他说到了啊;我已经给她安排事了;她一个女人家的;又那么大年纪;我就让她做地面上的活;拌点灰浆;推推斗车。我说胡大哥;谢谢你啦。他说谢啥呢;都是家乡人嘛;你是永辉吧?我说不是呢;我是夏至。 
听说是我;胡贵的口气变了;变成城里人的腔调了;是那种倒像不像的广东腔;还故意咬文嚼字起来;听上去别扭得让人发慌。我心里想;胡大哥你这是何必呢;两面山上的人都在谈论我不如你;你哪里犯得着跟我操广东腔还咬文嚼字呢?但他收留了我大嫂;还把她安排得那么妥当;就是我的恩人了;我不能让他感觉到我心里别扭。我说胡大哥;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大嫂接听一下吗?他说这个自然没问题的啦;我马上就通知她的啦;陈美!陈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嫂的应声。脚跟子快些;你家小叔子来电话了。胡贵又说起了家乡土话。 
大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我一声。 
我说你到了佛山;为啥不给家里来个电话呀? 
没钱哪;大嫂说;走到胡贵这里钱就用得只剩两角了(她快乐地笑起来);才来这里;我又不敢借钱。我准备发了工资就打电话的。你咋晓得我走了? 
我回家了;我给你买了袋冰糖;结果你走了。 
我说出这句话;不是要表功;是想给大嫂感情上的安慰。 
大嫂咳嗽了一声;我听得出来;那是装咳。 
然后她说;你大哥累不得哟;你给他说;累不下来的活不要做。爸爸要是想跟我们住;叫他下来就是;我原先就给他说过;叫他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大嫂没把话说明白。二哥二嫂对父亲不太好;二嫂有时还故意把饭煮得很硬;让父亲无法下咽。父亲在他们家过得很不愉快;想一直跟大哥大嫂住;又不愿意增加他们的负担。 
我说好;我说大嫂你一个人在外面;自己要知道保重。 
她说我晓得。 
我只能对大嫂说这些了。我本来还想对她说;如果吃不消;你就回来;可她回来又怎么办呢?这种关心是苍白的;甚至是虚伪的;我不能说。 
回城之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我就不管家里人了。 
连父亲我也没管。我辞职以后;父亲到我这里来过;父亲说我以前没到我幺儿子那里去;是他忙;现在他有时间陪我了;再说我年龄也大了;还不去看看;这一辈子就不晓得他究竟在哪里过日子;死了连收个脚迹也找不到地方。清溪河流域的人认为;人在断气之后;灵魂会去他亲人家里弄出响声;有放信的意思;也有把死者生前留下的印迹收回去的意思;叫“收脚迹”。父亲那次本来是想耍两三个月甚至半年的;结果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走了。他以为我有时间陪他;其实我比以前更加紧张。以前的忙是表面的;是用时间来计算的;现在的忙是骨子里的;不仅用时间计算;还用心态计算。我成天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父亲则只能呆在客厅;我妻子是电信公司的业务员;为那每月几百块钱的提成;从早到黑地在外面奔忙;发展用户;儿子又上学;没有人陪父亲说话。我把电视给他打开;但父亲看不懂铺天盖地的城市泡沫剧;也没有兴趣看;我出去上厕所;看到父亲几乎都在垂着头打磕睡。我说爸;你出去走走吧。开始一两天;他出去了;到处是车辆;到处是人流;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且全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人站下来给他打招呼;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后来他就不再出去了。 
住到第五天;父亲羞怯地对我说;夏至;我想回去了。 
我说爸你不是准备住一阵子的吗? 
父亲说我是泥脚杆命;在城里住不惯。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乘车回了老家。 
父亲一走;我就很后悔;很心痛;我总觉得;父亲是被我赶走的。 
我成天躲在书房里写;究竟写出了什么鸿篇巨制吗?我真的就有那么忙吗?我坐在书桌前;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用的玄想之中吗?如果我把这些时间用去陪父亲说话;父亲就不会腿脚都没歇过来就回了老家。 
我并不是真的忙得没有一点儿闲暇;而是跟许多城里人一样;得了一种“忙病”。按道理;父亲在大哥和二哥家轮留住;我应该给他们补贴一些钱的;但我没有钱。父亲在我身上花的钱最多;结果到了他老年;我反而为他付出得更少了。二哥二嫂对父亲再不好;也比我好。 
现在;大嫂又被逼走了…… 
出身农村;加之中国现代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兴房起楼;我知道拌灰浆和推斗车是怎么回事;这些地面上的活;危险性的确不大;但那是相当累人的。用铁锨将一大堆河沙和水泥拌匀;这不累人吗?按工人们的说法;腰杆也能累断。推斗车没那么累人;可热天干这事就难了;斗车把是铁的;火红的太阳将铁把烧得像烙铁;舔出隐隐的蓝光;手握上去;能把皮子烙糊。这一点也不夸张;在我家附近;就是前两年火爆起来的考古遗址;叫“金沙遗址”。去年开始修博物馆;那些推斗车的工人;手上都有一层硬硬的黑黑的死肉;我开始以为是握出来的;一问工人;他们说不是;是被铁把烫的。大嫂去的地方还是广东呢! 
睡不着觉;我就想大嫂干活的情形。大嫂身材不高;也瘦;在一大堆河沙和水泥面前;就像站在一座山的面前;她不仅要搬动这座山;还要让这座山的血与肉重新组合;成为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劳动着;只有铁锨偶尔铲到地面的声音;只有汗水摔碎的声音。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呢?大嫂拌了灰浆;没有休息;又去推斗车了;她的手刚一握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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