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走了之后,曹苻将他说了半截的话接着说下去,“连突厥王子都对你青眼有加啊。”
我和三娘同时一愣道:“突厥王子?”
曹苻道:“刚才来的那个史吉,根本不叫史吉,他是启民可汗的儿子阿史那·咄吉世。”
三娘道:“他若果真是突厥王子,柴绍岂能不认识?”
曹苻笑了笑道:“他并没有说过要来,也不在出使的突厥使团之中,柴绍不认识也正常。”
我笑道:“曹老板什么时候对这些事情也关心起来?”
他看了我一眼,并不回答我的话,至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位王子仰慕中原文化,又不愿为宫廷的复杂礼节所束缚,因此才改头换面,只身前来。”
三娘道:“我看他根本就没安好心。”
我和曹苻相视一笑。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还跟着另一个人。
我在楼上一见之下惊讶得差点把手中的杯子给摔了,和他同席而坐的不是别人,却正是在茶楼地下自刎而死的许仁!
虽然我知道当年自杀的并不是真的许仁,但是看到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还是感觉撞了鬼。
我见曹苻不动声色地招呼他们坐下,然后立刻到楼上来找我了。这样看来,对许仁的出现,曹苻显然也十分震动。
我们认识许仁,许仁却并不认识我们。和那个自杀的冒牌货相比,这个许仁看上去要健硕得多,之前李靖曾在突厥人那里遇到过他,现在他果然和突厥王子走在一起。
对于很久以前前青釭阁发生的事,虽然事隔很久,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可能是因为接触到了危险。
曹苻见了我却恢复了不动声色的样子,笑道:“许大夫回来了!”声音却难免有些激动。
这下我知道他的情绪和我根本完全不同,他见到许仁的反应是高兴。
曹苻的话让我平静了很多,我立刻就想到了若修,许仁是她的爷爷,在她的那个冒牌货爷爷死的时候她还伤心了好一阵,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毕竟不懂得安慰人,也不敢太逾越。
曹苻见我发愣,又笑道:“公子,许大夫既然回来了,想必不会再走,你是不是应该去见见他?”
我想了想,仿佛很有道理,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不敢去。
楼下许仁和史吉一边喝茶一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定了定神,下了楼径直来到他们面前对许仁说道:“请问老先生,您是许仁大夫吗?”
许仁看着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公子如何识得老朽?”
史吉在旁见我问起,笑着对许仁道:“许大夫,您隐居了那么久,想不到如今竟还能一眼就被人认出来。”
我正要说话,抬头见荀简正从后堂转了出来。
第71章 茶楼异客(二)()
荀简的目光落到许仁身上,似乎呆了一呆,然后才向这边走来,走了一段看到一旁坐着的史吉,突然又折了回去。
许仁起身缓步朝荀简走去,边走边道:“伯希老弟。”他的话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沧桑感。
伯希是荀简的字,荀简听许仁叫他,脚步停了下来。
史吉扶着许仁道:“许大夫有旧识在此?看来多有不便。”说着看了看我,朝我拱手道,“许大夫年迈,烦请公子多多照应,在下先告辞了。”说着竟起身离开了。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突厥王子实在是气度非常,自己的胸襟气度跟他比起来,简直差得太远了。
曹苻走到许仁身边施了一礼,拱手道:“许大夫,在下曹苻,不知许大夫可还记得?”
许仁目光一闪,微微笑道:“不仔细看,竟没认出来。”
原来他们在江东陈国孝宣皇帝在位时就已经相识,那时候许仁就已经去了关外了。
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寒暄叙旧,没一会儿曹苻已经把青釭阁发生的事说给许仁听了。
曹苻说完了之后,指了指我道:“慧通禅师在遇害之前所指定的青釭阁主人,唐国公府长公子李建成便是。”
我拱手道:“建成见过前辈。”
许仁仔细打量了几眼,眯起眼睛淡淡一笑,道:“不会有错了。”
他听说自己儿子的死讯并没有感到十分悲伤,这种超脱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觉得他也是那类人——和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的人。
过了一会儿,许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荀简道:“青釭阁中,可还有许氏一族的后人吗?”
曹苻笑道:“自然是有的,您的孙女儿若修,如今做了阁主夫人啦!”
