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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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3期-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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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信呢。’老煤黑子说:‘你要是能见到他,给我们带个好去。’我说:‘行,这事我一定办到。’”赵瑜说完了这段趣事之后,希望我深挖这段生活经历,因为其中深埋着的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咏叹,还蕴藏有中国历史上的阴霾。 
  他的话令我感伤和感动。我已经离开大山中的地下宫殿三十多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种来自人间底层的情愫,沉甸甸的压得我心痛。其实,不仅当年的“煤黑子”没有忘记我,就连当年管理过我的劳改干部,也还记得我。前几年,我接到山西劳改局的一封来信,当年劳改矿山办公室的尹干事,在来信中除了表达对我们受难者群体的问候之外,还特别言及在我挖煤岁月里对我关爱不够,表示了他个人的歉意。 
  这是人性的光辉的复明,更是人类良心的苏醒。其实,在那个极端政治的年代,他们作为对敌人施行专政的工具,能够自保平安就不错了,谁能有神力拯救知识分子于雪路炭途呢!为此,我向他们深深地鞠躬,并表示一个曾经的煤黑子的谢意! 
  ——笔者 
   
  A 
   
  火神普罗米修斯,是因为偷了天上的圣火给人间,而遭遇厄运的;而我是遭遇1957年的厄运之后,在“文革”年代才去山西一座名叫晋普山的劳改矿山,去地下开采地火的。 
  本世纪初的2002年秋天,我在“文学馆”借演讲的间隙,正在院子里吸烟缓解疲劳的时候,一个听众向我提问:你漫长的流放生涯中,最富有生命特色的记忆是什么?我说:当煤黑子的岁月,我真正了解了地火的性格;同时,在那大山的腹地,我找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象征。一个学习矿山地质的右派同类,曾经给过我一块龟化石,龟背上粘连一块直立的煤矸石,很像一座写满经文的石碑,压在了龟背之上。 
  提问者很年轻,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时代不同了,知识分子的坐标,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有了新的定位。但是历史每每前行半步,脚下常常是淌着血痕的——说得确切一点,它需要一代人的付出——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文革”年代,我被流放山西,到一座超级瓦斯劳改矿山去挖煤矿。我从井上一直干到井下,一段时间之内,我还成了大山之腹的一个幽灵,一个人独行于地下蜘蛛网般的巷道,在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中,享受阴曹地府里独有的快乐和痛苦。多少年了,我至今还留着当年我在地下行走时,既当拐棍又当防险使用、一根长长木棒两头分别安装着铁锤和铁铲的工具,这是用来敲帮问顶时使用的。去年,凤凰卫视来采访我时,一开始他们不知这东西为何物,当我向他们讲述了我挖煤的经历之后,他们将这个利器连同我在矿山挑水用的扁担,以及我装煤使用过的铁锹,都录进我风尘岁月的镜头之内。 
  人是有情物。面对这些已然锈迹斑斑的挖煤时的器皿,我常常回忆起我当煤黑子时脚踏水靴,头顶矿灯,在大山之腹穿行的日子:眼窝里永远带有洗不净的煤尘,指甲缝里藏着黑黑的煤粉,浑身上下像个黑鬼,连睡觉囚号里的被褥,都永远带有一种黑色盔甲的颜色……按情理说,那是我生命中最为凄苦的一段时日,有的人害怕回忆那种人鬼相间的生活,但是我还是经常咀嚼那一段时光,因为那三年多凄苦生活,不仅锻造了我的躯体,还给予了我许多人生的真知。这些真知,或许只有在地下才能获得,因而对黑色的地火世界,我永远难以忘怀。 
  我是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被发配到这座劳改矿山的。当时,地面上阶级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劳改矿山也不例外,人人斗人,人人挨斗,成了那个年代的国情标志。地面上是难觅一个防风洞的,而我们这些劳改的煤黑子,有洞可钻——那就是地壳之下一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得井后,天黑地黑人黑煤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加上开山的风钻的声声轰鸣,开山的炮声隆隆,因而只有在这儿,谁都可以忘乎所以地呼喊:“我日你娘哩!你怎么这么黑?下到这阴曹地府来的,个个都是黑李逵——”除去黑人黑骂之外,还能听到国骂的音响:“他娘的,你脑袋就是花岗岩,风钻也要给你钻上个窟窿,然后装上雷管炸药,让你小子脑浆开花,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是谁在海骂? 
