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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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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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这男子对慕容月当真是动了真情,否则又何必如此强出头呢?甚至明明晓得慕容月是在利用他来尝试获取另一名男子的注意,也无怨无尤,反是一心愤恨自己的情敌有眼无珠。诚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慕容月这许多缺点,在他眼中,也均美化成了可爱之处,甚而不允许旁人对之稍有否定。

痴情如己,倒也做不到这般地失了理智。蓦然间,李穆然想起冬水,不禁轻轻叹息,暗自惭愧。想来,他和冬水都是同样的人,即使是两情相依,也是心有二用,挂念在旁物之上。无论何情何境,都会先为自己留好退路,以免一输便输个一穷二白,无从翻身。

有时倒真是羡慕简单如拓跋奂,这么痛快淋漓的爱,不留半分余地,即便输到现在这个地步,又有何妨呢?人生一世,若连自己都给自己的心处处羁绊,那活得也太过辛苦。

无暇再听闲话,怕只怕,慕容月已认出冬水的乔装打扮,他实难想象,冬水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李穆然对身边两名亲信稍一点头,便转身出了屋子。晓得今日要跑许多路程,遂先自去了军营,牵出了万里追风驹。

打听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得知慕容月的轿子是出了邺城,向北而去。

向北而去?他蓦然间想起下朝时与同僚谈起之事,不觉吓出一身冷汗。

将万里追风驹催到了极速,然而飞驰到那一栋荒郊残塔时,仍是来不及了。但见烈火熊熊之中,隐隐约约现出那先代留下的木塔遗迹。无数哀号自塔中撕肝裂肺般传出,恍似炼狱之中,群鬼哭嚎。

杀人如麻如李穆然,听了这些人临死前的挣扎,也不禁背后直冒冷汗,对慕容垂平添了三分惧意。这些人尽是邺城原有的王族贵胄,皆属苻坚麾下。他们往昔十分倨傲,曾有开罪慕容垂,却不料,如今自尝苦果,竟落得如此下场。

只望慕容月莫要如此丧心病狂才好。然而他余光一扫,心中已是一沉。

不远处,斑斓锦绣,正是慕容月的小轿。

看塔的兵士们依着指示放火后早已回城交差,慕容月独自留在塔旁欣赏塔内的嘶嚎,那一袭绯衣随风飘舞,甚为显眼。

“你也来了?”她听到马嘶声,顿时回过头来,一脸的得意。

“冬水呢?”李穆然冷然道,下意识地,手缓缓按上了剑柄。

慕容月仰头一指,道:“她原来叫冬水么?我当她是叛军乱党,叫人关在塔顶啦。你若还想要解药,就别去……去了也没用。”她微笑着,满脸的不屑,“你中了毒也不求我给你解药,却要她来骗我。我就要看看,你究竟能狂到什么时候?”

她眼波一转,又道:“现下你总之救不出她来。不如求我给你解药,我往事一概不究,如何?”她满心的企盼,一心只以为,以性命相要挟,这孤高自许的男子总会服软,却不料,她玩火**,不知不觉中,已犯了李穆然大忌。

李穆然听明冬水就在塔顶,情急之下竟全然忘记了向慕容月报仇,只仰头看了看木塔,觑见二层木板尚有一处可以落脚,当即一提气,便冒着烟火滚滚,纵入塔中。

“去吧去吧。总之,你要回来拿解药。”慕容月脸色一变,但兀自痴心不改,只笑吟吟地看着木塔,静候着他回心转意。

“冬儿!冬儿!”被熏得双眼通红,泪眼模糊中,李穆然终于摸上顶层,然而却看不清那重重烟雾后的人影。

这一路上,他已见到不少被烧死熏死之人,眼前看火势尚未蔓延到顶层,委实大喜过望,但嗅着浓烟,又惟恐冬水早已中了烟毒,是以一上了楼层,顾不得自己也会吸入烟尘,只一味高声呼喊。

“穆然。”隐隐约约地,楼层正中传出一声虚弱的呼唤。李穆然大喜之下,听声辨位,少顷功夫,便找到了冬水。

“我救你出去!”他抽出长剑,只抖了两三下,登时将冬水周身的绳索斩断,然而紧接着就是“当当”两声巨响,他手中巨震之下,长剑竟然脱手掉落。虎口传来一阵剧痛,但见鲜血长流。