许仁看向我,我低头笑了笑道:“晚辈带若修来见您。”许仁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我仔细看了看,他其实并不是太老。
本来史吉说好下午晚些时候来找许仁,我们就在茶楼里边喝茶边等,但奇怪的是,直到天色全黑了史吉还没有出现。
茶楼里已经点上了蜡烛,三娘早就从琴室下了楼,见史吉迟迟不来,问道:“这位史先生实在太无信了,说好下午便来,现在却还不到。”
许仁摆手道:“吐吉王子一向言而有信,从不食言,今日大概是遇到了什么变故,羽止姑娘略坐一坐。”我倾向于认同许仁的说法,因为史吉看上去也不像是言而无信的人。
但是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史吉还是没有出现,这下我也有点坐不住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史吉出现在了茶楼门口。
他不是一个人出现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身形瘦小,黑巾遮面,和史吉靠的很近。
史吉一边往里走一边拱手道:“在下来迟了,还望恕罪。”
他的手一抬起来,腰间泛着寒光的匕首就在宽大的袖袍后面露了出来。我们皆是一愣,神经都紧张了起来。
曹苻先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朋友,不知道这位史先生哪里冒犯了你?”
那蒙面人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史吉。
史吉却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是误会。在下是来告诉许大夫一声,我恐怕不能与您同行了。”
许仁道:“这是为何?”
史吉道:“在下的一位朋友在关外出了事,这位……她来是请我回去的。”
我透过史吉看向他身后,那蒙面人猛地看向我,随即将目光移开了,虽然只有一瞬,但冰冷的目光还是刺得我打了个激灵。我觉得这种冷冰冰的感觉很熟悉,但想了一圈,也想不出究竟是谁。
曹苻道:“史先生,您可是李公子的朋友?”
史吉看着我,我应声道:“自然是。”
曹苻又道:“既是李公子的朋友,便是曹某的朋友。我的朋友竟被人上门来欺负,这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吧。”
我和史吉同时愣了一下,我愣住了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曹苻一向是有点玩世不恭的,身手应该在张文苏之上,但也只是半吊子功夫,面前的这个蒙面人却深不可测。
他说出这番话来,我感到一股很浓的江湖气,这不像是他一贯的风格。
蒙面人开口道:“你想如何?”
……
声音低沉,冰冷至极。虽然如此,我还是一下就听出这个声音肯定在哪里听到过,让我仔细想一想。
曹苻道:“史先生若愿意跟你走,自然请便,可他若不愿意,你今日别想轻易带走他。”
蒙面人又道:“他必须跟我走。”
我终于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杜杀?!
我想要向前走几步,三娘在身后拉住了我。
史吉道:“曹老板,在下的确要跟她回去,许大夫就请各位多多照顾了。”他说着朝身后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杜杀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但身子已经往茶楼外退去。
曹苻走上前两步想要去追,我拦住他道:“让他们走吧。”
曹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听从了我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表面上吊儿郎当的生意人也变得神秘莫测了。
等他们走远了,三娘才道:“我看这位姑娘对王子似乎并无恶意。”
我道:“何以见得?”
三娘道:“若真有恶意,那吐吉王子应该感觉得到才对,可是方才看他言行自若,并不像是受了胁迫的样子。”
曹苻道:“这位王子气度非常,临危不惧也属正常。”
三娘道:“不对。”
一旁许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吐吉王子在关外的确有一位汉人朋友,名叫李靖。他的夫人姓张,名出尘,颇有姿色,吐吉王子的弟弟叱吉设一见之下曾生过不轨之心,如今吐吉王子身在中原,莫非是李靖夫妇在突厥牙帐遭遇了不测?”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我觉得杜杀不像是要对吐吉王子不利,加上许仁话中又提到了李靖,我的心思就又转到李靖身上去了……杜杀究竟和李靖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想当然是想不到的。
回到唐国公府已经很晚了,我很少这么晚回来,房间里的烛光仍然温馨明亮,若修已经在床上躺着了,闭着眼睛,我怀疑她已经睡着了,我却并不想睡,于是蹑手蹑脚地坐到床边,看着若修微红的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她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屁孩,而她不过比我大两岁,也是个小孩,陪着许仁——那个已经自刎的冒牌的许仁——去十业寺找她的父亲慧通禅师,而我就因为这初次的见面做了青釭阁的主人。
现在她的爷爷回来了,可是和我想象中并不一样,他虽然关心许氏的后人,却似乎并不热衷,对于儿子的死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呢?我不知道。
我正浮想联翩的时候若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要这样傻坐着坐到什么时候?”
我一愣,回头看时她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笑道:“我今天在醉鸿渐茶楼遇见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她掰着我的手笑道:“猜不到,你告诉我。”
我道:“你的爷爷,许仁大夫。”
她的手猛地一滞,受了极大的震动一般。
她的确受了不小的震动,最开始不相信,然后眼睛一闪,就流下泪来。
我十分不喜欢见到若修哭,觉得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把她弄哭了实在是我的不对,于是一边伸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一边打趣道:“你的假爷爷死的时候你就伤心,现在真的爷爷回来了,你还要伤心,这是什么道理?”