  骂的又是谁? 
  没有人过问。老鸹落在了猪身上,都属另册公民的黑人,有人发泄出劳改犯的心声,心里还挺舒坦哩——煤黑子不理睬煤黑子们的歇斯底里。倒是有矿灯的灯光,在黑墨般的煤壁上跳跃,那些灯光是在巡视着煤顶,防止矿井突然塌方,我们都成了石饼下的肉馅;当然,那闪烁的灯光,也是防止劳改队长突然出现,而听到海骂声音,从而发现张三和李四。可能正是缘于此故吧,尽管挖煤这个活儿,十分危险而又埋汰,但我还是感悟到,大山之腹远比山上宽容。这儿是个无人问津的自由世界,黑是黑了一点,但是黑色比地面上的“红海洋”显得更有胸怀,更有气度。因而,每每下班出井,矿车把你送到了阳光世界,你先要闭上一会儿眼睛,以适应光线的突变;然后就是缄默无声,带着煤尘走向哑巴般的世界。 
  这是我怀念地火的原因之一。之二,在地壳深处,还能给我另一种失落中的孟浪,常常唤起我死了文学心之后的幻觉:当隆隆的开山炮响过之后,炮药崩下来的既有煤炭,也有石头。当我挥锹往矿车车斗里,分门别类地装运这些东西时,时不时会发现各种动物化石。其中有鱼,有龟,有蛇……这些被炸药崩碎的石片,让我推算出亿万年前这儿是森林和沼泽,继而在头脑里勾勒出那幅原始的图案。这种幻觉不仅能解除你的劳动疲劳,还能使你的灵肉如同长了羽翅,忘记井下挖煤之苦。尽管带班的组长阎恒宝常常对我大声呼叫:“你他娘的瞎看啥哩!这儿不是考古所,是劳改煤矿——装车——装车——”我在他的呼喊声中,虽然不得不放下矿灯下的石片,但我的思维并没有因其呼叫而停止浮想联翩:我们这个班组,有三个老右,如果我和我的两个同类,一旦被矿井塌方埋在煤石之中,在若干年后成为三具“人化石”时,未来历史大山的开掘者,会不会察觉到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为何到这儿来挖煤,又怎么会变成了历史化石? 
  这种自考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回答不出我的自我质疑。道理很简单,历史常常因为政治功利的需要,而乔装打扮伪装成为一个圣诞老人。不是吗?自古帝王将相在世时,就有文人墨客,为了个人仕途,对历史的真实梳妆打扮,使后人难以识别青史的真伪。我们如果被砸在煤石之下,未来的考古学者,能知道我们是为何来挖煤,并成为“人化石”的吗?当幻梦结束之后,带来的是声声自责:“砸死你也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在1957年多嘴多舌,你要是紧闭嘴巴,不写那篇‘写真实’的文章,就来不了这大山之腹了。一切咎由自取!” 
  这是自己当时悲天悯人的自问自答,时至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我还记忆清晰如初。我很荣幸当过煤黑子——留下开采地火的勇士的纪录。在我的认知中,中国知识分子群落里,没有几个人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将来更不会再有这种历史奇观。但我也留下了遗珠之憾:那就是在地壳下开山采煤的四年光景,没有能够留下一块动物化石。管那工头阎恒宝怎么发威呢,忙里偷闲地找出一块动物化石,并往兜里一塞的时间还是有的。一念之差,使我少了自我的历史叠影,假如我有一块出土的化石当标本,并将其摆在我的书橱里,便时刻能看到当年挖煤的我——因为我本身也是一块被出土的活化石标本,我们朝朝暮暮相视低语,不是历史的两部活字典的特殊情缘吗?! 