“我出不去了。”冬水惨然一笑,伸手一提,自腰际牵出一条精钢打就的链条来。

“胡诌什么!”李穆然怒道,捡剑再砍,却只有火花四溅。须臾功夫,剑身断折,那链条依旧完好无损。他仍不肯放弃,转而运了十成内力,一掌击向栓铁链的木柱。孰料那木柱结实异常,绕是他打得满掌尽血,也纹丝不动。

“怎么,怎么?”眼见着楼层入口处一寸一寸地红了起来,脚下也渐渐变得滚烫,他骤然间心中一苦,喉中一腥便要吐出血来,继而情难自禁,忽而仰头悲啸。啸声雷动,盖住四下里所有悲号,只见屋顶簌簌地落下尘土,转眼间便是一片迷茫。

“穆然,你不要伤心。”冬水轻轻牵过他的手来,撕开一条衣襟包好他手上的伤,淡然道,“是我太傻。自命通贯易容之术,孰料次次都被人看穿呢……我竟然连那酒里掺了迷药也看不出来。我是大夫呢,你说,不是死有余辜么?”

她凄然笑着,两颗眼泪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正坠在李穆然手上。

“这是解药。你要吃就吃罢,我再管不了你了。只是,你别委屈着自己去求她。”她将那一瓶胡郎中拿来的解药放在李穆然手上,轻声道,“三年功夫须臾即逝。你回去谷里,即使中了罂粟之籽的毒瘾,想来姜伯和姬叔也有法子治你。”

李穆然直听得肝肠寸断,深吸口气,忽地摇了摇头,将那瓷瓶用力掷出了木塔,绝然道:“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冬儿,你说的出要么同生、要么同死,我就做不到么?”

冬水的手不禁颤了两下,她抬起头凝视这男子,当真是柔肠百转,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静思片刻,她抹去眼上泪水,正色道:“你欠我的人情,还算不算数?我有好多心事未解,你不去帮我办了,我死也难以瞑目。”

不意她这时竟拿白天的约定要挟,李穆然一怔,愣愣地问道:“什么心事?”

冬水沉下头去,掰开了手指细细数道:“一来,谷中叔伯阿姨们年岁已老,我若不在了,又有谁去照料他们?二来,江南庾家……”她念及庾渊,骤然间心头一堵,眉间一蹙,喉中哽咽,眼中扑簌簌地,又落下了泪来。

她好不容易才平息这黯然神伤,正要继续讲下去,陡然觉得下颌被人托起,继而唇上一烫,竟是被李穆然猝然吻上。

兀然间只觉得脑海中一阵眩晕,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她才想起挣开李穆然。正要加以斥责,却见李穆然满目中透着伤痛,双眸之中,竟是望不到底的凄凉。她心头一软,终究是长叹了一声,别过头去,而后轻轻一推李穆然,道:“你去吧。”

这一推之下,如撼山岳。李穆然双脚如钉在楼板上一样,他两眼死死望在冬水身上,一动不动。少焉,他微皱了眉头,强笑了两声,道:“那人情一事就算我食言也罢,你走不了,我如何能走?冬儿,就当我求你吧。眼下你我时间皆已不多,你就将他忘了……”一语未毕,他也想不到自己竟脱口说出这般没志气的话,当即紧咬了口唇,狠狠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耳听楼下的惨叫越来越稀,冬水见他主意已定,心知再赶不走他,而自忖对他愧疚已深,实是不忍再行拒绝,遂点了点头,道:“好。就死在一块吧。”言罢,只觉心里的不安蓦然间消散无踪,惟余一派平和踏实。

李穆然见她转了心思,不禁畅然,旋即携了她的一双素手,道:“冬儿,你看这塔中一派热火朝天,倒也喜庆得很。左右现在也是等死,不如我们就在这儿拜了天地,如何?”