她边哭边笑道:“你这个呆子。”
其实自从有了家之后我就觉得我多了什么东西,时时刻刻都要记挂着,生怕一不小心把它给落在什么地方,好像只要我稍微忘了,若修和她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就会受到什么伤害似的,这当然是我的杞人忧天了。
可是担心总是存在的,所以柴绍要拉我去榆林郡逛一圈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而且我现在非常感谢杨广把唐国公府给扔在一边,这样我就不用跟着他到处转,也就可以在家多陪陪若修了。
我很担心我现在消极的生活态度会引来张文苏的不满,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作为在唐国公府教公子小姐抚琴的琴师,他很尽责,除此之外,不是往茶楼跑,就是拉我下棋,居然闭口不谈他胸怀天下的大志。
我很奇怪,在我看来,张文苏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除了杨广之外最有野心的人,他缺的只是资本。
有一天他还是拉我下棋,我终于道出了我的疑惑。
他正将决定胜负的白子落到棋盘的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笑道:“唐国公的见识,远在文苏之上,文苏不敢再班门弄斧了。”
老爹的见识?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接着笑道:“《左传》中载郑伯克段于鄢之事,所谓‘恶极必反’也,当然,这是唐国公的远见,文苏以为然也。”
张文苏……或者说老爹的见识是不错的,因为这一年——大业三年发生的事,我之后想起来对杨广将唐国公府忘在一边简直要感恩戴德。
第72章 忠臣喋血(一)()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最深的感觉就是——不管你皇子王孙,还是国之肱骨,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挥手或者一句话就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殃及后人。
皇子王孙指的就是前废太子杨勇的儿子们了,除了勉强被荀一捡回了半条命的杨恪——或者现在已经叫唐临了,其他的皇子全部被处死。至于国之肱骨,杨素算不上,而且他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他的儿子们个个都封官加爵,杨玄感如今袭着楚国公的爵位,做着鸿胪卿的官,显赫一时。
和杨素比起来,真正的肱骨之臣齐国公高颎,下场则要惨淡的多。
他是因为诽谤朝廷获罪的,除了他之外,因为诽谤朝廷而获罪的人,还有贺若弼和宇文弼。
直接原因是杨广在榆林郡接见启民可汗这件事。我并没有被柴绍怂恿着跟去看热闹,杨广接待突厥人的宏大场面都是柴绍回大兴城后讲给我听的。
据说杨广还没有到达榆林郡的时候,启民可汗摄于大隋的威势,居然亲自除草,在榆林到突厥牙帐一带开出了一条长达三千里的路。杨广自然十分开心。
杨广为了在周边部族中耀武扬威,命人造了一个帐篷,或者说是一辆车——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帐篷,装饰华贵,可以容纳千人,杨广就是用这个帐篷来接待启民可汗的。除此之外,杨广在接见启民可汗的时候送了他很多礼物,不但送给启民可汗,还送给启民可汗部下的小首领,这在高颎等人的眼里无疑是助长突厥部族的贪婪欲望和嚣张气焰,但是杨广并不在乎。
相反,他大概认为朝廷中的这些元老大臣处处与他作对。高颎从他是晋王的时候就坚定不移地反对废长立幼,贺若弼则自恃军功甚至在杨广面前与他分庭抗礼,至于宇文弼,和高颎贺若弼一样,经常私下议论杨广的是非——杨广巡视榆林郡不久,就在北边征发民夫修筑了一条长城,规模也并不大,但宇文弼就直接指出现在根本不适合再征民夫,因为此前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大兴土木的工程已经耗费了帝国太多的人力。
宇文弼说得一点都没错,正是因为他说的不错,所以和高颎、贺若弼一起被杀了。
他们三位都是朝廷重臣,一起被杀的结果,就是导致朝野震荡,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动荡的朝廷局势,大多数人甚至并不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然而不但这件事是真的,其影响仍然在继续,杨广一面继续对周边部落炫耀武力,一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朝廷中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都清理了一遍,包括左仆射兼上将军的苏威。
就连萧皇后的弟弟内史令萧琮也未能幸免,萧琮本来对朝廷中的事根本没什么心思过问,但就因为他与贺若弼关系好,就被罢了官。连他都被罢了官,我不禁替姐姐聿如感到担忧,因为萧琮的兄弟萧瑀正是聿如的夫家,据我所知,萧瑀比萧琮的脾气要火爆多了,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说,杨广如此行事他肯定私下议论好几回了,所幸的是,这件事没有牵连到萧瑀。
这年大兴城的秋天格外萧索,当得知高颎贺若弼宇文弼三人被杀的消息后,老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来。
直到晚上,他仍然没有出来,只是叫许世绪将我叫到书房去。
书房中摆着一张棋盘,不是空的,上面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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