  B 
   
  在我的认知里,在地上修理地球,大同小异;在地壳之下劳动,是一般受难知识分子,没有经历过的特殊生活。当然,那种永远不见阳光的日子,更是在地上修理地球的人,无法想象的。大山之腹潮湿阴冷,而且顶板的岩缝中,常年滴水,虽然矿上禁止在井下喝酒,几乎所有的“煤黑子”都偷偷带上小瓶的白薯干酒,在劳动的间隙时喝上两口。 
  这儿又是一座超级瓦斯煤矿,煤层里含有的瓦斯,超过一般煤矿的标定界限,是危险系数最高的煤矿。在建国初期,晋北一座同样类型的矿山发生过瓦斯爆炸事故,其后果不仅仅使矿工在井下窒息而亡;更为严重的后果是,瓦斯爆炸引起了地火燃烧,使亿万吨煤炭在地下长燃不熄,最后不得不封了这口优质煤井。鉴于这种血泪教训和地下资源的损失,我所在的劳改矿山,便把瓦斯视若猛虎。可能是由于我还有点文化的缘故,有一天劳改队长把我从打眼放炮的队伍中叫了出来,让我到技术科学习了几天瓦斯检查技术,然后把一个状若照相机大小的一台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交给了我。从此我背着这个洋玩意儿,每天的任务是巡视井下的瓦斯。 
  那是我最最怀念的一段时光。这个差事之所以令人难忘,实因这个担子太沉重了:每每开山炮声响过之后,别的囚徒还龟缩在防炮洞里,我则要身先士卒,闯进那冒着滚滚浓烟的撑子面(即开山之处的工作面),去检查开炮之后瓦斯浓度的数据。那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如果煤层中释放出的瓦斯过量,首先因呼吸窒息而倒下的是我。这是生死十字路口的危情之一。之二,开山炮响过,被炸药崩裂的煤层,都是松动无序的活石;而浓烟又遮住了矿灯的光线,使你无法得知顶板上哪儿悬浮着可能下坠的活石。每逢那个时刻,我仿佛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忘乎所以地冲进浓烟,颇有点像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的架势,用手把瓦斯器的检查导管,伸向烟雾之中。当时不知害怕二字,事隔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常常自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年,你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贼胆?” 
  我回答不出自我质询。但那确实是当年的我。 
  当然,当危情过后,在井下我也有同类们享受不到的安闲和潇洒。在例行炮后的瓦斯检查之后,我不必在那儿装煤,不必架棚支顶——那不是瓦斯检查员的事儿——我的任务,是巡视地壳之下那些属于我管辖的一条条巷道。地下煤巷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就好像电影《地道战》那般星罗棋布,那儿就成了我的自由世界。黑!黑!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之中,只有一线矿灯的光束陪伴着我,穿行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乌金王国。这种死亡般的寂静,会使我的千般遐想和万种幽思,都一块涌上心扉。我有时感到自己已然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了,头上的光束,是幽灵飘忽不定的闪闪萤火;煤顶的滴滴答答的滴水之声,是幽灵世界独有的音乐。 
  在煤巷里走累了,有时便背靠着煤巷的支柱坐下来。在落座之前,首先要用矿灯向上照一下,看看有没有悬于头上的浮石会突然下坠,真的让我变成地下幽灵。地壳运动是无规律可循的,今天看上去平安无事,明天就可能表演“变脸”,上演一出飞石滚落的戏剧,让你防不胜防。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初次到地壳下层来体察地火的性格,很可能会被吓得失魂落魄,因为那黑黑的煤顶犹如阎王殿中龇牙瞪眼、各式各样的厉鬼,在冥冥中窥看你这阳间动物。我不怕这些“天堂使者”——因为我是老煤黑子了,腰里挎着瓦斯检查器,手里还拄着一个长长棒儿的新式武器,那东西叫做敲帮问顶的铁头,头上有个铁钩子,专门为处理头上浮石用的——我可以把那块悬浮于头上的煤石,用钩子钩下来。 