冬水被他这提议一惊,但念及二人早有婚约,也就应允了下来,只是低头看了看二人身上的衣衫,不觉失笑道:“没有新人的服饰倒也无妨,但我穿这一身男子衣裳当新娘子,却是空前绝后,古怪得紧。”

李穆然也忍不住笑道:“急切之间,倒也寻不来女子衣衫,你便将就些。”言毕,陡然间敛了笑容,放眼四望,只见此楼层中,远远地倒着几名囚犯,早被大火的酷热烤得半死不活。

“等我一等。”李穆然附耳轻道,继而身如疾电,转眼间便提了名中年男子过来。

他轻轻在这男子肩上一拍,一股真气输入那人体内,登时令之清醒。这男子迷迷胡胡地挣开了眼睛,只当自己已死,抬头见李穆然凛然生威地站在自己面前,英武朗俊宛似神人一般,立时纳首叩拜,连声尊称什么“阎王”、“判官”。

冬水在旁觑得有趣,不禁开怀大笑起来。李穆然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搀了那男子起身,良言道:“这位大哥,小弟想请你作个媒证。大家都是待死之身,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媒证?”那男子诧异道,斜瞥了他二人两眼,低声嘟囔道,“就快做死鬼了,还要媒证做甚?”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穆然听他言出不敬,心中老大不高兴,探手轻扣他肩井,只用了一成力道,那男子顿觉周身酸苦难捱,连喊了两声,泣涕四下。

“穆然,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再这么欺负人,我就不嫁你了!”冬水要伸手阻拦,无奈被紧锁在木柱上,动弹不得。

李穆然见她嗔怒,遂微微一笑,依言放了那男子,好言好语地劝道:“这位大哥,是我一时心急,你莫往心里去。还请劳烦则个。”

那男子向来养尊处优,虽知免不得要被烧死,但还是怕受李穆然的折磨,遂强撑了身子站到一旁,道:“罢罢罢,我临死前就积个阴德吧。”说完,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一拜天地。”

李穆然当即跪在地上,向窗拜倒,冬水却笑叹口气,碍于铁链束缚,只得点头行礼。

但听那男子又道:“二拜高堂。”二人都是孤儿,四目相投中,都想起谷中诸老来。李穆然向西南方向拜了一拜后,又代替冬水拜过,才起了身,忽莞尔笑道:“冬儿,师父他们若晓得你终究还是嫁了给我,会怎么想呢?”

冬水轻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笑道:“你还好意思问,他们定然都要气炸啦。你自己离谷不算,还将我也拐带出来,可当真是他们的乖徒弟、好传人。”

李穆然“哈哈”一笑,正要反驳,就听那男子高声道:“夫妻对拜。”

二人神情都是一凛,情知这一拜过后,姻缘便定,自此再无更改,不禁都郑重其事起来。

瞬息间,冬水眼前晃过许多画面。她想起一年之前,在庾家扮作庾渊和桓夷光成亲。当时,那女子是那么地看重这虚妄如烟的名分,她不晓得是为什么,甚至有些不屑为之,不想今日此事轮到自己身上时,竟如斯的心旌摇曳,喜不自胜。

想起与庾渊私奔之际,因为不得父母之命,也未有媒妁之言,这婚事就一再拖延,终于拖到二人成了天人之憾。她那时不明白,这名分究竟有着如何的紧要,直到而今,才骤然醒悟。

毕竟,她再如何逞强好胜,骨子里也无外乎是名普通的女孩子。

她也曾希冀着能头盖喜帕,在声声鞭炮声中出阁;希冀着对着龙凤喜烛却扇分杯,与良人誓盟三生;希冀着在世人的祝福中,与心爱的男子坦然自在地一起慢慢老去。

然而,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一度以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这些;但时值今朝,是上天眷顾,又赐还给她了么?

“礼成!”见这两人都致了礼,那男子竭力喊了最后一声后,便晃了几步,又倒在稍远些的木板上。

“冬儿,你不高兴么?”见冬水抬起头来时,赫然又是泫然泪下,李穆然一怔,忙探手揩去她的泪水。

冬水却摇了摇头,勉强露出笑容,道:“我很高兴。我真是不好,今天大喜的日子,却只顾着哭……”说着说着,她又低下头去,竟已泣不成声。

“傻丫头。”李穆然只当她是喜极而泣,想伸手抱她,然而手背不慎碰到铁链,不禁全身一颤,退开了两步。

“这是……”他见手背上顷刻间就被烫出两个大泡,不禁心中一紧,低头瞧向冬水腰际,但见挨近铁链的衣衫不知何时,早被烧成了炭黑颜色。

想来,那铁链的一端接在木板之下,已与下一层的明火接触。铁链传热极快,是以火势虽然没有烧上,但冬水却被铁链灼伤。难为她一直隐忍不发,苦苦支撑。

想透此点,李穆然只觉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伸手去拉扯那铁链,但听得“嗤嗤”几声,正是他手上皮肤也被灼伤,登时一阵焦臭扑鼻。

“你别碰。”冬水忙拦住了他,继而拧起了眉头,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是李穆然这一扯之下,那铁链移位,更将她腰间原有的伤口重创。

新伤旧创骤然袭来,当真是疼得死去活来。冬水双手紧攥,指甲已刺入肉中,却与那腰间的痛楚相比微不足道。终于,她轻声哀求道:“穆然,我身中迷药,武功尤未恢复。便劳烦你,一掌拍死我吧。”

“你说什么?”李穆然连退数步,脸色骤变。

“你就眼睁睁看我被烧死么?”冬水心中一急,聚起了最后的气力,轻声喝道。

李穆然愣愣地看着她,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心中陡然一痛,终吐出血来。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最终竟要亲手杀了冬水,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若不动手,冬水势必要受更多折磨。

他宁了宁神,咬牙硬起心肠,道:“好。杀了你后,我便自我了断。你定要等我。”语罢,右掌运起十成内力,便要向她顶门拍下。

冬水缓缓合闭双眼,嘴角微微露出几许笑容。但觉着一股凌厉至极的劲风迎面袭来,继而就听“哗啦啦”一声巨响,身边楼板被打塌一片,整个楼层都为之颤抖几分。

然而,那掌风终究没有落在她身上。

“穆然,老天爷要咱们再多说几句话,这也罢了。”冬水心知他再也下不去手,无奈之下也只有作罢不提。这时,只听楼下传来一名女子的嘶声叫骂:“李穆然你作死么!”

那郡主一路上不知受了怎样的折磨,待竭尽全力爬上了顶层时,一身艳妆早被烧得惨不忍睹,手足上鲜血淋漓,满头发丝凌乱,脸上被火烧得面目全非,若不是背后有着影子,真让人以为是活见了鬼。

饶是恨她入骨,见她这么不顾死活地入塔,李穆然还是悚然动容:“好端端地,你进来送死么?”

慕容月冷然一笑,此刻那花容月貌已被毁得如同地狱恶鬼,这一笑直让冬水、李穆然两人寒毛倒竖,不由心惊。

“你是我丈夫!我自然随着你水里来火里去!她算什么东西,一介卑贱汉人,也配和我争么!”慕容月伸手一指冬水,向前努力走了两步,但已是强弩之末,眼见着便摇摇欲坠,再难坚持站稳。

李穆然没了心思再与她做此口舌之争,只淡然道:“慕容月,凭你一己之力,如今是再难出塔。咱们两边各死各的,我不去找你的晦气,你也别过来和我们过不去。人之将死,还是留点情面的好。”说完了,紧紧握着冬水的手,二人对视一笑,浑没将慕容月放在眼中。

“你!”慕容月一个打晃,终于失声哭号出来。她从小到大都被人捧在手心之中,宠着疼着,满目下,再没一个人敢对她这么视若无睹。她自小就看不起汉人,然而爱上李穆然后,心中一直矛盾,始终不肯相信自己会对一名汉人动情,但又始终割舍不下。欲放难放,她心里挣扎了良久,但又碍于面子,将苦水都自己一个人咽下,是以性情愈发喜怒无常。她对李穆然好也不是,恶也不是,便只有这么一直傲下去。原以为下了那“当归”毒后就可让他永不离开,甚至便如那些官员对慕容垂那般的惟命是从,再不敢狂妄,却没想到,竟惹出这么一件惨事来。

她在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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