  之后,我安然地靠在煤壁上闭上眼睛。当我把矿灯关闭了,这儿就是地下的冥冥世界。那是一种在人世间无法享受到的安静,因为这里距离地表至少有一百多米,一个人蜷缩在地壳深处,就如同大山之腹中的小小虫儿——大山不知道我的存在,地壳不知道我的存在,连我自己也当真觉得已然借山遁去了一般。由于在井下穿行的疲惫,我常常躲到这冥冥世界来享受休克般的短暂死亡。有时我突发奇想:自己已然是一具埋骨于此多年的木乃伊了,人生的喧嚣已远离我而去。当我真真地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在活着:梦国出现的是童年时戏水的小溪,是青草和鲜花的原野;那儿曾是生我养我的故园,是人生永远回味无穷的圣土。这种鲜活的景物,在我醒着的时候全然死去,只有在死亡般的休克中,才死而复生。记得有一次,我又在冥冥世界中睡着了,梦中出现的是长长无尽远的火车铁轨,我在铁轨上走着走着,但怎么也没有路的尽头。猛然,我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了,那仿佛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睁开眼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感到是不是哪儿发生了瓦斯爆炸?那将是我的失职,怕是为此我要终生蹲牢房的。惊愕过后,发现这里依然是静静的死国,没有任何声音——我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的同时,自悟到刚才的声响,不是火车鸣笛,也不是瓦斯闹妖,是自己睡沉了时的鼾声。我是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的。 
  我不知道与我同时代的知识部落——包括我的后辈知识分子,还有谁能够有在冥冥死国睡上一觉的福分。这是我的独有,这是我的财富。尽管其中深深藏掖着不可名状的悲情——但是我享受过的睡眠场景和睡眠感悟,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应该怎么捕捉那种意境呢?似天籁之声在九泉之下,与你共眠…… 
  那儿既是地火的王国。 
  那儿也是冥冥的天堂。 
   
  C 
   
  严格说来,前文的自白都是带有感性的主观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受难的文人,才能有上述的情怀。其实,大山的外在表情与内在的情韵,都具有浓烈的哲理精神。这是只有在大山内外呼吸过的人,才能获得的一种认知。 
  天塌地陷后岩浆筑成的山峰,上边绝对不长草木的,光秃秃的像个和尚的脑袋。它的外表就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穷汉,世界永远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只有这样光葫芦头的山腹,才有可能蕴藏着能量极大的炽热地火——亿万年前,它曾经是草木葱茏的山之骄子,在历经天塌地陷之后,它的外表变得一无所有了,那些被埋进岩浆之下的葱茏草木,形成了乌金王国。 
  多少年后,当我回味大山的哲理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爱因斯坦。有人曾询问成功之后的爱因斯坦:“你已然这么有名,怎么还穿这身不入时的衣衫?”爱翁回答得挺有意思:“我就是穿得再褴褛,我也是爱因斯坦。”我之所以本能地把大山与爱翁联系起来,实因为他(它)们在贫瘠的外表下,体内都深埋着无尽的金玉宝藏。内藏金玉的大山,也有爱因斯坦的外形和性格,因而我离开矿山三十多年了,在我走过的所有劳改驿站中,最最牵动我哲理思考的,是那一座座不长草木的大山。尽管对受难的知识分子来说,那儿有过血泪的记忆,但在付出血泪的同时,也收获成熟的思想: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在于他的外在形影的高低,而在于他的内心,是否真正广阔而富有。 
  大山之内蕴藏着的地火,则给了我更为深远的启迪。它通体乌黑闪亮,如果它始终在地下沉睡而无人理睬,那么它永远与石头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从大山山腹采掘出来,便立刻成为温暖人间的圣火。同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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